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想什么?”我问塞弗罗。

  他的目光飘到天花板以外的地方。“我在想什么时候才轮到我们,还有为什么非我们不可。你看看那些影片,听听那些故事,宇宙里大多都是普通人,在木卫三、地球、月球过着平凡的生活。我真忍不住忌妒啊。”

  “你觉得自己没有好好活着吗?”

  “活的方式不对。”

  “那怎样才对?”我追问。

  塞弗罗双臂环在身前,像个正低头俯瞰真实世界、心中却企盼着幻想成真的孩童。“我也不知道,反正就躲得远远的,别当什么圣痕者吧。妖精也好,知足常乐的中色族也行,只要能看着身边一切觉得安安稳稳,然后很清楚属于自己的东西不会被人抢走。像是房子啦,小孩之类。”

  “小孩?”我讶异地说。

  “我也不知道。老爸死掉前,你被捉走前,我都没想过这回事。”

  “你是要说遇上维克翠之前吧……”我眨眨眼,“山羊胡挺帅的。”

  “闭嘴啦。”

  “你们有没有——”

  他打断我,直接转移话题:“我想当普通版的塞弗罗。有老爸,也认识自己的妈妈,这样不是很好吗?”说完他笑出声,而且意外洪亮,“偶尔我会想到一切的原点。如果当初我爸先知道品管会要去搜索,马上带着我妈和我逃走,不晓得现在会变成什么样。”

  我点点头。“我也常在想要是伊欧没有死,自己会过着怎样的人生。我们会有小孩,该给他们取什么名字好呢?”我对着那已经好遥远的梦微笑,“之后我会一年一年变老,也看着伊欧变老,身上伤疤更多,但我会更爱她——即使她厌恶红种的卑微。然后我会葬了母亲,说不定还有哥哥姐姐。要是运气好,等到伊欧头发白了掉了,她会不停咳嗽,也许我某日会听见岩石落下砸中我的头,结束这辈子。由伊欧送我进焚化炉,撒下我的骨灰。我们的孩子再过着一模一样的日子,部落同胞会觉得我们幸福美满,养了有出息的小孩。直到小孩离去,终于再也没人记得我们。孙辈都死后,尘归尘,土归土,来自地底,又回到地底。渺小得仿佛从未存在。”我耸耸肩,“——但其实我也挺喜欢那条路。我每天都问自己,要是可以重来,可以什么都不知道,我愿意吗?”

  “那你的答案是……?”

  “之前我一直以为我是为了伊欧,能勇往直前都是因为心里很清楚我的目标:我爱她,她的梦想就由我来实现。但其实那都是鬼扯。每天这样腥风血雨,将一个女人塑造成偶像,包装成烈士,变得不是她自己,假装她完美无瑕。”我抓抓油腻的头发,“她一定不会这么希望。看见火卫一的空洞区我忽然明白……我是说,我顿悟到所谓正义并不是要修改过去的事,而是导正未来方向。大家这样战斗,并不全为逝者,更是为了还活着的人,为了将来到这个世界的生命,要给下一代更多机会。我们一切的努力都要朝这个方向去做。不然还有什么意义?”

  塞弗罗坐在那里静静思考这番话。

  “你和我一样,都在黑暗中寻找光明,期待它能出现。但是光一直都在。”我拍拍他的肩膀。

  “那光就是我们,老弟。虽然我们伤痕累累,而且个个都是死脑筋。可是我们就是那道光,而且我们可以点燃别人。”

  

  第三十六章 狂 饮

  

  我留塞弗罗陪拉格纳,在走廊上遇见维克翠。时间已晚,午夜过了。但她安排好贾王的安保、整顿阿瑞斯之子和新舰队后才从火卫一赶到。我下令舰队暂由她代管,直到找回奥利安。这个决定也有些惹恼舞者,他担心大权会落入金种手中。这些人对他而言都是居心叵测的对象。现在加上野马,也许会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还好吗?”维克翠问的是塞弗罗。

  “好多了。”我回答。这两人从我在火卫一公开宣战后就没再碰面。一个在前线,一个在贾王据点做后勤。“能见到你他一定很开心。”

  她忍不住露出浅笑(好像还有点儿脸红)。“你要去哪儿?”出乎我意料,维克翠大声地问。

  “去阻止野马和舞者把对方的脑袋扯下来。”

  “真是好心,不过太迟了。”

  “怎样?状况还好吧?”

  “看你从什么角度看这件事。舞者在指挥中心大骂金种傲慢、自视甚高什么的。从没见过他那么激动。我没有留下来听,他也没有真的说太多。你知道的,人家不会给我好脸色。”

  “你不也很少给野马好脸色吗?”

  “我对她本人没什么意见,只是看了她想到家,加上你带来的新盟友,我更这么觉得。她就是一头难缠的小母马啊,但押在她身上比较不会亏是事实。你不这样认为吗?”

  我笑了。“真搞不懂你到底是不是在奚落她。”

  “我是啊。”

  “知道她人在哪儿吗?”

  维克翠装出一脸愁苦。“亲爱的,虽然大家都认为我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但可惜啊,我不是。”她经过我身边去找塞弗罗,顺手拍了拍我脑袋,“换作是我,会去三楼食堂找找看就是了。”

  “你又打算去哪儿?”我问。

  她淘气一笑。“你少管。”

  进了食堂,我看到野马面前摆了一个金属罐,旁边还有纳罗叔叔、卡珐克斯和戴克索。十多名坑蛇小队队员坐在临近几桌,他们一边抽烟一边偷听野马讲话。野马双脚跷上桌,挨着戴克索,正在说学院的经历给另外两个人听。刚进去时,有两人被忒勒玛纳斯父子的魁梧身躯遮住,要等我绕过去才看到是哥哥和母亲。

  “……当然啦,我就大叫帕克斯的名字。”

  “那是我儿子。”卡珐克斯告诉我妈。

  “……后来他带着我们学院的人冲下山丘,戴罗和卡西乌斯还以为地震了,一边尖叫一边跳进湖里,抱在一起好几个钟头哪!他们浑身发抖,脸都青了。”

  “脸发青啊!”卡珐克斯大笑的模样活脱脱就是个巨人族的顽童。旁边偷听的阿瑞斯之子也忍不住笑。金种又怎样呢?卡珐克斯·欧·忒勒玛纳斯就是讨喜。“青得跟蓝莓一样哪!你说是不是呢,索福克勒斯?再给它一颗吧,丁娜。”母亲从桌面滚了一颗软糖过去,狐狸迫不及待钻到金属罐旁吞掉。

  “大伙儿都在干啥呀?”我开口问,哥哥拿起金属罐倒进几个金种的杯中。

  “听小姑娘说故事啰,”纳罗喷着烟气,哑嗓回答,“也喝点儿小酒。”

  野马嗅到烟味,鼻子一皱。“好臭啊,纳罗。”

  基尔兰白了母亲一眼。“都唠叨他们好几年了。”

  “你好,戴罗,”戴克索起身,抓了一下我胳膊,“很高兴这次见面你手上总算没锐蛇了。”他伸手戳了我肩膀一下。

  “之前抱歉,戴克索。你还替我照顾大家,我欠你一分情。”

  “大部分都是奥利安在处理。”他双眼闪亮,利落回到座位。我哥哥对戴克索很感兴趣,尤其是他头顶那个天使刺青。这也是当然。他有我们两倍高、两倍重,相貌堂堂,又比马提欧那样的粉种更有礼貌。我后来听说马提欧在贾王一艘船上休养,复原情况不错,得知我活着也十分欣慰。

  “舞者呢?”我问野马。

  给我这么一问,她双颊泛红,笑着说:“嗯,他好像不怎么喜欢我的感觉。但没关系,迟早会习惯的。”

  “你是不是喝醉了啊?”我也笑着问。

  “有一点儿吧。大家一起叙叙旧啊。”她放下腿,腾出身旁的空间,“我们正好说到你和帕克斯在泥巴里摔角。”

  母亲静静看着我,嘴角微微上扬。她一定猜到了我心里惶恐震惊。我所处的两个世界终于交融在一起,却是在我不知情的时候发生。我坐下来,听野马讲故事时还是浑身不自在。这阵子太忙,没能留心她迷人的风采。她一如以往,从容、活泼,通过喊对方的名字与视线接触,自然而然使每个人感觉自己受重视,很快拉拢到叔叔和哥哥。基尔兰看见忒勒玛纳斯父子尊敬她,心里就更多一分接纳。被母亲看见我望着野马的眼神,我拼命要压下脸红。

  “学院的事聊得够多了。”野马讲完帕克斯和我在密涅瓦城堡前面对打的细节,“丁娜,你不是说要讲讲戴罗小时候的事吗?”

  “说气孔那次好了。”纳罗开口,“要是洛兰在——”

  “别提那个,”基尔兰打断他,“还是——”

  “我想到了,”母亲没搭理他们,自顾自缓缓道来,“戴罗还很小的时候——应该三四岁而已。他从爸爸那边拿到一只旧手表,铜壳那种,表面还是圆盘,不是数字显示。你记不记得?”我点点头,“很漂亮,你也很喜欢。好多年后,基尔兰生病咳个不停,矿坑里面药物短缺,想叫你去跟伽玛或灰种讨一些来,但人家会要我们拿东西交换,我不知道怎么办好。有一天,小戴罗忽然就拿着药进家门,还不肯说自己怎么弄到的。几个星期后,我看见一个灰种戴着那只手表看时间。”

  我盯着自己的手掌,却感觉得到野马的视线。

  “大家该上床睡觉啰。”母亲开口,纳罗和基尔兰嚷嚷不想走,她只是清清喉咙,站起来,在我额上吻了一下,而且嘴唇贴着的时间比以前久些。之后她又拍拍野马肩头,在哥哥搀扶下离开。纳罗也带着部下退出去。

  “很坚强的女性,”卡珐克斯说,“而且很爱你。”

  “你们能在这种情境下见面,也是好事一桩。”我说完后望向野马,“尤其是你。”

  “我怎样?”她问。

  “不会像上次那样,我在现场想要掌控一切。”

  “嗯哼,感觉是个大灾难哪。”戴克索接口。

  “今天气氛正常多了。”我回答。

  “我也觉得,”野马笑了笑,“可惜没办法介绍你给我妈认识。她应该比我爸好相处得多。”

  我报以微笑,还不明白两人之间渲染开的情绪究竟是什么,也没有勇气厘清。在野马身边总能让我放松,然而我却害怕追问她心里藏着什么,担心一不留神就会打碎现在和乐融融的气氛。卡珐克斯干咳两声,打破沉默时似乎有些尴尬。

  “与舞者处不来吗?”我又问。

  “恐怕是这样,”戴克索说,“他压抑太多仇恨了。狄奥多拉比较好应付,舞者……只要面对我们就像上战场。”

  “而且还是情报部门的,”野马喝了一口酒,眯着眼睛,似乎觉得很烈,“什么消息都不透露,就算我摆明知道的也不例外。”

  “话说回来,你也不是多坦白的人。”

  她挤眉弄眼。“对,但我通常会跟和别人有互补作用。舞者很聪明,但也代表要说服他相信我们是真心合作会比较难。”

  “你是真心要合作?”

  “见过你家人后就更肯定了。”她回答,“你想为他们打造新世界,为你母亲,为基尔兰的孩子,我很能体会。之前……我和最高统治者谈判那时候,心里想的也一样。我只求保护自己所爱的人。”野马的手指划过桌面的凹凸不平,“当时除了投降,我找不到结束战争的办法。”她的目光射向我失去色族印记的手,仿佛那层平滑的皮肤底下埋藏了通往未来的秘密。说不定确实如此。“现在,我懂得该怎么做了。”

  “真的吗?”我问,“你们都决定好了?”

  “家是最重要的,”卡珐克斯说,“你也是我们的家人。”

  戴克索伸手搭我肩膀,姿态依旧温文儒雅。索福克勒斯似乎能察言观色,在桌子底下枕着我的脚。“难道不是吗?”

  “是,”我点点头,十分感激,“当然是。”

  野马抿嘴微笑,从口袋掏出一张便条递过来。“奥利安的频道,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我猜是在小行星带。出发前只给了简单指示,要她制造混乱。后来监听金种通信,听来成果不错。要对抗奥克塔维亚就需要她和那支舰队。”

  “谢谢,”我对三人说,“原本以为我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我们也是。”戴克索回答,“——所以我就挑明说了。戴罗,我们有些顾虑,主要是关于你的战术。利用钻爪机运送黑曜种侵略火星主要都市……恐怕是错的。”

  “是吗?”我问,“怎么说?现在必须斩断胡狼的权力结构,争取平民的支持。”

  “我和我父亲没有你那么信赖黑曜种。”戴克索字斟句酌,“让他们进入火星社会,后果可能会跟你以为的大不相同。”

  “野蛮,”卡珐克斯附和,“他们是野蛮人。”

  “拉格纳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