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爵士慎重地点了头说:“就这么做吧。”

星期五下午,六月十一日,约翰爵士和维思康提中尉到外面去检查猎熊的隐匿棚。

两位军官不得不承认,即使近到三十英尺,隐匿棚还是几乎看不见,它的地面和背面直接贴在一道矮冰脊上,约翰爵士几天前就是在这里诵读悼词。白色的帆布交叠得相当完美,在枪枝发射的狭缝上,帆布条间隔不等地垂着,将结实的水平置枪架分成好几段。制帆匠兼军械匠巧妙地将帆布固定在铁制的长杆与肋条上,即使风像现在这般猛烈,把雪刮得在冰原上狂飞,帆布还是纹丝不动。

维思康提领着约翰爵士沿着冰脊背面一条冰滑的小径走——射击区看不到这地方——接着越过矮冰墙,从帐篷后面一个狭缝进入隐匿棚。中士布莱恩和几个幽冥号的陆战队士兵——下士皮尔森、二兵希里、日德、哈普魁和皮金登——在里面。探险队总指挥走进来时,几个人站起来迎接。

“喔,不,不,各位,坐着就好。”约翰爵士非常小声地说。在这窄长方形帐篷两侧的铁护栏上,有些弯曲的铁制镫具,馨香的厚木条架在上面,让陆战队员即使不站在狭窄的射击狭缝旁边,也可以坐着达到射击高度。另外还有一层木条让他们的脚可以不踩在冰上,而毛瑟枪就摆在前方随手可及的地方。这拥挤空间里弥漫着新木材、湿羊毛及枪枝润滑油的味道。

“你们在这里等多久了?”约翰爵士小声地问。

“还不到五个小时,约翰爵士。”中士布莱恩说。

“你们一定很冷吧。”

“一点也不冷,长官。”布莱恩低声说,“棚子够大,我们可以偶尔在里面走来走去,而且木条能让我们的脚不被冻坏。惊恐号的陆战队会在妥兹中士的指挥下,在二钟响时来接替。”

“有没有看见什么?”维思康提中尉小声问。

“还没有,长官。”布莱恩回答。这位中士和两位军官倾身向前,直到脸碰到从射击狭缝吹进来的冷空气。

约翰爵士看见那头小熊的尸体,它的肌肉在冰上异常鲜红。除了小小的白色头颅外,他们把它身上的皮全剥掉,让血流出来,再用桶子盛起来,把血洒在四周。风吹着雪横越过宽广的冰原,在一整片白色、灰色、淡蓝色的背景中,鲜红的血令人感到不安。

“还得看看我们的敌人会不会吃同类。”约翰爵士小声地说。

“是的,长官。”中士布莱恩说,“约翰爵士,要跟我们一起坐到长板凳上吗?长官,这里还有很多空间。”

其实没有多少空间,尤其是除了原先就在木条上排排坐的几个胖屁股外,还要加上约翰爵士的大屁股。由于维思康提中尉还站着,陆战队士兵尽可能把身体往前移,所以木板凳上可以挤坐七个人。约翰爵士发现,坐在这高高位置上,冰原上的情形一目了然。

约翰?富兰克林爵士船长觉得,他和其他男人从来没有这么愉快相处过。约翰爵士花了很多年才明白,他和女人——包括有艺术气质、容易紧张的女人,例如他的第一任妻子伊莲娜,以及强势、不屈不挠的女人,例如他的现任妻子珍恩——在一起时,会比和一群男人在一起自在得多。但是在上星期天的主日崇拜后,他的军官与船员给他的微笑、点头以及真诚注视表达的认可,胜于他四十年军旅生涯的任一时期。

没错,他是一时兴起答应给每个人十英镑金币,更不用说将相当普通水手五个月薪水的签约金再加倍了。约翰爵士的财源宽裕,即使钱在他离家三年多的时间里变少了,他还是很确定,珍恩女士的私人财产可以支付因荣誉而起的新债款。

不管怎么说,约翰爵士认为,答应给赏金以及出人意料地容许船员们在他禁酒的船上喝酒,都是神来之举。约翰爵士和其他人一样,因为探险队中最有前途的年轻军官之一郭尔中尉突然去世而心情沮丧。冰原上找不到任何未结冻水域的坏消息,加上还得在冰上过黑暗冬天的悲惨宿命,对每个人来说都是沉重打击。但是答应给每个人十英镑金币,并容许两艘船上的人大吃一餐,让他暂时克服了这难题。

当然还有一个问题,四个船医上星期才告诉他:有愈来愈多罐头食物已经腐坏,很可能是因为罐头焊接不够结实。约翰爵士目前只能暂时把这事搁在一旁。

风吹着雪横越广大冰原,让那具小尸体在它凝结并且结冻的X字形血迹中忽隐忽现。没有任何东西从附近冰脊及冰塔走过来。约翰爵士右边的人轻松地坐着,其中一个嚼着烟草,其他人把戴着连指手套的手扶在竖立的毛瑟枪枪口上。约翰爵士知道,只要他们的复仇者一在冰上出现,连指手套会在一瞬间全脱掉。

他边想边微笑。他发现自己正试着记住这场景、这时刻,使它变成一桩轶事趣闻,好在将来说给妻子珍恩、女儿伊莲娜,还有可爱的外甥女苏菲听。他最近经常把他们在冰上的窘境看成一系列轶事,甚至用文字记录下来,他没写太长,差不多就是能让对方专心听完的地步,以便将来与那些可爱的女士们分享,或是做为和其他人外出吃晚餐时闲聊的话题。这一天,可笑的猎熊隐匿棚,一群挤在里面的人,愉快的感觉,枪枝润滑油、羊毛、烟草的气味,甚至是压得很低的灰色雪层、吹刮的雪,以及等待猎物时适度的紧张,在未来几年会对他很有用处。

约翰爵士的目光突然转向最左边,越过维思康提的肩头,他看着距离隐匿棚南端不到二十英尺的葬坑。那天葬礼后,黑水区的开口又冻结起来了,坑洞本身也被雪填满了。即使只看到冰上的凹陷,也会让多愁善感的约翰爵士因为想起年轻的郭尔而再度难过起来。不过,那场追思礼拜确实办得不错。他是带着尊严及军人的风范来主持礼拜。

约翰爵士注意到,在那冰坑最底部有两个靠得很近的黑色东西躺在那里。黑色的石头?还是钮扣或硬币,也许是一个星期前某个刚好站在坑洞旁边的水兵故意留下来纪念郭尔中尉的?在暴风雪即将来临前时时变化的昏暗光芒中,两个小黑圈仿佛带着悲伤责备的眼神回瞪约翰爵士——除非你知道要往哪里找,否则几乎看不见。他想,会不会是天气让海中两个小洞阴差阳错地在经历冰冻与风雪的交互作用后没被封起来,因此在灰色的冰上露出两个由黑水形成的小圆圈。

那两个黑色圆圈在眨眼。

“啊…中士…”约翰爵士开口说。

葬坑的整块冰板似乎突然爆裂,开始移动。某个巨大、白色、灰蒙且强有力的东西朝他们炸了过来。它升到冰面上,冲向隐匿棚,接着消失在南侧帆布外,消失在发射狭缝的视界外。

几个无法确定刚刚看到什么的陆战队士兵完全来不及反应。

强劲的力道正在攻击离维思康提和约翰爵士不到三英尺的隐匿棚南端,把铁棍打坏,把帆布撕碎。

陆战队士兵与约翰爵士急忙跳到地上,上方、后方及侧面的帆布都被撕开了,长猎刀一样的黑爪子划破厚帆布。每个人都在大叫,接着传来一阵可怕的腐尸臭味。

中士布莱恩举起毛瑟枪。那东西就在隐匿棚里面,就在里面,和他们在一起,在他们身旁,用非人的手臂环绕他们。他还没来得及开枪,那只掠食者呼出的腐臭味就冲出一道气流,中士的头随即从肩膀上脱落,穿过射击狭缝,飞掠过冰原。

维思康提大叫,有人发射了毛瑟枪,子弹只打到他旁边的陆战队伙伴。帆布隐匿棚的顶部已经不见了,在原本该看见天空的开口处,有个很大的东西挡住。正当约翰爵士转身,想要冲出破裂的帆布帐篷时,他感觉膝盖下面一阵剧痛。

接着他眼前的东西开始变得模糊且怪异。他似乎是整个人上下颠倒地看着船员们从破帐篷中被拋出来,然后看着他们像十柱球戏中的球柱一样,被撞散在冰原上。另一枝毛瑟枪也发射了,不过那是某个士兵把枪丢在地上想四肢并用爬离时不小心击发的。这一切约翰爵士都看在眼里,不可思议且诡异地从一个颠倒、摇摆的角度看着。他腿部的疼痛变得难以忍受,接着他听到类似小树折断的声音,然后他被往前拋,掉进那个葬坑里,朝等着他的一圈新黑水滚去,他的头撞穿薄冰,就像一颗板球撞破玻璃窗。

冰冷的水让约翰爵士激烈跳动的心脏暂时停歇。他想大叫,却只吸进咸咸的海水。

我在海里面。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海里面。多么奇妙啊!

接着他挥舞双手,身体不断翻转,感觉自己的大外套已被撕碎,碎片和破布正从他身上剥离。现在他完全感觉不到他的腿,脚在冰冻的水中踩不到东西。约翰爵士拼命用手臂和手掌抓水、划水,还不知道自己在这片可怕的黑暗中是在努力游向水面,还是把自己推到更幽深的黑水里。

我快淹死了。珍恩,我快淹死了。参加探险队这么多年来,我考虑过各种最终死法,亲爱的,但是我从没认真想过我会淹死。

这时约翰爵士的头撞到坚硬的东西,几乎把他撞得不省人事。他的脸再次被压到水面下,咸咸的水再次充满他的嘴和肺。

接着,亲爱的,上帝的保佑带领我到水面,或至少让我呼吸到那一英寸夹在海面与上方十五英尺的冰之间的空气。

约翰爵士的手慌乱挥动着,身体翻转成背部朝下,腿还是没有任何用处,手指在上方的冰上乱刮。他强迫自己让心脏和四肢平静下来,他需要克制自己的动作,好让鼻子在冰层与冰冷的水之间找到一丝丝空隙。他在呼吸。他抬高下巴,把海水咳出来,并且用嘴巴呼吸。

谢谢,亲爱的耶稣,上主…

约翰爵士压住想要大叫的冲动。他沿着冰层底部爬,像是在爬墙。冰层的底部不太规则,有时向下突出进入水里,让他得不到一丝空气,有时却又向上升起五六英寸甚至更高,他几乎能让整张脸浮出水面。

虽然在他上面有十五英尺厚的冰,却还是有微弱的光线——蓝色的光,上主的光——在离他眼睛仅几英寸的粗糙冰切面上折射。部分日光从那个洞——郭尔的葬坑——射进来,他刚才是从那里被丢进来的。

我唯一要做的事,我亲爱的女士们,我亲爱的珍恩,就是找到回冰上那窄洞的路,也就是说,确认自己所在位置,但是我知道我只有几分钟…

不是几分钟,是几秒钟。约翰爵士可以感觉到冰冷的水快要将他冻到失去生命了,而且他的脚显然状况严重。他不仅无法感觉到脚的存在,还感觉到它们并不存在。海水中有他的血的味道。

接着,女士们,全能的上帝,我看到了光…

在他左边。开口在他左手边十码或不到十码的地方。

这里的冰比黑色的水面高,空间足够让约翰爵士把头抬起来,用他秃而冰冷的脑门顶着粗糙的冰喘气,水和血从眼睛里流出来,并且看见救赎主的光辉就在不到十码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