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文中尉绕到帆布帐篷前方,在那里等风雪稍停的空档,他听见爬在主桅帆桁及嗡嗡发声的索具上干活的船员们的咒骂与喊叫——狂风不断想将他吹倒。然后他用最快的速度冲过甲板上两英尺高的新积雪,潜身进入冰冻的帆布帐篷里,手脚并用地爬进舱口,顺着梯道下到船舱。

他已经在船舱搜寻过很多次了,尤其是病床区前方剩下的板条箱后面,这女人之前就是以这里为窝。不过,现在厄文是向船尾走。时间已经很晚了,船上相当安静,只听得到甲板上守卫的跺脚声,冰块撞在甲板的声音,前方船舱吊床里累坏了的船员的打呼声,狄葛先生发自火炉边的锅碗碰撞声与咒骂声,还有持续不断的刮风声与冰的摩擦声。

厄文在黑暗、狭窄的舱道中摸索前进。除了梅尔先生的房间以外,军官区的每间寝室里都有人。就这点来说,皇家海军惊恐号算是幸运。幽冥号已经有好几个军官被冰原上那只东西杀害了,其中包括约翰爵士和郭尔中尉。除了年轻的炉工班长托闰敦一年半前在毕奇岛死于自然疾病外,惊恐号上的军官、士官长或士官还没人死掉。

会议室里没有人。这里现在已经很少暖和到让人能在此长时间逗留,连书架上皮革装订的书看起来都冷冰冰,转动时能播放音乐盘乐曲的木制仪器在这些日子也很安静。在厄文穿过空无一人的军官与副官用餐房回到梯道间之前,他注意到克罗兹船长舱房里的灯还亮着。

下舱就和平常一样,非常冷也非常黑。由于船医们发现许多罐头已经腐坏,导致食物配额极度减缩,因此愈来愈少存粮搬运工会下来这里;另一方面,由于煤炭的存量所剩不多,开暖气的时段也减少,因此愈来愈少煤炭袋搬运工在这里走动。厄文发现这时整个冰库般的空间只有他一个人。他向前走了一小段距离,在回头走向船尾时,黑色的木梁和结冻的铁托架在四周呜咽。提灯光似乎被厚实的黑暗吞噬了,他自己呼出的气结成的冰晶雾,也让他很难看见昏暗的光。

 沉默女士也不在船首区域——不在木匠储藏间、水手长的储藏间,也不在这两间封闭舱室后面几乎空无一物的粮食房里。在惊恐号启航时,下舱的中段原本堆满了板条箱、木桶及一包包补给品,但现在的船舱空间大多都空出来了。沉默女士也不在船中央。

厄文中尉用克罗兹船长借给他的钥匙进入烈酒房。借着昏黄提灯的微光,他看见里面还有些白兰地和葡萄酒,但是巨大主储酒桶里的兰姆酒存量已经不多了。兰姆酒被喝光时,船员们每天中午也就不再有配额的酒可以喝了,厄文中尉知道,皇家海军每一位军官都知道,到时就得特别担心叛变。船长的主计官黑帕门先生和底舱班长格德先生最近报告说,根据他们估计,兰姆酒还可以维持六个星期左右,而且那是在标准浓度——四分之一品脱的兰姆酒用四分之三品脱的水稀释成一及耳的酒再被减半的情况下所做的估计。而且船员们已经在抱怨了。

厄文并不认为沉默女士有可能偷偷进入锁起来的烈酒房,即使她真的如船员们私下传说拥有女巫力量。但他还是仔细地搜寻房间,每个桌面及台面下方也不放过。头上方的架子上一排一排的短弯刀、刺刀和毛瑟枪,在提灯光中冷冷地闪烁。

他向后走到弹药储藏室,那里面还有非常充足的火药与子弹。他也探头看了一下船长私人的储藏室,只有克罗兹所剩不多的威士忌还在架子上,他的食物最近几个星期都拿出来分给其他军官们吃。接着他也到船帆室、御寒衣间、船尾的缆索储置间及大副的储藏室去找。假如约翰?厄文中尉自己就是想在船上找地方躲起来的爱斯基摩女人,他想他可能会选择船帆室,那里面有成堆成捆的备用帆布、帆脚索以及很久没使用的帆具。

不过她不在那里。厄文先从御寒衣间找起,透过提灯的光,他看到一个高大、不出声的身影站在房间后方,肩膀靠在黑暗的舱壁上,不过后来他发现那只是几件羊毛大外套以及挂在木钉上的一顶威尔斯假发。

把这些房间都锁起来后,中尉爬下梯子到底舱去。

第三中尉约翰?厄文虽然因为金发、娃娃脸、容易脸红,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但是他之所以爱上爱斯基摩女人,并不是因为他是个为爱忧愁的处男。事实上,和那些喜欢在水手舱大谈性事伟大事迹的吹嘘者比起来,厄文与女性的经验丰富许多。他十四岁时,厄文的叔叔就带他到布里斯托尔码头,介绍他给一个干净、讨人喜欢的码头妓女,并且付钱让他学习经验,不只是在暗巷里膝盖急促颤动一阵子而已,而是在某间可以眺望码头的老旅馆屋檐下一个干净的房间里,有模有样地度过晚上、深夜、早晨。这让年轻的厄文对这种生理活动有一定的品味,而且后来也做过很多次。那名妓女叫摩儿。

厄文也不是对社交圈中的小姐没辙。他还跟布里斯托尔名望第三高的唐威特-哈里逊家族最小的女儿交往过。那女孩叫艾蜜莉,甚至主动促成两人私密接触。对大多数年轻男人来说,若能在这样的年纪就有这等经验,要他们卖掉自己左侧的卵蛋也甘愿。厄文抵达伦敦,在炮手训练船皇家海军优秀号接受海军炮兵教育时,几乎每个周末都在约会、献殷勤,享受好几个迷人的上层社会年轻小姐的陪伴,包括热心的莎拉小姐、害羞但到头来却常有惊人之举的琳达小姐,以及私底下真正不可思议的艾碧卡?伊莉莎白?琳卓?海德贝瑞小姐。才刚认识对方不久的第三中尉,很快就发现自己已经和她订婚,而且准备要结婚了。

约翰?厄文并没有结婚的打算,至少不是在他还只有二十几岁时。他父亲和叔叔都告诉他,二十几岁时应该要去多看看这世界,放纵一下情欲,而且最好也不要在三十几岁时结婚。他也看不出有什么道理就得在四十几岁时结婚。虽然厄文从来没考虑要参加皇家探索团,他从来就不喜欢寒冷的天气,一想到要被冻结在南极或北极,他也觉得荒谬且可怕,但是他在醒来后发现自己已经订婚的那星期,这位第三中尉就听从年纪比他大的两位好友乔治?哈吉森与弗瑞德?宏比的怂恿,到皇家海军惊恐号面谈,申请调到这艘船来。

在那美好的星期六春天早晨,克罗兹船长显然还在宿醉中,而且心情不好,怒目圆睁、皱着眉头、满脸不以为然地揶揄他们。他嘲笑他们在一艘没有船桅的船上接受炮兵训练,并且要他们告诉他,他们在一艘只装备轻兵器的探险帆船上能有什么用处。接着他尖锐地问他们愿意“尽你们生为英格兰人的职责吗?”然后很快地就让他们知道被录取了。厄文现在突然回想起这句话来。不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指的英格兰人现在正困在离家一千英里的冰海里。

艾碧卡?伊莉莎白?琳卓?海德贝瑞小姐知道后当然是快疯了,很难接受他们的订婚期还要持续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但是厄文中尉先安慰她说,参加皇家探索团赚来额外的钱对他们来说绝对必要,接着再解释说,这次的探险以及回来后写的书可以带来名声与荣耀,对他未来的发展也非常重要。他的家人知道这些事的优先级,即使艾碧卡小姐不知道。接着,他们单独在一起时,他用拥抱、亲吻及专业的抚摸技巧,哄劝她别再流泪及生气。他的抚慰动作发展到相当激情的地步,厄文中尉知道,距离那次抚慰已经两年半了,他现在很可能已经当爸爸了。

不过几个星期后,惊恐号的系船缆滑落,被两艘蒸气动力拖船带开,他向艾碧卡挥手道别时却没有任何不愉快。那位哀伤的年轻小姐站在格林海瑟的码头,穿着绿与粉红的丝质洋装,撑着阳伞,挥舞着她用来搭配衣服的丝质手帕,而用一条比较普通的手帕擦拭她不断涌出的泪水。

他知道约翰爵士预期在走通西北航道之后,要在俄国和中国短暂停留,所以厄文中尉已经计划好,要转换到派驻在当地水域的皇家海军船舰,或者甚至离开皇家海军,写他的冒险游记,然后帮忙照顾他叔叔在上海的丝绸与女帽生意。

底舱比下舱更暗,更冷。

厄文讨厌底舱。比起他自己的冰冷舱房及光线微弱的冰冷主舱,底舱更容易让他想到坟墓。他只有在不得已时才会下来,大多是来监督船员们用裹尸布包起来的死尸——或死尸的某部分——放进上锁的死人房。每次他都会想到,会不会在不久之后就换成另一个人监督船员将他的尸体放进来。他举起提灯,穿过半融的冰泥及浑浊的空气向船后方走去。

锅炉房看起来是空的,接着厄文中尉看到靠近船尾舱壁床上的身体。这里没有提灯的光,只有红色的矮小火舌偶尔从四个关着的炉栅中伸出来,而且在昏暗的光中,床上伸开四肢的身体看起来像是死了。那个人双眼瞪着低矮的天花板,而且不会眨眼。厄文进到房间,把提灯挂在靠近煤斗的钩子上时,那人也没有转头。

“你来这有何贵干,中尉?”詹姆士?汤普森问。这位工程师还是没有转头或眨眼。从上个月某天开始,他已经不再铲煤了,现在他瘦而白的脸上长出胡须,眼睛深陷在暗色的眼眶里,头发因为沾上煤屑与汗水而参差不齐地乱长。炉火变得很微弱,锅炉房里的温度接近冰点,但汤普森却还是只穿着裤子、汗衫和吊裤带躺在床上。

“我在找沉默。”厄文说。

床上的人继续盯着上方的舱板。

“沉默女士。”年轻中尉加以说明。

“那个爱斯基摩女巫。”工程师说。

厄文清了清喉咙。空气中的煤尘浓度很高,令人难以呼吸。“你看到过她吗,汤普森先生?或是听到不寻常的声音?”

汤普森还是没有眨眼或转头,他轻声笑着,声音听来令人很不舒服,像是罐子里有一堆小石子在摇晃。他的笑最后结束在一声咳嗽上。“仔细听。”这工程师说。

厄文转头。这里只有平常的声音,只不过在这黑暗底舱里,声音比其他地方大:冰挤压船身发出的缓慢呻吟声、在锅炉房前后方的铁水槽与强化结构发出的哀鸣声、在几层甲板上吹刮的劲风传来的遥远呻吟声、落冰撞击在船上引起的木梁振动声、船桅在底座中晃动发出的单调噔噔声、时有时无的船身刮抓声,以及从锅炉及四周热水管不断传来的嘶嘶声、尖叫声与扒抓声。

“还有另外一个人或东西在底舱这里呼吸。”汤普森继续说,“你听到它的声音了吗?”

厄文竖起耳朵听,虽然听到锅炉声确实像只巨大的东西在大声喘气,但是没听到呼吸声。“史密斯和强森在哪里?”中尉问。这两个人是二十四小时和汤普森在这里工作的炉工。

仰躺着的工程师耸耸肩。“这些天来已经没多少煤炭好铲了,我一天只需要他们几小时而已。大部分时间我都是一个人在这里,在热水管线及控制阀之间匍匐前进,中尉。修补、缠带子、更换零件。尝试让这个…东西…运作,每天把热水送到主舱几小时。两个月之内,顶多三个月,它就会成为仅供欣赏的机器。我们已经没有煤炭来发动蒸气引擎了,很快也不会有煤炭来产生暖气。

厄文在军官用餐房听过这样的报告,但是他对这件事没有太大兴趣。三个月离他似乎比一辈子还遥远。他现在只想确定沉默在不在船上,然后去向船长报告,如果她不在惊恐号上,他必须去找她。再来他还要确定能再活上三个月,才会碰到煤炭告罄的问题。他打算到时候再来担心。

“你有没有听到传言,中尉?”工程师问。床上长长的身形还是没有眨眼或转头来看厄文。

“没有,汤普森先生,什么传言?”

“就是冰原上那只…东西,那个幽灵,那个恶魔…可以随意进到船里来,夜里在底舱的舱板上走动。”汤普森说。

“没有。”厄文中尉说。“我没听过这件事。”

“如果你独自一人留在底舱,值班时间够多,”床上的人说,“每件事都不会逃过你的眼睛和耳朵。”

“晚安,汤普森先生。”厄文拿起他劈啪作响的提灯走回舱道中,然后向船首走去。

底舱还需要搜寻的地方所剩无几,厄文也已经决定要尽快完成工作。死人房锁着。中尉并没跟船长借钥匙,不过在确定那沉重的锁还很坚固且锁得好好之后,他继续向前走了。他可不希望看到那群制造出翻抓与嚼食声的家伙。透过厚橡木门,他可以听到它们的声音。

沿着船身摆放的二十一个巨大铁储水槽,没有让爱斯基摩人躲藏的空间,所以厄文直接走到煤仓,他的提灯在浓浊、被煤灰染黑的空气中发出微光。煤炭袋曾经装满每个储藏室,而且从船身底部一直堆到上方舱板的横梁,现在剩下的煤炭袋只排放在每间被煤烟熏黑的储藏室边缘,像是由沙包堆起的低矮屏障。他无法想象沉默女士会以没光线、发臭且有害健康的地狱之坑当新的庇护所。舱板盖满了秽物,而且有老鼠四处乱窜,但是他还是必须查看一下。

在搜寻过煤炭储藏间及储放在船中段的货品之后,厄文中尉走到船首舱剩余的板条箱和木桶那里,两层舱板之上的同样位置,正好是船员起居区及狄葛先生的大火炉。一个较窄的梯子从下舱向下通到储物区,数以吨计的木头悬挂在头上方沉重的梁木上,把这里弄成一个迷宫,让中尉不得不半弯腰走动。不过和两年半前比起来,这里的板条箱、木桶以及一堆堆的货物,已经少很多了。

不过老鼠变多了,而且数量多很多。

厄文在几个较大的板条箱之间寻找,并且四处张望,以确定漂浮在融雪中的木桶不是空的就是密封着。当他绕过垂直的船首梯时,看到一道白色闪光,听到急促的呼吸与喘气声,他也注意到,在提灯光昏暗的圆圈外,有东西仓皇移动的沙沙声。那东西很大,在移动,而且不是那女人。

厄文没有武器。他直觉的想法是,把提灯丢下,然后摸黑跑回船中央的梯道间。但他没有,这想法在还没成形前就被打消了。他向前走了一步,大喊:“谁在那里?报上名来!”声音比他自以为能发出的更有力道、更有权威。

接着,在提灯照射下看到他们。那个白痴,马格纳?门森,探险队最高大的人急着要把裤子穿上,他那几根粗大、肮脏的手指笨手笨脚地在扣扣子。离他几英尺远的哥尼流?希吉,副船缝填塞匠——他身高只有五英尺左右,眼睛晶亮,脸型如貂——正在整理他的吊裤带。

约翰?厄文一时张着嘴、垂着下巴,花了好几秒钟搞清并接受他所见到的事实——鸡奸。当然,他以前就听说过船上有这种事,还跟同伴们开玩笑谈论过,也曾经看过优秀号的一个海军少尉在承认有这种行为后,被架着绕行整个舰队接受鞭打,但是厄文从没想到他所在的船上…会有干这种事的人…

大个儿门森威胁性地朝他跨出一步。这家伙体形实在够大,不论走在船舱哪个地方都得弯腰屈身,以免撞到横梁,使他养成驼背、拖着脚步走路的习惯,甚至在空旷地方也是如此。现在,他两只巨大的手在提灯光中发着光,看起来就像行刑的人要走向刑罚罪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