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斯基摩女人身穿毛绒绒的毛皮外衣、连衣帽及裤子,看起来就像一头短小圆肥的熊。她半背对着身材高大的中尉,厄文顺着护栏紧靠着她,没有碰到她,但比起军官与绅士们在露天派对或游艇上与淑女们保持的距离来说,他们两人的距离近多了。

“厄文中尉。”克罗兹并非有意要在问候中加入强烈的喝斥,可是这个年轻人的直觉反应还是让克罗兹有点得意。厄文当下吓得魂不附体,像被一把利刃刺了一下,几乎失去平衡。他用左手抓住结冻的护栏,然后——虽然他明知船困在冰中时的行礼协议,还是坚持举起了右手——行了正式军礼。

这行礼还真荒唐,克罗兹心想。穿戴着肥大的连指手套、威尔斯假发以及层层御寒衣物的年轻厄文,原本就很像一头在行礼的海象了,再加上这小子并没有用保暖巾盖住他刮干净的脸——也许是想让沉默女士看看他有多英俊——因此鼻孔下方悬挂了两根长长的垂冰,让他看起来更像一头海象。

“不用多礼。”克罗兹半斥责地说。你这白痴,他心里补上一句。

厄文僵直地站着,注视着沉默,至少是注视着她毛茸茸的连衣帽后边,然后张口想说话。但是,他很显然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于是又闭上嘴。他的舌头和他冻僵的皮肤一样惨白。

“现在不是轮你值班,中尉。”克罗兹说。他再次从声音里听出自己的权威。

“是,是,长官。我的意思是:不是,长官。我的意思是:船长您是对的,长官。我的意思是…”厄文再次闭上嘴,不过嘴里的牙齿还在不断打战。在这酷寒天气里,牙齿可能会在两三个小时后碎掉,真正爆裂开来,让骨头及珐琅质碎片散落在两颚紧合后形成的空穴中。根据克罗兹的经验,有时候还可以在牙齿爆裂前先听到珐琅质的龟裂声。

“你为什么还待在这里,约翰?”

厄文想要眨眼,但他的眼皮已经被冻僵在睁眼状态。“您命令我看好我们的客人…要留心…要照料沉默,船长。”

克罗兹叹出的一口气变成冰晶,在空中停留了一秒,随后掉在甲板上,仿佛许多粒小钻石落在地上。“我不是指每一分钟,中尉。我要你看好她,向我报告她做了什么事,让她远离船上的不幸与伤害,而且不要让船上任何人做出…占她便宜的事。你觉得她现在待在外面甲板上,有被人占便宜的危险吗,中尉?”

“没有,船长。”厄文的话听起来不太像是回答,反倒像问句。

“你知道一块肉直接摆在外面多久会结冻吗,中尉?”

“不知道,长官。我的意思是,知道,长官。非常快,长官,我想。”

“那你应该要知道,厄文中尉,你已经冻伤六次了,而且现在还不算是真正的冬天。”

厄文中尉忧愁地点了点头。

“不到一分钟,没受衣物保护的指头或拇指或躯干外任何部位,就会被冻成棒冰。”克罗兹继续说,他知道自己根本在胡诌。在温度只有零下五十度的情况下,肉还需要更长的时间才会结成冰,不过他希望厄文不知道。“在那之后,暴露在外面结成冰的地方会像垂冰一样断掉,然后脱落。”克罗兹补了一句。

“是的,船长。”

“那么你真的认为我们的客人有可能会…被人占便宜…在甲板上,厄文?”

在回答之前,厄文似乎在思考。克罗兹明白,这名第三中尉花了很多时间在思考其可能性。

“到下面去,约翰。”克罗兹说。“请麦当诺医生看看你的脸和手指。我对上帝发誓,如果你又严重冻伤,我一定会扣你一个月的皇家探索队薪水,并写信告诉你母亲。”

“是的,船长。谢谢您,长官。”厄文又敬礼,知道自己得识相些。他低身钻入帐篷里,朝主梯道走去,一只手仍半举在空中。他没有回头看沉默。

克罗兹又叹了口气。他喜欢约翰?厄文。这小子志愿参加探险,跟他一起来的还有另外两个他在皇家海军优良号服役时的伙伴,第二中尉哈吉森及大副宏比。不过优良号是艘糟透的三舱层船,在诺亚忙着制造他的方舟之前就已经是艘老船了。那艘船现在没有任何船桅,而且永久停泊在朴茨茅斯,作为皇家海军训练新秀炮手的训练船。克罗兹知道它停在那里已经超过十五年了。

 不幸的是,先生们,他们第一天上船时,克罗兹(他那天醉得比平常还厉害)曾告诉这几个男孩:你们四周看看,会注意到虽然惊恐号和幽冥号都设计成炮舰,先生们,但是两艘船加起来连一门炮都没有。从优良号来的年轻志愿者啊,除非把储藏在粮食库的霰弹枪及陆战队的毛瑟枪也算成炮,否则我们就和刚出生的婴儿一样毫无武装!跟那个贱亚当出生时一丝不挂的贱样一样,毫无武装!换句话说,先生们,你们这些火炮高手对这次探险一点也没用,就像乳头对公猪来说一样,完全没用。

克罗兹那天的挖苦并没有浇凉这几名年轻炮兵军官的热情,厄文和两个同伴甚至更迫切想到冰雪中冻上几个冬天。当然,那时是在一八四五年,英格兰一个温暖的五月天。

“现在这个可怜的毛头小子竟爱上了爱斯基摩女巫。”克罗兹嘀咕出声。

沉默缓慢朝他转过身来,仿佛听懂了。

平常她的脸不是藏在连衣帽的深槽中,就是被连衣帽的狼毛制宽饰边遮住五官,不过今晚,克罗兹倒是看见她的小鼻子、大眼睛以及整张嘴。北极光的脉动在她的黑眼睛里闪烁。

对克罗兹船长来说,她并不迷人。她有太多野蛮人的特征,所以不太能被视为完全的人类,更别说她的身体会有什么致命吸引力了——即便他是一个长老会信徒的爱尔兰人。此外,他的心与他的下半身仍然对苏菲?克瑞寇记忆鲜明。不过克罗兹看得出来,为何远离家乡、亲人及自己甜心宝贝的厄文会爱上这未开化的女人:光是她本身的奇特,或许得加上她的出现及她男伴惨死的凄凉景象,正好与外头黑暗中那只怪兽发动首次攻击诡谲地交织在一起,这些就已经像是一团火焰,召唤着无可救药的年轻浪漫主义者——第三中尉约翰?厄文像只振翅疾疾的飞蛾向前扑来。

另外早在一八四○年在范迪门陆块探险时,克罗兹就发觉——启航前几个月,他在英格兰又确认了最后一次——他已经太老,不该再谈恋爱了!而且他太爱尔兰了,太平凡了。

现在他只希望这个年轻女人到外面的冰原里走走,不要再回来。

克罗兹还记得四个月前那天,当天下午,跟她在一起的爱斯基摩男人才噎死在自己的血里。麦当诺医生检查过她之后,向富兰克林和他报告。麦当诺说,根据他的医学判断,这名爱斯基摩女孩大约在十五到二十岁之间,原住民的年龄实在很难判断,初潮已经来过,不过从各种征象来看,她还是处女。麦当诺医生还说,这女孩从不说话或发出声音,即便目睹了父亲或丈夫被枪杀后躺着等死,因为她根本没有舌头。根据麦当诺医生的看法,她的舌头不是被割掉的,而是从舌根处整个被咬掉,不是被她自己咬掉,就是被其他人或其他东西。

克罗兹相当吃惊。主要不是因为得知她没有舌头,而是因为听到这个爱斯基摩姑娘是个处女。他在北极圈附近待过的时间够长了,尤其是参加培瑞群岛的探险时,他们还曾待在一个爱斯基摩村落附近过冬。他很清楚此地原住民把性交看得很随便,男人们常会拿太太或女儿来跟捕鲸人或皇家探索队的探险者换取不值钱的小东西。克罗兹知道,这些女人还会为了乐趣自己送上门来。当那些船员们正绷紧神经、气喘吁吁、哼哼唧唧地在女人两腿间办事时,她们还能咯咯笑闹,或是跟其他女人或小孩闲聊。跟动物没两样。在法兰西斯?克罗兹眼中,她们穿的毛皮或带毛的皮衣根本可以看成她们自己野兽般的外皮。

船长举起戴着手套的手轻触帽檐。他的帽子被两圈厚重的保暖巾紧紧裹住,让他此时不可能脱帽或把帽子轻轻提起。“向你致意,女士,而且我建议你尽快回到自己的舱房里。外面变得冷飕飕。”

沉默盯着他看,没有眨眼,而且不知为什么,她的长睫毛上完全没有结冰。当然,她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看着他。

克罗兹象征性地把帽子往上提了一下,然后继续在甲板上巡行。他爬上被冰推高的船尾,然后顺着右舷那一侧甲板向下走,中途还停下来跟另外两个轮值的人说话。这让厄文有足够时间到下面的船舱脱下御寒外装,也才不会让人觉得,船长喜欢紧跟在他的中尉后面。

当他正准备结束跟最后一位冷得发抖的守卫——一等水兵宣克斯的谈话时,二兵威吉斯,船上最年轻的陆战队士兵从帐篷里冲了出来。威吉斯只在制服上套了两件宽松的衣服,还没说出要传递的讯息前,牙齿就已经在打战了。

“汤普森先生向船长致意,长官,工程师说船长应该去底舱看看,越快越好。”

“为什么?”如果锅炉终于坏掉了,克罗兹知道,他们就全完蛋了。

“船长,对不起,长官。不过汤普森先生说船长必须下去,因为水兵门森几乎在抗命了,长官。”

克罗兹把身体站直。“抗命?”

“汤普森先生是说‘几乎抗命’,长官。”

“把话说清楚,二兵威吉斯。”

“门森不愿意再扛任何一包煤炭经过死人房,长官。他也不愿意再下底舱。他说他是很有尊严地拒绝,长官。他不上来,就坐在主梯道最底层,不愿意再扛煤炭回锅炉间。”

“你在胡说些什么?”克罗兹感到一股熟悉又阴沉的爱尔兰脾气已经蓄势待发。

“是那些鬼在作怪,船长。”陆战队二兵威吉斯透过打战的牙齿说。“我们在搬运煤炭或从更里面的储藏室拿东西的时候,都听得到它们的声音。所以大家现在都不愿意到底舱下面,除非有长官命令,长官。底舱有东西,躲在黑暗里。在船里面,有个东西一直在乱抓、乱撞,长官。那可不是冰。门森很确定那是他的老伙伴沃克,他…它…和其他堆在死人房里的尸体,用手指东抓西抓想跑出来。”

克罗兹克制止住冲动,打算用一些事实来安抚这名陆战队二兵。年轻的威吉斯不见得会因为他的话而宽心。

第一个简单的事实是,死人房中乱抓乱翻的声响,几乎可以确定是成千上百只啃咬威吉斯同伴们冷冻尸体的大黑鼠。克罗兹比年轻水兵清楚得多,挪威的老鼠是夜行动物,在漫长的北极冬天,它们从白天到晚上都在活动,而且牙齿一直在长。这表示,这些该受咒诅的害虫或害兽一直在咀嚼东西。他看过它们咬穿皇家海军的橡木桶、一英寸厚的锡板甚至镀铅的板子。老鼠在下面对付水兵沃克和他五个可怜同餐桌的伙伴(包括克罗兹的三名优秀军官)的冷冻尸体,比一般人咀嚼一条盐腌的冰牛肉片还容易。

其实克罗兹并不认为门森和其他人听到的只是老鼠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