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兵皮金登毛瑟枪射出的子弹,就从护身符下面不到一英寸的地方进入原住民的胸膛,打穿他第三与第四肋骨间的肌肉,稍微擦撞到上方的肋骨,然后穿过左肺,卡在他的脊椎,使他的神经受损。

我没办法救活他。根据先前的检查,如果我试着取出子弹,他一定会马上死掉;另一方面,我又无法止住他肺里的出血,但是我已经尽力了,让这个爱斯基摩人抬到史坦利船医和我在病床区搭设的手术室内。昨天回到船上后,史坦利和我用最冷酷无情的工具在他前方与后方的伤口探查半小时之久,并且用力割开伤口,直到在脊椎里找到子弹,并且确认他正如我们所预料,不可能活太久。

但是这个异常高大、体格强健的灰发野蛮人,显然还不想让我们的预料成真。他还活着,继续让气息从他破裂、血淋淋的肺里呼出来,也不断咳血。他继续用他那对令人不安的浅色眼睛瞪着我们,看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照史坦利的建议,麦当诺医生也从惊恐号过来,把爱斯基摩女孩带到病床区后方的凹室里去检查,我们用一条毛毯做帘幕,将两区隔开。我相信史坦利船医并不是真的想叫麦当诺去检查这女孩,他只是希望当我们忙着检查她丈夫或父亲血淋淋的伤口时,她能被请到病床区外…看起来这病患和女孩对足以让任何一位伦敦淑女以及还在受训的外科医生马上晕过去的鲜血或伤口,没什么特别感觉。

说到晕倒,史坦利和我刚检查完垂死的爱斯基摩人的伤势时,约翰?富兰克林爵士和两个搀扶着查尔斯?贝斯特(听说他在约翰爵士的舱房里晕倒了)的船员正好走进来。我们叫那两个人把贝斯特放在一旁的病床上,我只粗略检查了一分钟就列出他晕倒的原因:一、极度疲累,我们每个参与郭尔侦察队的人,在持续奔波、挨饿十天之后(在冰上最后两天两夜除了生熊肉外,几乎没得吃),都会有这样的状况;二、体内水分丧失殆尽(我们没有时间停下来用酒精炉融雪来喝,所以用直接嚼冰与雪的笨方法,不但没补充到水分,反倒还消耗了身体原有的水分);三、还有一个在我看来非常明显的原因,但是询问他的军官们竟然没看出来。可怜的贝斯特站着向船长们报告,而且他的八层羊毛衣有七层还穿在身上,他们只给他一点时间去脱掉沾了血迹的大外套。连续十天十夜在平均温度接近零度的冰上活动后,幽冥号的温暖对我来说已经难以忍受,到病床区后我就把衣服脱到只剩两层。对贝斯特来说,船舱的温度当然更快令他支撑不住。

我们向约翰爵士保证贝斯特会康复,给他闻闻嗅盐,他几乎就能起来走动了,之后约翰爵士用略显嫌恶的眼神看着那位爱斯基摩病患,当时他人趴在床上,血迹斑斑的胸部与腹部朝下,因为史坦利和我在探刺他的背部,要把子弹找出来。我们的总指挥问,他会存活吗?

“不会太久,约翰爵士。”史蒂芬?撒母耳?史坦利说。

听到他们在病人面前这么说,我的脸扭动了一下。在将死的病患面前提到最不乐观的评估时,医生通常会用中性的拉丁文来表达,但是我马上就明白,这个爱斯基摩人不可能听得懂英语。

“帮他翻身,让他正面朝上。”约翰爵士下令。

我们很小心地照着做,虽然对这灰发的原住民来说,这样的疼痛比施以酷刑还难受,但他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我们用探针挖刺他时,他一直是清醒的。他的目光定在我们探险队总指挥的脸上。

约翰爵士倾身靠向他,提高音量慢慢说,好像对方是个耳聋的小孩或白痴。他大声问:“你…是…谁?”

爱斯基摩人仰脸看着约翰爵士。

“你…叫什么…名字?”约翰爵士大喊,“你…哪…族?”

垂死的人没有回答。

约翰爵士摇了摇头,露出厌恶的表情,虽然我并不清楚是爱斯基摩人胸部裂开的伤口,还是他那土著特有的顽固,使约翰爵士厌恶。

“另外一个原住民呢?”约翰爵士问史坦利。

总船医正忙着用两只手压住伤口,用沾满血的绷带包扎,就算不能完全止血,也希望能减少从这野蛮人肺里涌出来的血量。他朝着凹室帘幕点了点头。“麦当诺医生和她在里面,约翰爵士。”

约翰爵士粗率地穿过毯子帘幕。我听到结巴的声音和几个零落的词,接着我们的总指挥又出现了。他倒着走出来,脸上红得发亮,让我差点以为我们这位六十一岁的总指挥中风了。

接着约翰爵士的红脸因为震惊而显得苍白。

这时我才想到,里面那年轻女人刚才一定全身赤裸。几分钟前我曾经顺着半开的帘幕瞥见凹室里的情形,我注意到,麦当诺用手势要她脱去外衣(她的熊皮毛衣)时,那女孩点了点头。在脱掉厚外套后,她的腰部以上就没有任何衣物了。

当时我正忙着在桌子上打点那垂死的人,还是留意到,这不失为在宽松毛皮下保暖的好方法,相较于可怜郭尔中尉的每个雪橇队成员都穿了许多层羊毛衣,这种保暖效果好多了。在毛皮或动物的毛发底下不穿任何东西,可以让身体变得温暖,必要时(例如在费力工作时)也可以让身体变得够凉,因为汗水能很快从身体释出而被狼皮或熊皮的毛吸收。相反地,我们这些英格兰人穿的毛衣几乎都是一下子就被汗水浸湿,而且从没机会真正变干。只要我们不再走路或拉雪橇,毛衣很快会结冻,失去隔冷效果。我们回到船上时,我已经很确定回程时背上的重量,差不多是去时的两倍。

“我会再…再找个更合适的时间来看她。”约翰爵士结结巴巴地说,然后从旁边退了出去。

约翰?富兰克林爵士船长看起来在发抖。让他发抖的,是这年轻女人一丝不挂、刺激他感官的伊甸园胴体,还是他在病床区的凹室里看到别的东西,那我就不确定了。他没再说半句话就离开了手术室。

一会儿之后,麦当诺把我叫到后面的凹室里。那女孩——年轻女人,我先前已经注意到她的性征了,虽然科学上早已证明,野蛮部落的女性会比文明社会的年轻女士更早进入青春期,而且早很多。她已经穿上她的厚毛皮外套以及海豹皮长裤了。麦当诺医生看起来有点焦虑,甚至有些烦躁,当我问他有什么问题时,他用手势叫爱斯基摩姑娘把她的嘴张开。接着他举起提灯,用一面凸透镜来聚光,要我自己看。

她的舌头在接近舌根的地方被截断。不过还留下一小截,我觉得这已经足以让她勉强吞咽及嚼食大多数食物,麦当诺也附和我的意见。但是,如此看来,她绝对无法发出复杂的声音(如果任何一种爱斯基摩语言可以算是复杂的话)。那是旧疤痕,不是最近才造成的。

我承认自己那时害怕得把头转开。谁会对一个小孩子做这种事?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当我用“截断”这个词时,麦当诺医生轻声纠正我。

“你再看一次,古德瑟医生。”他的声音非常轻,“它并不像是用环型切割手术截断的,也不像是用石刀这类原始工具切的。这个可怜小姑娘的舌头是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就被咬掉的,断的地方那么接近舌根,不可能是自己咬的。”

我从那女人身旁走开一步。“她还有其他地方有问题吗?”按照我过去的习惯,我用的是拉丁语。我读过关于黑暗大陆及伊斯兰教世界中一些野蛮习俗的报导,据说他们会拙劣地仿照希伯来人对男孩子做的事,对他们的女人行使残忍的割礼。

“没有。”麦当诺回答。

我当下以为自己知道约翰爵士为什么突然脸色苍白,而且显然受到惊吓。但是当我问麦当诺他有没有把这项观察告诉总指挥时,这位船医却跟我保证他没有。他说约翰爵士进到凹室,看到那个爱斯基摩女孩一丝不挂后,就略显激动地离开了。接着,麦当诺开始把他刚为这位俘虏(或客人)做的快速体检结果告诉我,后来史坦利船医进来打断了我们的谈话。

我的第一个想法是,那个爱斯基摩男人死了,但是事情并非如此。原来是有个船员来找我,要我到约翰爵士与另外两位船长跟前报告。

我看得出来,约翰爵士、费兹坚中校及克罗兹船长,对我关于郭尔中尉的死做的报告感到失望。虽然通常我会因此感到难过,但是这一天也许是因为极度疲累,也因为我在加入郭尔中尉的冰上侦察队后,心态有了改变,长官们的失望没有影响我的情绪。

我先把垂死的爱斯基摩男人的情形报告了一次,接着提到那女孩失去舌头的怪事。三位船长喃喃讨论起来,但只有克罗兹船长发问。

“你知道为什么会有人这样对待她,古德瑟医生?”

“我完全不知道。长官。”

“有可能是动物干的吗?”他追问。

我停了一下。我压根儿没想过这个可能性。“有可能。”我最后说,虽然我很难想象什么北极肉食性动物会咬掉一个小孩的舌头,却留下她的性命。但是话说回来,很多人都知道爱斯基摩人习惯和凶恶的狗住在一起。在狄斯可湾我就亲眼见过一次。

他们对这两个爱斯基摩人不再有任何提问。

他们想知道郭尔中尉被杀的细节,也想知道杀死他的是什么生物,我告诉他们真相。我当时正在挽救爱斯基摩老人的性命,他出现在雾中,被二兵皮金登开枪击中。在葛瑞翰?郭尔临死前的最后一刻,我才抬头看了他一下。我还解释说,不断移动的雾气、各种尖叫声、让人分心的毛瑟枪响、中尉手枪走火的声音、跪在雪橇边的我受限的视界、快速移动位置的人与光,在在都干扰我,根本无法确定自己看到什么:我只看到有个很大、白色的形状围绕着倒霉的军官、他手枪的火光,还听到更多枪响,接着雾又把一切笼罩住了。

“不过,你可以确定那是只白熊?”费兹坚中校问。

我迟疑了一下。“如果真的是白熊的话,”最后我说,“它就是只大得超乎寻常的北极熊。在我印象中,那是只像熊的肉食性动物,巨大的身躯、巨大的手臂、小小的头、黑曜石般的眼睛,但是细节可不如这些描述那么清楚。大致来说,我记得的是,那东西似乎是凭空出现,直接升起来环抱住郭尔中尉,而且它站立起来的高度是郭尔中尉的两倍。那真是恐怖。”

“这我相信。”约翰爵士冷冷地说,我甚至觉得像是在刻意挖苦。“但是,古德瑟先生,如果它不是熊的话还能是什么?”

我先前就注意到了,约翰爵士从没有按我正式的职级称我为医生。他用“先生”称呼我,就和他称呼任何一个副官或没受军官教育的士官长一样。我经过了两年才明白,这位我相当尊敬、日渐衰老的探险队总指挥,是不会用同样的尊敬来回报只不过是个船医的我。

“我不知道,约翰爵士。”我说。我只想赶快回去看我的病人。

“我知道你曾经表示过你对白熊很有兴趣,古德瑟先生。”约翰爵士继续说。“原因是什么?”

“我受过解剖学的专业训练,约翰爵士,而且在这次探险启航前,我还梦想成为自然学家。”

“现在不想了吗?”克罗兹船长用他温柔的爱尔兰腔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