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本来应该还有足够的食物。约翰爵士在两艘船上准备了充分的食物:每个人宽裕地吃,可以吃上三年;减量但仍然让船员们每天有力气从事粗重活,这样可以吃上五年;极度紧缩但依然没人会饿着,则还可以吃上七年。根据约翰爵士的计算,两位船长克罗兹和费兹坚也算过,皇家海军幽冥号和惊恐号的存粮应该能让我们撑到一八五二年。

然而,我们即将在明年春天把最后的存粮吃光。如果我们后来全都因此而丧生,原因追究起来就是谋杀。

惊恐号的麦当诺医生很久以前就开始怀疑船上的罐头食物有问题,约翰爵士过世后,他把自己的担忧也告诉了我。去年夏天我们第一次到威廉王陆块勘探时,发现所携带的罐头食物——贮放在较底层的罐头——有腐坏及含毒问题,证实了麦当诺的担忧。十月,我们四位船医向克罗兹船长及费兹坚中校请愿,希望他们容许我们全面盘点。接着我们四个人把两艘船主舱、下舱及底舱里数以百计的板条箱、木桶及沉重的罐头搬出来,然后抽样打开检查。一些船员被派来帮忙,我们盘点了两次,以免出错。

两艘船上超过一半的罐头是坏掉的。

三个星期前,在原本专属约翰爵士大而冰冷的舱房里,我们向两位船长报告结果。费兹坚名义上虽然只是个中校,但探险队的新总指挥克罗兹称他为“船长”,其他人也就跟着这样称呼他。参加那次密会的人有:我们四个船医、费兹坚及克罗兹。

克罗兹船长——我必须记住他毕竟是个爱尔兰人——勃然大怒,我从没看过人发这么大的脾气。他要求一个完整的解释,好像我们这些船医该为富兰克林探险队的存货及食物负责一样。另一方面,费兹坚从一开始就对罐头及将罐头封装起来的食物供货商有疑虑,他是这支探险队或全体海军人员中,唯一表达过这疑虑的人,但是克罗兹还是难以相信这种犯罪的欺诈行为会发生在皇家海军的船舰上。

克罗兹惊恐号上的总船医约翰?培第,是我们四个医生中参与海上任务最多的人,不过他的经验大半是在皇家海军玛丽号上,和克罗兹的水手长约翰?雷恩一起,而且那是在地中海上,船上存粮中罐头占少数。同样的,在幽冥号上,我名义上的上司、总船医史蒂芬?史坦利也没有处理过这样大量的罐头。史坦利医生平常注意的是船员该吃他认为能预防坏血病的食物。抽样检查的结果显示,剩下的食物、蔬菜、肉类、汤罐头中,可能有一半有毒或坏掉,他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只有麦当诺医生有自己的理论。他先前和克罗兹船长的主计官黑帕门一起看着这些罐头被装上船。

几个月前,我在日记里写过,除了幽冥号上一万份烹煮后保存起来的肉之外,我们的罐头食物有水煮和火烤的羊肉、小牛肉以及各种蔬菜,包括马铃薯、红萝卜、防风草和各种汤,还有九千四百五十磅的巧克力。

艾力克斯?麦当诺先前是我们探险队医务方面的对外联络人。他负责和德普佛食物供应厂的负责人以及某个叫史蒂芬?葛德纳的人(也就是后来我们的食物承包商)打交道。麦当诺在十月的时候就提醒克罗兹船长,有四家承包商参加约翰爵士探险队的罐头食品投标——侯迦斯公司、甘伯公司、库伯及艾维斯公司,以及刚刚提到的葛德纳先生。令我们大吃一惊的是,麦当诺医生曾经提醒船长,葛德纳的投标金额只有其他三家比他有名的食品公司的一半。而且,其他三家承包商定下在一个月或三个星期内交货的时间表,葛德纳却保证可以立即交货,板条箱及拖运费全包含在内,不额外收费。当然,这样立即送货是不可能的,而且如果他的食物品质真的如他所宣称,并且都是照他所说的方式烹调与处理的话,葛德纳承包这个案子肯定会让他赔本。但是除了费兹坚中校外,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点。

海军总部和皇家探索团的三个委员都参与了这次承包商遴选,除了德普佛食物供应厂的财务长外。他们当下就建议接受葛德纳的提案,付给他全额金钱,也就是三千八百多英镑。对任何人来说,这都是一笔很大的数目,对葛德纳一个外国人——根据麦当诺的说法——更是如此。艾力克斯?麦当诺说,这个人唯一的罐头工厂是在摩拉维亚的哥拉兹。葛德纳接下了海军史上最大的一笔委托案,九千五百罐重量从一磅到八磅不等的肉类与蔬菜罐头以及两万罐汤罐头。

麦当诺带来一张葛德纳的传单,费兹坚一眼就认出来。上面写的内容让我看得口水直流:七种羊肉料理、十四种小牛肉料理、十三种牛肉料理、四种小羊肉料理。菜单上还有罐焖野兔、松鸡、兔肉(洋葱或咖喱口味)、野鸡以及五六种其他野味。如果皇家探索团想吃海鲜,葛德纳可以提供带壳龙虾罐头、鳕鱼、西印度龟肉、鲑鱼排以及亚茅斯熏鲱鱼。要吃点特别的只要十五便士,葛德纳的传单上有:松露野鸡、辛辣口味的小牛舌以及法拉门达牛肉。

“事实上,”麦当诺说,“我们很习惯吃装在马具桶里的腌马肉。”

我在海上的时间已经够长,听得懂他的话:用马肉来替代牛肉,直到后来水手们索性把盛肉的木桶称为马具桶。但是他们能吃到盐腌的肉就很高兴了。

“葛德纳对我们的欺骗还不止如此,”麦当诺在脸色苍白的克罗兹船长及气得频频点头的费兹坚中校面前继续说,“他为便宜的食物贴上定价贵很多的罐头标签,比方说,平常的‘炖牛肉’装在贴着‘炖牛腰’卷标的罐头里。炖牛肉定价九便士,但是改贴的标签却让他可以收十四便士的钱。”

“天哪,老兄,”克罗兹气炸了,“每个食物供应商都是这么对待海军部。欺骗海军的行为和亚当的包皮一样古老。但这并不能解释我们为什么会突然几乎没有食物可吃。”

“不是的,船长。”麦当诺继续说,“问题出在烹煮与焊接。”

“你说什么?”这个爱尔兰人追问,显然正努力克制自己的脾气。克罗兹的脸在他那顶旧帽子下面,显得又红又白。

“烹煮与焊接。”艾力克斯说,“就烹煮来说,葛德纳先生夸口他可以利用一套获得专利的流程,把大量的硝化苏打(氯化钙)加到大缸滚水里,使烹煮过程的温度快速上升,主要是用来加快生产速度。”

“这有什么问题?”克罗兹问,“这些罐头已经过了预定交货的期限。总得有人在葛德纳的屁股下面烧把火吧!他哪有专利的制造流程可以让速度加快?”

“是的,船长,”麦当诺医生说,“但是,在葛德纳屁股下面的那把火,比肉、蔬菜及其他食物下面的火还大,匆忙煮食的食物一下装到罐头里。许多医疗界人士都认为,将食物完全煮熟不会残留可能致病的毒素,但是我亲眼见过葛德纳的烹煮过程,那些肉、蔬菜和汤煮得根本不够久。”

 “你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呈报给皇家探索团的委员们?”克罗兹责备他。

“他呈报了。”费兹坚懒懒地说,“我也呈报了。但是只有德普佛食物供应厂的财务长听得进我们的话,可是在承包商遴选案上他并没有投票权。”

“所以你的意思是,在过去三年里,我们的食物有一半以上腐坏,这是因为烹煮方法有问题?”克罗兹的脸上仍布满红色与白色的斑块。

“是的,”艾力克斯?麦当诺说,“但是,出问题的还有焊接技术。”

“罐头的焊接?”费兹坚问。他对葛德纳的不信任显然还没延伸到这项技术。

“是的,中校。”惊恐号的助理船医说,“把食物保存在罐头里是最近的发明,是我们这新时代美妙之处。但是,根据过去几年的使用经验,我们已经很清楚,如果不想让罐头里的食物腐坏,沿着圆柱体罐头的缝隙把凸缘结实焊接好相当重要。”

“葛德纳的人没把这些罐头焊好?”克罗兹问。他的声音像是一声低沉、带着威胁的咆哮。

“我们检查的罐头有百分之六十没有焊接好。”麦当诺说,“没有仔细焊接的罐头隙缝导致密合不完全。不完全的密合加速了牛肉、小牛肉、蔬菜、汤及其他食物罐头的腐败。”

“怎么会这样?”克罗兹船长问。他摇摇宽大的头,仿佛刚刚被撞了一下而觉得头昏。“我们这两艘船离开英格兰后不久就航行在北极海域里。我以为这里已经冷到可以把所有东西冻到世界末日。”

“显然不是这回事。”麦当诺说,“剩下的两万九千罐葛德纳罐头里,有许多罐已经裂开。另外一些则是因为腐败食物产生的气体而胀大。或许某些有害的蒸气在英格兰时就进入罐头里,或许有些在医学及科学上都还不为人知的微生物在转运过程中,甚至还在葛德纳的食物工厂时,就侵入罐头里。”

克罗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微生物?我们应该实际一点吧,麦当诺先生。”

助理船医只能耸耸肩。“也许这话听起来有点不切实际,船长。但是您并不像我花过几百小时的时间,睁大眼睛对着显微镜看。我们不太知道这些微生物是什么,但是我跟您保证,看过一滴水里有多少只这种东西后,你就会变得很清醒了。”

克罗兹脸上的红白斑块本来已经淡了些,听到这几句好像反映他经常不太清醒的评语后,脸又变红了。“好吧,有些食物坏了。”他粗鲁地说,“我们能做什么来保证船员们可以放心食用剩下的食物?”

我清了清喉咙。“您是知道的,船长,在船员们夏天的饮食中,每天有一又四分之一磅的腌肉,每周蔬菜只有一品脱的豌豆及四分之三磅的大麦。不过他们每天都有面包及比斯吉吃。进入冬天之后,为了减少煤炭消耗量,在面粉类食物方面,烤面包的分量减少了百分之二十五。如果我们开始把剩下的罐头煮久一点,也恢复烤面包的分量,不仅罐头食物中坏掉的肉不会再危害我们的健康,还能预防坏血病。”

“不可能的。”克罗兹生气地说,“我们剩的煤只够让两艘船保持目前的温暖到四月。如果你怀疑我的话,可以去问工程师葛瑞格或惊恐号的工程师汤普森。”

“我不怀疑您的话,船长。”我难过地说,“我已经跟两位工程师谈过了。但是如果不把剩下的罐头食物煮久一点,我们食物中毒的机会将相当高。我们可以做的是,把明显坏掉的罐头丢掉,也不要去吃没有焊接好的罐头。但这样一来我们的食物存量就会少很多。”

“用酒精炉来加热如何?”费兹坚问,神情略显兴奋。“我们可以使用野营用的火炉加热汤罐头以及我们担心有问题的罐头。”

这回是麦当诺在摇头。“我们测试过了,中校。古德瑟和我做过实验,用有专利的‘烹调用具牌’酒精炉加热所谓的炖牛肉罐头,结果一品脱的乙醚燃料还不能把食物完全加热,温度还是很低。而且我们的雪橇队——或者我们全部的人,如果我们被迫弃船的话——到了冰上必须依赖酒精炉把冰与雪融化成水来喝。我们应该保留这些乙醚燃料。”

“我们的雪橇队第一次到威廉王陆块去勘探时,我也跟着郭尔中尉去,我们每天都会用到酒精炉。”我轻声补充,“船员们只使用适量的乙醚和火焰加热,罐头汤一开始冒泡,就等不及舀出来吃了。里头的食物只是温的。”

大家沉默了好一阵子。

“根据你的说法,如果需要的话,我们接下来一年或两年的罐头食物,有一半以上是坏掉的。”克罗兹最后说,“我们的煤炭存量有限,不能用幽冥号或惊恐号上的大型费兹尔专利炉或比较小的捕鲸船铁火炉来重新煮食物,而你现在又告诉我,我们没有足够的燃料来燃烧乙醚酒精炉。那么我们还能做什么?”

我们五个人都没作声。唯一想得到的答案是弃船,然后找个气候温和一点的环境,最好是南方某个岸上,在那里可以射杀一些新鲜猎物。

克罗兹好像看出我们每个人心里在想什么,他笑了,一种独特的爱尔兰式微笑,我那时这么认为。然后他说:“问题是,各位,两艘船上没有一个人知道如何去猎捕或射杀海豹或海象,就算这些动物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出现在我们面前,也没有人有射击大型猎物的经验,例如我们到现在还没看过的驯鹿,连我们那些值得尊敬的陆战队员也一样。”

其余的人还是保持沉默。

“谢谢你们这次尽心竭力做了盘点,而且给我这么详细的报告,培第先生、古德瑟先生、麦当诺先生,还有史坦利先生。我们会继续把你们认为完全密封安全的罐头,与那些没焊接好、鼓起、胀大或是一眼就看得出腐坏的罐头区分开来。我们还会维持目前所采用的方式:正常分量三分之二的食物配额,直到过完圣诞。到那时候我会推出一个更严苛的食物配额。”

史坦利医生和我穿上许多层御寒衣物,到甲板上目送培第医生、麦当诺医生、克罗兹船长和一支由四个带着霰弹枪的水兵组成的护卫队,展开他们在黑暗中返回惊恐号的漫长路程。看着他们的提灯与火炬消失在风雪中,听着强风在索具间呼啸,夹杂着冰层挤压幽冥号船身发出的碾磨声与呻吟声,史坦利突然倾身靠近我,对着我蒙住的耳朵大喊:”如果他们错过了路碑而在回程迷路,或是冰原上那只东西今天晚上抓到他们,那他们就太幸福了。”

我只能转过头来,震惊地看着总船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