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森医生后来承认他吃了胡德的水牛皮毯,但不论是黑本或是理查森——那小队唯一存活的两个人——从没提到之后那个星期,在他们艰苦跋涉回冒险堡的路上,他们可能吃了什么东西。
在冒险堡里,富兰克林和他那组人已经虚弱到无法站起来或走路。相较之下,理查森和黑本看起来有元气多了。
约翰?富兰克林可能是个吃自己的鞋子的人,但是他从来没有…
“厨师今天会准备烤牛肉,亲爱的。你最喜欢的。因为她才刚来——我可以确定之前那个爱尔兰女人会虚报斤两,偷窃对爱尔兰人来说和喝酒一样自然——我就提醒她,你的牛肉一定不能太熟,牛排刀一碰到时应该要渗出血来。”
富兰克林在逐渐退逝的热潮中浮沉,尝试理出思绪来回答她,但是头痛、恶心及高热的巨浪还是令他无法招架。汗水穿透他的贴身衬衣及高领。
“海军上将汤马士?马丁的夫人今天寄来一张可爱的卡片和一束很美的花,我完全没料到,但我必须承认那些玫瑰放在玄关真的很漂亮。你看到那些花了吗?你参加酒会时有时间跟马丁上将说话吗?当然,他也不是那么重要,不是吗?即使他的身份是海军总司令?他当然没有部长或首席参谋们优秀,更不用与你那些北极议会的朋友相比了。”
约翰?富兰克林爵士船长有很多朋友。每个人都喜欢他,却没有人尊敬他。几十年来,富兰克林很清楚前面那点,却避免去想后面那点,不过现在他知道了:每个人都喜欢他,但没有人尊敬他。
在范迪门陆块之后就没人尊敬他了。在塔斯马尼亚监狱事件以及他拙劣的处理方式之后,就没人尊敬他了。
他的第一任妻子伊莲娜在他离开她去第二次重要探险时,开始走向死亡。
他知道她即将死去,她也知道她即将死去。她的肺病,以及双方对于她会在丈夫死于战争或探险之前就先病死的共识,在他们结婚当天就已经像第三者一样出席典礼了。在他们二十二个月的婚姻中,她为他生了一个女儿,他唯一的小孩,小伊莲娜。
他的第一任妻子身材娇小、脆弱,却拥有惊人的意志力及体力,曾经要求他继续第二次探险,去寻找西北航道,还说这趟陆海路并用的探险应该要沿着北美洲的海岸线走。她说这话时嘴里已经咳出血来,她也知道她人生快到终点了。她说,在她人生结束时,如果他身在别的地方,对她而言会比较好一点。他相信她。或者说,至少他相信对自己会比较好一点。
约翰?富兰克林是个非常虔诚的信徒。他祈求上帝让伊莲娜在他出发前就先过世,但她撑过去了。他在一八二五年二月十六日出发,在前往大奴隶湖(注:加拿大第二大湖)的途中写了很多封信给他的爱妻,在纽约市及奥伯尼(注:美国纽约州的首府)把信寄出。四月二十四日,他在彭圭森英国海军基地得到她过世的消息。她在他的船离开英格兰后没多久就过世了。
一八二七年,他结束探险回来,伊莲娜的朋友珍恩?葛瑞芬已经在英国等他了。
海军上将的酒会到今天还不满一个星期,不,是刚好一个星期,在这该死的感冒之前。当然,约翰?富兰克林爵士以及幽冥号与惊恐号的所有军官和副官都参加了酒会。此外,参与这次探险的一些非军职人员——幽冥号的冰雪专家詹姆士?瑞德,惊恐号的冰雪专家汤马士?布兰吉,以及几位发饷官、船医及主计官也参加了酒会。
穿着崭新的蓝色燕尾服及蓝色金边长裤,配上饰有金穗的肩章、典礼佩剑以及纳尔逊时代的三角礼帽,富兰克林看起来相当风光。他的旗舰幽冥号的船长詹姆士?费兹坚常被称为全皇家海军最英俊的人,当时看起来就和这位战争英雄一样抢眼有礼。费兹坚当晚几乎风靡众生。法兰西斯?克罗兹则和平常一样,看起来僵硬、笨拙、忧郁,并且带着一点醉意。
但是珍恩弄错了,北极议会的会员们并不是富兰克林的朋友。事实上,北极议会根本不存在。它只是个名誉学会,不是真正的组织,不过它还是全英格兰最难入会的“老男孩”俱乐部。
酒会时他们全混在一起:富兰克林、他的领导军官们,以及传奇的北极议会里那些高个儿、消瘦、灰发的成员。
要成为这个议会的会员,基本条件就是带领一支探险队走向北极圈的最北端…而且活着回来。
拥有会员资格的那一长排人当中,富兰克林的排名算是落尾端。他只能为自己的毫不起眼感到汗颜及结舌。梅尔维尔子爵在其中最值得注目。他曾经是海军部的部长,也是这次探险的赞助人约翰?贝罗从前的赞助人。不过梅尔维尔并不是北极探险老手。
那天晚上的富兰克林有点紧张,对他而言,北极议会这些大多是七十多岁的真正传奇人物比较像是《麦克白》里十三个女巫,或类似群聚的灰色幽灵,不像是活着的男人。他们当中每一位都比富兰克林更早去寻找西北航道,而且都活着回来,不过都只剩半条命。
那天晚上富兰克林在想,在北极圈过冬后,有人还能真的活着回来吗?
约翰?罗斯爵士的苏格兰尖脸上棱面比冰山的棱面还多,眉毛向外突出,就与他的侄儿詹姆士?克拉克?罗斯从南极旅行回来后所描述的企鹅颈毛与羽毛一样。罗斯的声音粗哑,像拖着一块沙石划过破裂甲板的声音。
约翰?贝罗爵士比上帝还老,而且权力是上帝的两倍。他是英国专业极地探险之父。当晚在场的所有人,即使是白发的七十几岁老人,都只能算是男孩——贝罗的男孩。
即使与皇室成员相比,威廉?裴瑞依然是绅士中的绅士。他曾经四次试图穿越西北航道,却只是去目睹船员们死亡,他的怒气号被冰挤压、碎裂、沉没。
刚被册封为爵士的詹姆士?克拉克?罗斯适逢新婚。他的妻子要他发誓不再从事探险。如果他愿意,这次探险的总指挥会是他,而不是富兰克林,他们两个人都心知肚明。罗斯和克罗兹站在一起,离其他人有些距离,他们喝着酒,谈话声却轻柔得像在密谋似的。
那可恶的乔治?贝克爵士!要与曾经是他手下的小小准尉(还是个好色之徒)同享爵士头衔,富兰克林一直无法释怀。在这欢庆的夜晚,约翰?富兰克林爵士船长几乎希望黑本在二十五年前没把火药及子弹从决斗用的手枪里取走。贝克是北极议会中最年轻的成员,即使经历了皇家海军惊恐号被猛烈撞击而且几乎沉没的悲惨事件,他看起来还是比其他人都快乐且自鸣得意。
约翰?富兰克林爵士船长本身滴酒不沾。在喝了三个小时的香槟、葡萄酒、白兰地、雪利酒及威士忌之后,其他人都开始放松,他身旁的笑声愈来愈大声,大厅里的谈话也愈来愈不正经。富兰克林却变得更加镇定,他明白,这次酒会以及这些金质钮扣、丝绸领结、闪亮肩章、精致美食、雪茄及笑容,都是为了他而准备。这一次,全部都是为了他。
所以,当老罗斯冷不防把他拉到一旁,在雪茄的烟幕及水晶酒杯反射的闪闪烛光中,咆哮着向他发问时,他吓了一大跳。
“富兰克林,你是根据什么鬼理由要带一百三十四个人去啊?”他的声带像沙石磨过粗糙的木板,发出刺耳声。
约翰?富兰克林爵士船长眨了眨眼。“这是一次重要的探险,约翰爵士。”
“天杀的十足重要哪!如果你问我,我会这样说。如果发生状况时,光是带三十个人横越冰地,进到船里,然后回到文明世界就已经够难了。何况一百三十四个人…”老探险家发出粗鲁的声音,像要吐痰似地清了清喉咙。
富兰克林微笑点头,希望这老人不要再缠他。
“而且你的年纪,”罗斯继续说,“你已经六十了,知不知道啊?”
“五十九,”富兰克林生硬地说,“爵士。”
老罗斯浅笑着,看起来比之前更像一座冰山。“惊恐号是多少?三百三十吨?幽冥号大约是三百七十?”
“我的旗舰是三百七十二吨,”富兰克林说,“惊恐号是三百二十六吨。”
“两艘船的吃水都是十九英尺,对吗?”
“是的,爵士。”
“真他妈的疯了,富兰克林。你这两艘船是有史以来到南北极探险的船舰中吃水最深的。所有关于这两个区域的证据都显示,你们要去的地方水并不深,而且到处都是浅滩、岩石及暗冰。我的胜利号吃水只有一英寻半,九英尺而已,已经驶不出我们过冬时待的浅水湾了。乔治?贝克指挥你那艘惊恐号时,还几乎把他的屁股都摔到冰上去呢。”
“两艘船都已经巩固了,约翰爵士。”富兰克林说。他感觉汗水正从他的肋骨和胸部流到他肥胖的肚皮上。“它们是目前世界上最坚固的履冰船。”
“那么关于蒸气机及动力引擎的那些胡扯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并不是胡扯,爵士。”富兰克林说,他可以听到自己声音中的压抑。他完全不懂蒸气机,不过他的探险队里有两位好工程师和费兹坚,后者是新成立的蒸气海军部门的成员。“这些引擎有非常强大的动力,约翰爵士。它们能让我们在船帆失效时破冰前进。”
约翰?罗斯爵士哼了一声。“你的蒸气机甚至不是航海用的引擎,我没说错吧,富兰克林?”
“不是,约翰爵士。但是它们是伦敦与格林威治铁路公司能卖给我们的最佳引擎,而且已经改装成船用引擎。它们是两头威力强大的野兽啊,爵士。”
罗斯啜了一口威士忌。“是啊,威力强大,除非你打算在西北航道上架设铁道,然后让动力车头在上面行驶。”
听到这里,富兰克林耐着性子轻笑了几声,但是他看不出这评语有何幽默之处,而且粗俗的言语对他而言是莫大的侮辱。他常常无法分辨别人的玩笑话,一点幽默感也没有。
“但也不是真的那么威力强大,”罗斯继续说,“他们塞进你的幽冥号船舱的那部一点五吨重的机器,只能产生二十五匹马力。至于克罗兹那部引擎更没有效率…顶多二十匹马力。但是,要把你们拖离苏格兰的那艘船拖运者号,它的蒸气引擎较小却可以产生两百二十匹马力。为什么?因为那是一部船用引擎,是专为航海设计的。” 对于这点富兰克林不置可否。他笑了笑,为了填补片刻的沉默,他向端着香槟刚好走过身旁的侍者招手,拿了一杯。因为喝酒有违他的原则,他之后就拿着杯子一直站在那里,偶尔望着气泡渐稀的香槟,想找机会在没人注意时把酒处理掉。
“想想看,如果没有那两部引擎,你那两艘船的底舱还可以多塞进多少补给品啊!”罗斯抓着话题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