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船三十英尺、被雪覆盖的海冰上,布兰吉终于仰躺在冰上停止滚动。

他用最快的速度估量了一下现状。他的手臂没断掉,只是右手腕受了伤。头部似乎毫发无伤,肋骨也受了伤,让他呼吸困难,不过他觉得这也许是害怕或兴奋造成的,而不是肋骨断裂的问题。但是左腿的伤势让他痛得想骂人。

布兰吉知道他必须爬起来,并且开始跑…现在!…但是他无法照自己的命令做。他非常满意目前的状态:仰躺着,在黑暗的冰原上张开四肢,把身上的热气散到下面的冰以及在他上面的空气里,试着让自己的气息与理智再回到身上来。

现在他确定前甲板上有人在呼号及大叫。一球一球的提灯光出现在船首附近,每个都不到十英尺宽,照亮那一道道被风吹得往水平方向飞窜的雪。接着,布兰吉听到沉重的撞击声,那只恶魔般的东西已经从主桅滑落到甲板上了。再来是更多船员的大叫,现在他们相当有警觉,虽然仍没办法清楚地看到那只生物,因为它处在船中央那团由断裂帆桁、掉落的索具及四散的大木桶构成的混乱中,离船首还有一段距离。这时一把霰弹枪发出了怒吼。

忍着疼痛与伤势,布兰吉四肢着地跪在冰上。他的内衬手套已经完全不见了。两手裸露,头也是裸露的,系着灰条纹的长发在风中飞舞,在他激烈的逃命过程中,发辫的结松开了。脸颊、手指和脚趾已经没有知觉了,靠近躯干的部位则让他疼痛。

那东西正快速地越过右舷护栏朝他扑来,它四只巨大的腿腾空一跃,被提灯光从后方照亮的身躯飞越了那道矮障。

片刻之间,布兰吉站起身来,往外冲进到处是冰塔的黑暗海冰原里。

途中不断踩滑、跌倒、爬起来、再继续跑。在他跑到离船约五十码左右时才明白,这不等于签下自己的死亡令吗?

他应该要尽可能留在船附近。他应该绕过两艘已经变成雪堆的捕鲸船,沿着右舷侧的船身往船首方向跑,再翻越已经深深插入冰里的船首斜桅,然后努力跑到左舷侧,一边跑一边向船上的人呼救。

不,他发觉,如果这么做的话,在他还没穿过那一大团纠结不清的船首索具前,他可能就一命呜呼了。那东西在十秒钟之内就会抓到他。

为什么我要朝这个方向跑?

在故意从索具上摔下来之前,他已经想好一个计划。那个计划现在跑哪儿去了?

布兰吉可以听到,从他背后的海冰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与刨抓声。

有个人,也许是幽冥号的助理船医古德瑟,曾经告诉过他和其他船员,一只白熊在海冰上追逐猎物时的速度可以有多快。每小时二十五英里?没错,至少有这么快。布兰吉从来就跑得不够快。何况现在他还必须闪避冰塔、冰脊以及快到跟前才看得见的冰裂缝。

这就是我跑向这边的原因。这就是我的计划。

那只生物在他身后大步追,闪避布兰吉在黑暗中笨拙地先行转弯绕过的尖锐冰塔与厚板冰脊。这位冰雪专家就像个破风箱一样气喘吁吁,在他身后这只身形巨大的东西却只稍微发出一点咕噜声。它是心情愉快?满怀期待?它每走一步,前掌就猛力踩在冰上一次,步幅相当于布兰吉的四倍或五倍。

布兰吉现在已经在离船约两百码的冰原上了。他撞上一块他闪避不及的大冰岩。他的右肩撞了上去,当下和身体其他麻木部位一样完全麻木了。布兰吉这才发现,自从他开始奔跑逃命以来,他一直像蝙蝠一样盲目。惊恐号上的提灯已经落在他后方很远很远,远得他无法置信,而他没有时间也没有理由转身去找了。这里离船那么远,提灯发挥不了照明效果,而且还会让他无法专心逃命。

他现在做的,布兰吉知道,就是按照心里的一张地图快跑、闪躲及突然改变方向。那张地图上标示了从皇家海军惊恐号周围到地平线各个冰原、裂缝及小冰山的位置。布兰吉有超过一年的时间在注视这片冰冻的海以及其中的裂口、冰脊、冰山及突起物,而且有好几个月的时间,他可以透过微弱的北极日光来观察。即使在冬天,他也利用在月光、星光及舞动的北极光下值班守卫的几小时,用冰雪专家专业的眼睛,研究受困船舰周遭的冰况。

现在,他记得,在离船两百英尺的杂乱冰原里,在他刚刚才跌跌撞撞爬过的冰脊再过去一点的地方——他能听到那东西也在他身后不到十英尺之处跳过冰脊——是一片由冰山断片(也就是从较大的冰山崩裂而成的小冰山)所构成的迷宫。由竖立着、茅屋般大小的冰岩堆积成一座小山岭。

在他身后那个看不见的身影仿佛知道那厄运难逃的猎物要往哪里去,它发出咕噜声,而且开始加快速度。

晚了一步。布兰吉闪避过最后一个高耸的冰塔,进入冰山迷宫。不过在这里,他心中那张地图就帮不上忙了,他只有从远处或透过望远镜看过这片小冰山荒原。在黑暗中他撞上一面冰墙,反弹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接着四脚并用地在雪中向前爬,在布兰吉还来不及让呼吸及神智恢复之前,那东西离他只剩几码远。

在茅屋大小的两个小冰山间,有个缝隙还不到三英尺宽。布兰吉慌忙跑进缝隙里,而且还是四脚着地,两只没戴手套的手和下面的黑冰一样没有感觉而且非常遥远。那东西也同时到达这裂缝,一只巨大的前掌伸进来抓他。

它那大得不可思议的爪子在距离他的靴底不到十英寸的地方刮起碎冰。冰雪专家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去联想猫抓老鼠的画面。他在狭窄的缝隙中站起来,在完全的黑暗中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

没用的,这冰巷太短了,还不到八英尺长,而且通往一个敞开的区域。他听到那东西在跑跳、咕哝着要绕过他右侧的冰障。留在那里就像是要在别无长物的板球柱之间寻求庇护一样。至于原先那条窄巷,它两侧墙上的雪比冰还多,只供他暂时藏身而已。如果在那黑暗缝隙里待上一分钟,那东西就会把开口挖大,然后爬进来。待在那里只能等死。

印象中曾用望远镜看过几个被风吹蚀的小冰山,究竟…在哪个方向?在他的左边,他想。

他摇摇晃晃地向左走,撞上一些小冰峰及冰塔,被一个只下陷两英尺的冰隙绊倒,爬上一个锯齿状的低矮冰脊,滑了下来,再重新爬上去,而且听到那东西猛冲着绕过冰障,然后在他后方不到十英尺的地方紧急煞车。

这块冰岩再过去就是较大的冰山了。他先前用望远镜观察到,里面有个洞的冰山是在…

…这些东西每天、每个晚上都在变动…

…受到冰层无情推挤,它们会坍塌、重新长出来、改变外形…

…那东西正跟在他后面,要用爪子爬上冰坡,来到这片平坦、令他无处可逃的冰台上。布兰吉站在这里犹豫不决…

阴影、缝隙、裂缝、冰中的死巷。没有一个大到能够让他把身体塞进去。等等!

竖立在他右侧的小冰山表面有个高约四英尺的洞。天上的云稍微分开了,五秒钟的星光足够让布兰吉在黑暗的冰墙上看到不规则的圆形洞口。

他向前冲,整个人扑进洞里,不知道这个冰隧道是十码深还是十英寸深。他的身体塞不进去。

他最外面几层御寒衣及大外套,让他过于臃肿。

布兰吉把衣服撕掉。那东西已经爬上最后的斜坡了,现在就在他后面,用两条后腿站起来。冰雪专家看不见它,他甚至没花时间转头去看,但是他可以感觉它正用后腿站立。

没有转身,冰雪专家将他的大外套及外层羊毛衣等厚重衣物用最快的速度朝后面那东西投掷过去。

那东西发出吃惊的吠声——一阵硫磺臭气的风——接着是布兰吉的衣服被撕碎,然后整个被远远拋掷到冰原迷宫的声音。这个投掷动作对它的干扰,让他获得了五秒钟或更多时间。

他再次把身体向前,挤进冰洞。

他的肩膀刚好塞进去。他靴子的脚尖前后摆动、踩滑,最后终于踩稳。他的膝盖与手指也在寻找使力点。

当那东西伸出爪子要抓他时,布兰吉离洞口还有四英尺。它用爪子把他脚上的靴子和他的脚撕裂。冰雪专家能感觉到爪子割进肉里的可怕冲击力,他想(希望)只是脚跟被扯掉而已。他无法知道真相。他喘着气,对抗这突如其来、连他受伤而麻木的腿也感受得到的剧烈刺痛,他爬着、扭着,强迫自己进入洞的更深处。

冰洞愈来愈窄,紧紧挤压着他。

那东西用爪子扒着冰,它抓伤他的左腿,爪子朝布兰吉从索具上掉落受伤的左腿进攻,把肉撕扯下来。他闻到自己的血味,那东西一定也闻到了,因为它的爪子停了一秒。接着它吼了一声。

冰隧道里的吼声震耳欲聋。布兰吉的肩膀卡住了,他无法再向前,而且他知道身体的后半部还在那怪兽伸爪可及的范围里。它又吼了一声。

这声音让布兰吉的心脏与睪丸都冻僵了,但是他并没有吓到无法动弹。冰雪专家运用他拥有的几秒钟缓刑时间扭动身躯,退回到他刚刚才爬过的宽松空间,硬将两只手臂往前伸,然后用尽他仅剩的力量去踢冰,同时用膝盖摩擦冰,努力让自己挤过即使身材不高大的他也应该无法穿过的狭孔。在推挤过程中,他肩膀和身体两侧的衣服与皮肤都被磨掉了。

过了最狭窄的部分后,冰穴开始变宽且往下。布兰吉趴着往前滑,他的血成为滑行的润滑剂。他身上的衣服已经残破不堪,他感觉到冰的寒冷正在侵袭他绷紧的腹部肌肉与缩紧的阴囊。

那东西发出第三声吼叫,但是那可怕的声音似乎比前一次远了几英尺。

最后一刻,就在他从一条冰隧道的边缘掉落到开放空间前,布兰吉很确定这一切都是白费力气了。这条冰隧道最有可能是许多个月前的融雪造成的,它已经贯穿那座小冰山,同时又把他丢到冰山之外。突然间,他已经仰躺在星光下。他可以闻到也感觉到他的血正渗到新落的雪上。他也可以听到那东西正跑着绕过冰山,先向左,再向右,急着要抓到他。它应该很有把握,只要跟随人类的浓烈血味就可以找到它的猎物。这个冰雪专家受伤太严重,也太疲累,无法再爬往别处。该发生的事就让它发生吧,但愿水手们的上帝把他妈的正准备吃他的这家伙送到他妈的地狱里去。布兰吉最后的祷告是,那东西的喉咙会被他身上某根骨头卡住。

又过了整整一分钟,那东西又吼了五六声,一声大过一声,却一声绝望过一声,每一声都发自周围黑夜里的不同地点。布兰吉这才发现,那东西没办法到他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