“你像他们一样害怕光明吗?”宋诚质问道。

  “我是个普通人,没什么阴暗的罪行,但说到光明,那也要看什么样的光明,如果半夜窗外有探照灯照你的卧室,那样的光明叫光污染……举个例子吧:我结婚才两年,已经产生了那种……审美疲劳,于是与单位新来的一个女大学生有了……那种关系,老婆当然不知道,大家过得都很好。如果镜像时代到来,我就不可能这样生活了。”

  “你这本来就是一种不道德不负责任的生活!”宋诚说,语气有些愤怒。

  “但大家不都是这么过的吗?谁没有些见不得人的地方?这年头儿要想过得快乐,有时候就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像您这样一尘不染的圣人,能有几个?如果镜像使全人类都成了圣人,一点出轨的事儿都不能干,那……那他妈的还有什么劲啊!”

  首长笑了起来,连一直脸色阴沉的吕、陈二人都露出了些笑容。首长拍着白冰的肩膀说:“年轻人,虽然没有上升到理论高度,但你的思想比这位学者要深刻得多。”他说着转向宋诚,“我们肯定是逃不掉的,所以你现在可以将对我们的仇恨和报复欲望放到一边。作为一个社会哲学知识博大精深的人,你不会真浅薄到认为历史是善和正义创造的吧?”

  首长这话像强力冷却剂,使处于胜利狂热中的宋诚沉静下来,“我的职责就是惩恶扬善匡扶正义。”他犹豫了一下说,语气和缓了许多。

  首长满意地点点头:“你没有正面回答,很好,说明你确实还没有浅薄到那个程度。”首长说到这里,突然打了一个激灵,仿佛被冷水从头浇下,使他从恍惚中猛醒过来,虚弱一扫而光,那刚失去的某种力量似乎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站起身,郑重地扣上领扣,又将衣服上的皱褶处仔细整理了一下,然后极其严肃地对吕文明和陈继峰说:“同志们,从现在起,一切己在镜像中了,请注意自己的行为和形象。”

  吕文明神情凝重地站了起来,像首长一样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长叹一声说:

  “是啊,从此以后,苍天在上了。”

  陈继峰一动不动地低头站着。

  首长依次看看每个人,说:“好,我要回去了,明天的工作会很忙。”他转向白冰,“小白啊,你在明天下午六点钟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把超弦计算机带上。”然后转向陈、吕二人,“至于二位,好自为之吧。继峰你抬起头来,我们罪不可赦,但不必自惭形秽,比起他们,”他指指宋诚和白冰,“我们所做的真不算什么了。”说完,他打开门,昂头走去。

第十三章 生日

  第二天对于首长来说确实是很忙的一天。

  一上班,他就先后召见省里主管工业、农业,财政、环保等领域的负责人,向他们交待了下一步的工作。虽然同每位领导谈的时间都很短,凭借丰富的工作经验,首长还是言简意赅地讲明了工作重点和最需要注意的问题,同时,他以老到的谈话技巧,让每个人都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工作交待,没发现任何异常之处。

  上午十点半钟,送走了最后一位主管领导,首长静下心来,开始写-份材料,向上级阐明自己对本省经济发展和解决省内国有大中型企业面临的问题的意见,材料不长,不到两千字,但浓缩了自己这几十年的工作经验和思考。那些熟悉首长理念的人看到这份材料应该很吃惊,这与他以前的观点有很大差别。这是他在权力高端的这么长时间里,第一次纯粹从党和国家的最高利益的角度,在完全不掺杂私心的情况下发表自己的意见。

  材料写完后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多了,首长没有吃饭,只是喝了一杯茶,便接着工作。

  这时,镜像时代的第一个征兆出现了,首长得知陈继峰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开枪自杀,吕文明则变得精神恍惚,不断地系领口的扣子,整理自己的衣服,好像随时都有人给他拍照似的。对这两件事,首长一笑置之。

  镜像时代还没有到来,黑暗已经在崩溃了。

  首长命令反贪局立刻成立一个专案组,在公安和工商有关部门的配合下,立刻查封自己的儿子拥有的大西商贸集团和儿媳拥有的北原公司的全部账目和经营资料,并依法控制这些实体的法人。对自己其他亲戚和亲信拥有的各类经济实体也照此办理。

  下午四点半,首长开始草拟一份名单。他知道,镜像时代到来后,省内各系统落马的处级以上干部将数以千计,现在最紧要的是物色各系统重要岗位的合适接任人选,他的这份名单就是向省委组织部和上级提出的建议。其实,在镜像出现之前,这份名单在他的心中已存在了很长时间,那都是他计划清除、排挤和报复的人。

  这时已是下午五点半,该下班了,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欣慰,自己至少做了一天的人。宋诚走进了办公室,首长将一份厚厚的材料递给他:“这就是你那份关于我的调查材料,尽快上报中纪委吧。我昨天晚上写了一份自首材料,也附上了,里面除了确认你们调查的事实外,还对一些遗漏做了补充。”宋诚接过材料,神情严肃地点点头,没有说话。

  “过一会儿,白冰要来这里,带着超弦计算机。你应该告诉他,镜像软件马上就要上报上级,一开始,上级领导会考虑到各方面的因素谨慎使用它,要防止镜像软件提前泄漏到社会上,那会产生很大的副作用,非常危险,基于这个原因,你让他立刻将自卫所用的备份,在网上或什么其他地方的,全部删除:还有那个创世参数,如果告诉过其他人,让他列出名单。他相信你,会照办的。一定要确认他把备份删除干净。”

  “这正是我们想要做的。”宋诚说。

  “然后,”首长直视着宋诚的眼睛,“杀了他,并毁掉那台超弦机。现在,你不会认为我这样做还是为自己着想吧。”

  宋诚一愣,随后摇头笑了起来。

  首长也露出笑容:“好了,我该说的都说完了,以后的事情与我无关。镜像已经记下了我说的这些话,在遥远的未来,也许有那么一天,会有人认真听这些话的。”

  首长对宋诚挥了挥手让他走,然后仰在椅子的靠背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沉浸在一种释然和解脱中。

  宋诚走后,下午六点整,白冰准时走进了办公室。他的手里提着那个箱子,提着历史和现实的镜像。

  首长招呼他坐下,看着放在办公桌上的超弦计算机说:“年轻人,我有一个请求:能不能让我在镜像中看看自己的一生?”

  “当然可以,这很容易的!”白冰说着;打开箱子启动了电脑。镜像模拟软件启动后,他首先将时标设定到现在,定位了这间办公室,屏幕上显示出两个人的适时影像后,白冰复制了首长的影像,按动鼠标右键启动了跟踪功能。这时,画面急剧变幻起来,速度之快使整块屏幕看起来一片模糊,但作为跟踪键值的首长的影像一直处于屏幕中央,仿佛是世界的中心,虽然这影像也在急剧变化,但可以看到人越变越年轻。“现在是逆时跟踪搜索,模式识别软件不可能根据您现在的形象识别和定位早年的您,它需要根据您随年龄逐渐变化的形象一步步追踪到那时。”

  几分钟后,屏幕停止了闪动,显示出一个初生儿湿漉漉的脸蛋儿,产科护士刚刚把他从盘秤上取下来,这个小生命不哭不闹,睁着--双动人的小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呵呵,这就是我了,母亲多次说过,我一生下来就睁开眼睛了。”首长微笑着说,他显然在故作轻松地掩盖自己心中的波澜,但这次很例外地,他做得不太成功。

  “您看这个,”白冰指着屏幕下方的一个功能条说,“这些按钮是对图像的焦距和角度进行调整的。这是时间滚动条,镜像软件将一直以您为键值进行显示,您如果想检索某个时间或事件,就如同在文字处理软件中查阅大文件时使用滚动条差不多,先用较大时间跨度走到大概的位置,再进行微调,借助于您熟悉的场景前后移动滚动条,一般总能找到的,这也类似于影碟的快进退操作,当然这张碟正常播放将需……”

  “近五万小时吧。”首长替白冰算出来,然后接过鼠标,将图像的焦距拉开,显示出产床上的年轻母亲和整间病房,这里摆放着那个年代式样朴素的床柜和灯,窗子是木制的,引起他注意的是墙上的一块橘红色光斑,“我出生时是傍晚,时间和现在差不多,这可能是最后一抹夕阳了。”

  首长移动时间滚动条,画面又急剧闪动起来,时光在飞逝,他在一个画面上停住了。一盏从天花板上吊下的裸露的电灯照着一张小圆桌,桌旁,他那戴着眼镜衣着俭朴的母亲正在辅导四个孩子学习,还有一个更小的孩子,也就是三四岁,显然是他本人,正笨拙地捧着一个小木碗吃饭。“我母亲是小学教师,常常把学习差的学生带回家里来辅导,这样就不误从幼儿园接我了。”首长看了一会儿,一直看到幼年的自己不小心将木碗儿中的粥倒了一身,母亲赶紧起身拿毛巾擦时,才再次移动了时间滚动条。

  时光又跳过了许多年,画面突然亮起了一片红光,好像是一个高炉的出钢口,几个穿着满是尘污的石棉工作服的人影在晃动,不时被炉口的火焰吞没又重现,首长指着其中的一个说:“我父亲,一名炉前工。”“可以把画面的角度调一下,调到正面。”白冰说要从首长手中拿过鼠标,但被首长谢绝了。

  “哦不不,这年厂里创高产加班,那时要家属去送饭,我去的,这是第一次看到父亲工作,就是从这个角度,以后,他炉火前的这个背影在我脑子里一直印得很深。”

  时光又随着滚动条的移动而飞逝,在一个晴朗的日子停止了,一面鲜红的队旗在蓝天的背景上飘扬,一个身穿白衣蓝裤的男孩子在仰视着它,--双手给男孩儿系上红领巾,孩子右手扬-亡头顶,激动地对世界宣布他的刻准备着,他的眼睛很清澈,如同那天如洗的碧空。

  “我入队了,小学二年级。”

  时光跳过,又一面旗帜出现了,是团旗,背景是一座烈士纪念碑,一小群少年对着团旗宣誓,他站在后排,眼睛仍像童年那样清澈,但多了几分热诚和渴望。

  “我入团,初一。”

  滚动条移动,他一生中的第三面红色旗帜出现了,这次是党旗。这好像是在…-间很大的阶梯教室中,首长将焦距调向那六个宣誓中的年轻人中间的一个,让他的脸庞占满了画面。

  “入党,大二。”首长指指画面,“你看看我的眼睛,能看出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