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爵士再次念颂悼文,不过这次比前一次短,因为哈特内不像年轻的托闰敦那么讨人喜欢。我们又一次穿过吱嘎作响、刺耳、呜咽的冰原,走回船上,只是这次在冰冷之中有轻舞的星光为伴。我们身后唯一的声音,就是铲子及鹤嘴锄等工具渐趋微弱的刮地声,几名船员正在将冰冻的土填入新挖的洞里,洞就在托闰敦那座完美的坟墓旁。

或许是那道俯视全局的黑色峭壁,破坏了我在第二次葬礼中的情绪。这次我故意选择站在背对峭壁的位置,并且尽可能靠近约翰爵士,以便听到他带着希望与安慰的话,但是我还是不断感觉到那一整片冰冷、全黑、垂直耸立、毫无生命、不带一丝光线的无情厚石就在我身后,仿佛它是通往“从来没人能从那里活着回来的国度”的一道大门。相较于那块黑色、看不见表情的石头呈现的冰冷现实,约翰爵士充满同情与勉励的安慰话语几乎没有发挥效果。

两艘船上的气氛都很低迷。进入新的一年还不到一个星期,我们就死了两个伙伴。明天我们四个医生已经约好要在一个隐密处——惊恐号主舱的船长室——讨论该做什么,来避免在这看似受诅咒的探险中失去更多人命。

第二座坟墓的墓碑上写的是:

衷心记念

约翰?哈特内

皇家海军幽冥号一等水兵

他死于公元

一八四六年一月四日

得年二十五

“万军之耶和华如此说:‘你们要省察自己的行为。’”

《哈该书》第一章七节

在今天的最后一小时,风开始刮起来。时间将近午夜,幽冥号主舱里大部分的灯都熄了。听着风的呼啸,我想到在黑暗、刮着大风的砂砾地上,那两堆由石砾堆成的冰冷矮石堆,我想到两个躺在冰冷坑洞里的死人,想到那片看不出表情的黑色岩面,还可以想象如排枪齐发的雪粒已经开始猛力击打在两面木制墓板上,要把上面的字全毁掉。

7富兰克林(1)

7富兰克林

北纬七十度三分二十九秒,西经九十八度二十分

约在威廉王岛西北偏北方二十八英里处

一八四六年九月三日

约翰?富兰克林爵士船长很少这么满意自己。

前一个冬天船困在毕奇岛(大约是目前所在位置东北方数百英里处)着实令他难堪。他很愿意向自己或同辈朋友承认这点,可惜在这次探险中,他并没有同辈朋友。死了三个队员,先是一月初的托闰敦与哈特内,接着是四月三日的皇家海军陆战队二兵威廉?布蓝尼。全都死于肺结核并发急性肺炎。对他来说是挺大的震撼。富兰克林从没听说过,有哪次海军探险在航行初期就有三个人因为自然疾病而死亡。

三十二岁的二兵布蓝尼墓碑上的刻字是富兰克林亲自选的:“今日就可以选择所要侍奉的”,《约书亚记》二十四章十五节。不会有路人经过布蓝尼、哈特内与托闰敦在混杂砂砾与冰的地峡上的三座孤寂坟墓,所以这段话就像说给不存在的读者听,也一度像是在对幽冥号及惊恐号上那些还不到叛变地步但也相去不远的不悦船员发出的挑战。

哈特内死后,四位船医就会面商议,判断有可能是初期的坏血病让他们体力变弱,使急性肺炎和肺结核这类先天缺陷演变成致命。史坦利、古德瑟、培第与麦当诺四位船医向约翰爵士建议改变大家的饮食。最好有新鲜的食物(除了偶尔会有几只北极熊出现在冬天的黑暗里,几乎没有他们能吃的生物,而且他们也发现,吃这种巨大笨重野兽的肝可能致命,但原因不明),没有新鲜的肉和水果时,应该让船员减少他们最爱吃的腌猪肉、腌牛肉或腌鸟肉的分量,多多进食蔬菜汤之类罐头食物。

约翰爵士听从了建议,下令将两艘船上的菜单改成至少有一半食物要取材自库存的罐头。这招似乎奏效了。从四月初二兵布蓝尼过世起,到一八四六年五月下旬两艘船重获自由、不再困在毕奇岛的小湾为止,不再有人死掉,甚至没有人得重病。

在那之后,冰块快速散裂开来,富兰克林就照两位优秀的冰雪专家为他选择的水道路线,蒸气机与船帆并用,向南及向西航行。套句富兰克林那一辈喜欢用的话,他们走得“如烟如絮”。

伴随阳光与未结冻水域回来的还有大批动物、小鸟和水中生物。在又长又过得异常缓慢的北极夏日里,太阳几乎直到午夜都还在地平线上,温度有时会超过冰点,天空中则布满成群的候鸟。富兰克林能从水鸭中辨认出海燕,从小海雀中辨认出绒鸭,从所有鸟类中辨认出活泼的小海鹦鹉。在幽冥号和惊恐号四周愈来愈宽的水道中,有不少会让美洲原住民捕鲸人眼睛一亮的鲸鱼出没,此外还有多得不得了的鳕鱼、鲱鱼和其他小鱼,以及更大型的白鲸与北极鲸。船员们把捕鲸的小船放到海面上出去捕鱼,还经常射杀较小的鲸鱼当消遣。

每天晚上,每支狩猎队回来时都带着新鲜的野味当晚餐。一定会有鸟肉,还有可憎的环斑海豹与竖琴海豹,它们冬天躲在洞里时不可能射到或抓到,但现在它们正不知羞耻地待在未冻水域的冰上,成为明显的射击目标。

船员并不喜欢海豹肉的味道,因为它油脂过多且味道干涩。不过这些流线型动物丰富的皮下脂肪对在冬天里饿坏的胃还是有吸引力。他们也射击一些透过望远镜看到的大海象,它们吼叫着,用长牙沿着岸边在找牡蛎。有些狩猎队会带回白北极狐的毛皮与肉。不过大伙对缓步而行的北极熊倒是视而不见,除非这些步履蹒跚的野兽准备要攻击或杀死他们。没有人真正喜欢白熊的味道,更何况现在有这么多更美味的肉可吃。

富兰克林领受的任务中有一个可以变通的选项:如果他发现“由南进入西北航道之路为冰或其他障碍物所阻”,他可以转而向北,顺着威灵顿航道进入“不冻北极海”——其实就是航向北极。不过富兰克林一生所为都是不说二话,他遵照主要指示而行。今年夏天,他们在北极圈的第二个夏天,两艘船就从得文岛向南航行。富兰克林带领着皇家海军幽冥号与皇家海军惊恐号经过沃克角进入一个岛屿罗列、到处是浮冰的未知水域。

前一个夏天的情况差点逼他将船航向北极,而不去寻找西北航道。到那时为止,约翰?富兰克林爵士船长大可因为速度及效率自豪。那一年,一八四五年,他们在夏天航行的时间缩短了,他们离开英格兰时已经稍晚,离开格陵兰时更比预定时间晚许多,他却还是以破纪录的时间横越巴芬湾,穿过得文岛南边的兰开斯特海峡,然后准备穿过贝罗海峡。他们在将近八月底时发现,绕过沃克角向南走的路已经被冰挡住了。冰雪专家向他报告,顺着得文岛西侧向北航行威灵顿峡道的水道是通畅的,所以富兰克林就照着他的第二优先指示,转而向北走,也许它会是一条通往不冻北极海甚至是北极点的无冰航道。

结果,并没有一条可以通往传说中不冻北极海的水道。格林奈半岛(富兰克林探险队的每个人都认为,这块陆地极有可能是尚未被发现的部分北极大陆)挡住了他们的路,迫使他们顺着水道往北偏西,接着几乎完全向西走,直到走到半岛最西端。他们再次向北转,却碰到一大片冰墙,显然从威灵顿峡道一直延伸到无穷尽。沿着高耸冰墙航行五天之后,富兰克林、费兹坚、克罗兹和两位冰雪专家都相信,威灵顿峡道北方并没有敞开的北极海。至少在那年夏天是如此。

冰封情况愈演愈烈,迫使他们绕过原本只知是康华里陆块的陆地,转而向南走。现在他们明白,那片陆地其实是康华里岛。约翰?富兰克林爵士船长知道,即使他的探险队在别的方面一事无成,至少解开了一个谜。

一八四五年夏末,大块大块的冰快速冻结,而富兰克林也完成环绕广大荒凉康华里岛一圈的任务,重新进入沃克角北方的贝罗海峡。他们确认经过沃克角继续往南的路还是受到阻挡,已经全部结成坚硬的冰了,所以就在面积很小的毕奇岛附近寻找冬天下锚处。他们进入在两周前勘查过的小海湾。富兰克林知道他们算是及时赶到,因为在海湾浅水处下锚的次日,兰开斯特海峡中最后几条未结冻的水道就不通了,持续移动的堆冰让船无法再航行。像幽冥号与惊恐号用铁与橡木做过结构补强的新科技杰作,是否真能在海峡的冰中度过一个冬天,还很值得怀疑。

不过,现在又是夏天,他们已经向南及向西航行好几个星期了。他们途中一有机会就补充船上存粮,瞭望员从主桅高处侦察到有未结冻水域的迹象,他们就试着找航道。迫不得已时每天冲撞冰堆,硬挤出一条从冰中穿过的路。

冲撞冰堆时该由皇家海军幽冥号带头,这是旗舰的权利,也是它理所当然的职责,因为在两艘船中,它的吨位较重,蒸气引擎的动力也较强——多出五匹马力。但该死的是,它连接到螺旋桨的长驱动轴已经被海里的冰撞弯了。驱动轴无法运作,也抽不出来,只好改由惊恐号领航。

因为看见威廉王陆块结冰的海岸线就在前方往南不到五十英里处,两艘船脱离了北边极大岛的保护。这座岛挡住他们经过沃克角直接往西南的路,也就是他奉命航行的路,迫使他后来向南走,穿过皮尔海峡以及之前没人走过的海峡。现在走出皮尔海峡后,向南及向西的的冰又开始活跃,几乎连接起来。他们的行进速度缓慢得像在爬行。冰层变厚了,冰山愈来愈多,可走的水道愈来愈窄且愈分散。

九月三日早上,约翰爵士召集他的船长、主要军官、工程师与冰雪专家开会。这群人可以进入约翰爵士舒适的个人舱房,惊恐号上与它相对应的位置是军官的大会议室,里面收藏了不少图书及音乐盘。在幽冥号上,整个船尾的宽度都是富兰克林的专属舱区,有十二英尺宽及令人难以置信的二十英尺长,在右舷侧还有个专属的私人洗手间“轻松之座”。富兰克林的私人厕所几乎刚好和克罗兹船长及其他军官的整间卧舱一样大。

约翰爵士的侍从艾德蒙?侯尔把餐桌加长到能容纳所有来参加会议的军官:幽冥号的费兹坚中校、郭尔中尉、维思康提中尉与费尔宏中尉,以及惊恐号的克罗兹船长、利铎中尉、哈吉森中尉与厄文中尉。除了八位军官坐在长桌两侧之外——约翰爵士坐在长桌一头,靠近右舷舱壁及他私人洗手间入口——长桌另一头还站着两位冰雪专家,惊恐号的布兰吉先生与幽冥号的瑞德先生,还有两位工程师,惊恐号的汤普森先生与旗舰上的葛瑞格先生。富兰克林还请了幽冥号的船医史坦利来参加会议。富兰克林的侍从在桌上摆了葡萄汁、乳酪及船上的比斯吉。在富兰克林宣布会议开始之前,大家还轻松地闲聊了一会儿。

“各位,”约翰爵士说,“我很确定你们都知道为什么要开这次会。感谢上帝,我们过去这两个月的旅程非常顺利。我们已经把毕奇岛拋在几乎三百五十英里之后了。根据哨兵及雪橇侦察队的报告,在我们南方及西方稍远处还看得到未结冻的水反射出的闪光。如果上帝愿意的话,我们还是有能力走到那片水域,并且在今年秋天就航行在西北航道上。

“不过就我所知,我们西边的冰在厚度及数量上都在持续增加。葛瑞格先生说,幽冥号的主要转轴已经被冰撞坏,即使我们还能靠蒸气动力前进,旗舰的效能也已经大打折扣。我们的煤炭存量也在减少。冬天很快就要来临。换句话说,各位,今天我们必须决定该怎么做,以及该朝哪个方向走。我认为我很有理由说:我们这次探险任务的成败与否,将会取决于今天所做的决定。”

很长一段时间无人作声。

富兰克林向幽冥号红胡子的冰雪专家做了个手势。

“或许,在我们大胆说出自己的意见并公开讨论之前,该先听听冰雪专家、工程师及船医的说法。瑞德先生,你可不可以把你昨天跟我报告关于目前及未来冰况的细节也告诉其他人?”

瑞德和另外四个人站在长桌尾端,站在幽冥号这一侧的他清了清喉咙。瑞德向来独来独往,在这么多高阶人士面前讲话,让他的脸涨得比胡子还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