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开杂交派对或是在手淫,不想给安保看到而已吧。”塞弗罗哼了一声,耸耸肩,“反正一定还躲在这儿,我们进去搜就是。”

  我决定通过私人线路通话,不让其他队员听见。“别像无头苍蝇一样进去,要是在通道上没掩护……”

  “我们不用当无头苍蝇,”他切断线路,直接对所有人说,“各位小妞,斗篷、锐蛇、手枪,有必要就用脉冲手套。”塞弗罗的身影随着涟漪消失。“号叫者,跟我来!”

  众人由他领头潜入博物馆走廊,这里整个气氛像另一个世界。黑色大理石地板、玻璃墙壁、高十米的脉冲力场天花板。然而,另一边竟是巨大水族生态圈,活的珊瑚礁蔓延的姿态如同真菌触手,刺眼的蔚蓝与鲜橘背景中有群“人鱼”正在悠游。它们长达三十厘米,有似人的面孔,躯体却是爬虫类,皮肤是灰色,颅骨长出王冠般的突起,小眼如乌鸦,而且正恶狠狠地瞪着众号叫者。

  墙壁使用幻彩玻璃,时时透出浅浅色泽,并不断变化。一开始是心脏般的绛红,接着是钴银色的水波,令人仿佛置身梦境。走廊像座迷宫,侧面凹龛展示工艺品,不过是以当代的点状全息,还有二十一世纪流行的夸饰主义为主,并非圣痕者最欣赏的新罗马古典风。我们为匿踪斗篷换过电池,窜进一间陈列室,里面摆了一尊俗艳的金属材质紫色狗,形状仿佛是用气球折出来的。

  维克翠叹了口气。“要命,这人的品位真不入流。”

  拉格纳仰头望去。“这些到底是什么?”

  “艺术——”维克翠回答,“理论上而言。”

  她语调中的不屑以及眼前所见令我起了疑心。这里的人工感无所不在,艺品、墙壁或者人鱼都是这样,简直像是故意迎合圣痕者对银种人富翁的刻板印象。但贾王若猜不透也无法掌握金种的想法,怎能走到今日的地位?换言之,这些财大气粗的玩意儿会不会是场精美的骗局,为了满足简单而直接的想象,以免他人窥探底下的秘密?他绝不笨,所以我们所见未必关乎喜好,而是一种应付手段。

  因此我越来越觉得不对。队伍走到没点灯的中庭,那里有两排没打磨的砂岩地砖与紫茉莉树,呈V字形,直指目标寝室的双开门。大家关掉匿踪斗篷,想看得清楚一些,但都抽出锐蛇紧握在手。剑锋与砂岩地板只隔几厘米。

  正常人不会住在这种地方。这是舞台,是机关,设计之初就满载阴谋诡计。我觉得越来越不妙,又开启私人频道。“不大对劲。仆人呢?警卫呢?”

  “也许他很重隐私——”

  “我怀疑是陷阱。”

  “陷阱?你判断还是你猜的?”

  “猜的。”

  他沉默几秒,我暗忖也许他是在跟其他人私下讨论——说不定是除我以外的所有人。“有何建议?”

  “撤退,重新评估局势——”

  “撤退?”塞弗罗气呼呼地打断,“咱们才亲眼看见对方往我们身上丢核弹,撤什么退?”我想插话,他却连珠炮般说个没完,“去死,经过十三次努力才拿到这个银屁股的情报,现在一走了之就全白费,还会被对方发现我们来过。机会错过就没了,不拿下他就无法制伏胡狼。小收割者,你相信我好不好?”

  我咬着牙没骂人,先切断频道,不确定我气的是他还是自己,又或者是恼火胡狼夺走了让我自认高人一等的傲慢心态。我再也无法强硬执拗,因为我明白了这身虫皮甲和魔盔下的人依旧是个小男孩,被独自关进黑暗中,哭哭啼啼。

  背后那面落地窗外有艘游艇经过,我们所在的房间顿时被紫光淹没。大家匆忙跑向前,在贾王寝室入口两侧预备进攻。我隔着黑色变色片望向那船,看见一层甲板上有数百个妖精,他们随月球旋律和蔚为风潮的伊特鲁里亚[12]节奏扭动身躯、舞蹈作乐,仿佛对火星处于战争中浑然无觉。若不剥夺这些人的奢华,他们就会继续享受地球的香槟、金星的衣服、火星的燃料,纵情声色、毫无罪恶感地度过一生。这些人根本是蝗虫。塞弗罗的信念和怒火也在我心里烧了起来。

  这些人不懂得吃苦,不认识战争。一切只是新闻标题,反正有别人会负责。报道里的影像令人不适,但很快就会消失。军火船舰和社会阶级庇护着他们,但他们从未正眼看过,未曾体悟活着也可以是种折磨。不过他们也逃不了多久了。

  临死前,他们会记得这一夜,记得自己站在哪一边,记得卷入战争、再也无法抽身是什么滋味。豪华游艇散发的颓腐是黄金时代咽下的最后一口气。

  一口相当可悲的气。

  “我当然相信你。”说完后,我握紧锐蛇,并察觉拉格纳正在注意我们。明明他应该听不到对话才对。维克翠已经准备要破门而入。

  外头的光线远去,妖精也没入都市夜景。我忽然察觉,即便金种文明因此陨落,我也不会感到开心。就算人类帝国所有的灯火都熄灭,船舰都坠毁,敌人随建筑物生锈倾倒而灭亡,那又如何?这时我怀念起野马。之前我想念的是她的嘴唇和香气,此刻惦记的却是有人能够与我心连心。与野马相伴从不寂寞。她若在场,可能会责备我们为什么只顾着破坏,却不思考如何建设。

  我怎么会有这种感触?我身边都是朋友,就要完成击垮金种的梦想了,可是脑海深处却隐隐骚动,仿佛有双眼睛正在瞪着。无论塞弗罗怎么说,这都不对劲,除了周遭环境外,还包括他的计划。要是换成我指挥,我会不会这么做?费彻纳呢?如果计划成功,尘埃落定,没了氦三输出,要如何建立新秩序?还是就这么进入黑暗时代?塞弗罗锐不可当,那股气势足以劈开群山,过去的我也一样。

  但看看我最后是什么下场。

  “杀掉卫兵,敲晕粉种。打完抢完马上走!”塞弗罗下令,我握紧剑柄。他做了个手势,拉格纳和维克翠窜进门内,其他人也跟着冲进去。

  

  第十六章 情 人

  

  里面没有开灯,安静得像座坟墓。前厅空无一人,只有桌上的浴缸里漂浮一只水母,释放耀眼电光绿,照得光影诡谲。我们继续深入,砸了镶金丝的门,我和卵石蹲下把风,怀中捧着消音电磁枪,锐蛇已经收回臂上。背后有个男人倒在四柱大床上睡觉,被拉格纳扣住脚拖出来。他一丝不挂,直到滑落床下才惊醒。他摔在地板,还来不及叫就被拉格纳的巨掌捂住。

  “该死,不是他。”维克翠在后面说,我听了回头,发现那人原来是个粉种,脸被拉格纳给挡住了。

  塞弗罗一拳将床柱轰成两截。“早上三点,他能在哪儿?”

  “月球时间是早上四点,才刚开市,”维克翠提醒,“会不会进办公室了?问问这奴隶。”

  “你家主子呢?”透过面罩,塞弗罗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被铁棒敲打的钢管。我守着前厅,直到听见粉种呜咽。塞弗罗正用膝盖抵住对方腹股沟。“老兄,你的睡衣不赖,染成红色会更漂亮哦。”

  他的口吻冷酷无情,我一阵心寒。好熟悉,关在阿提卡时,胡狼也是这么跟我讲话。

  “你主子呢?”塞弗罗扭动膝盖,粉种疼得发出哀号,却仍不肯招供。众号叫者目睹刑讯逼供都默不作声,仿佛融入了房间阴影中,失去面孔,现在没什么好说,没什么好良心煎熬,都要放炸弹,还装什么无可奈何。但我可以看出他们不是第一次听见粉种倒地惨叫,顿时感到一股脏脏黑黑的情绪油然而生。比起武器和船舰,这一幕更贴近战争的本质,这是战争中悄然无声、无人记得的残酷面。

  “不知道,”粉种回答,“我不知道。”

  他的声音勾起我的回忆,我愕然离开岗位,跑到塞弗罗旁将人拉开。这人我认识,他温柔的五官线条没有改变,鼻子又长又挺,眼睛像是粉晶,肤色如同深色糖浆。我之所以能成为现在的模样,他的功劳和米琪一样多。房间里的人是马提欧,依旧俊美、孱弱,软在地上不住喘息,手臂已经折断,嘴角流血,另一手压着两腿间遭塞弗罗殴打的部位。

  “你脑子烧坏啦?”塞弗罗朝我大吼。

  “我认识他!”

  “啊?”

  我这样一捣乱就制造出空隙,而他也只看见一顶狰狞的魔盔。马提欧扑向床头柜上的通信仪,可惜塞弗罗动作更快。就种族而言,塞弗罗的骨质最密实,马提欧最疏松。“咚”一声后,塞弗罗击碎了他脆弱的下颚,他发出呕吐的声音,倒下后不断痉挛,眼珠一吊。我感到恍惚,犹如经历一场噩梦,如此冷酷,原始而直接的暴力,那样的筋骨、那样的肌肉根本不该做出这种事。我下意识朝马提欧跑去,跪在他抽搐的身前,将塞弗罗推开。“别碰他!”

  马提欧昏迷后样貌凄惨,我无法判断他的脊椎或脑部是否受伤,只敢轻轻触碰着那头遭血水染成深褐的卷发;他的发丝依然闪着一抹蓝光,马提欧紧紧握拳,像个孩子;左手无名指上有个小银环。这段时间他到哪儿去了?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我认识他。”我再次低语。

  拉格纳也过来蹲在一旁守着,但目前我们无法治疗马提欧。小丑拿了通信仪抛给塞弗罗。“紧急警报功能。”

  “你说认识他是什么意思?”塞弗罗问。

  “他是阿瑞斯之子,”我迷惘地回答,“至少曾经是。院训之前我接受他的训练,学会金种文化。”

  “这可厉害了。”废物嘀咕。

  维克翠以脚趾抵了一下马提欧的粉种印记,上面有小花的图案。

  “和狄奥多拉一样是花伎,”她瞥向拉格纳,“价钱可是能跟你们污印媲美呢。”

  “你肯定是同一个人?”塞弗罗又问。

  “他妈的,我当然肯定。他叫马提欧。”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拉格纳问。

  “而且看起来不像俘虏,”维克翠说,“身上这睡衣不便宜,大概是情人吧。贾王可不像是会守贞的人。”

  “所以他叛变了。”塞弗罗语气凶狠。

  “——又或者是你父亲的安排。”我说。

  “那怎么没有跟我们联络?一定有问题。这代表贾王渗透进来了。”塞弗罗转头看门口,“该死。说不定他已经知道提诺斯的位置——甚至是今天的计划。”

  我的思绪飞快转动。会是阿瑞斯派马提欧来的吗?还是马提欧为求自保、不得已委身于此?也许我的事情是他走漏的……越想越不安,毕竟我和马提欧相处时间没有那么长。尽管如此,我还是在意他的安危。印象中的他很温和,这年头还能有颗温柔的心非常不容易。看看我们是怎么对待他的。

  “快走吧。”小丑开口。

  “没捉到贾王不能走。”塞弗罗回答。

  “——但我们不知道他在哪里,”我说,“情况不单纯,最好等马提欧醒来。有没有人带兴奋剂?”

  “剂量不对会害死他的,”维克翠警告,“粉种的循环系统承受不了军用品。”

  “但我们也没时间叙旧,”塞弗罗低吼,“不能冒险逗留,得快点动起来,”我想回嘴,但他没有停顿,又看着正在检查马提欧的通信仪的小丑说,“有没有找到线索?”

  “只看到厨房的食材清单,好像送了很大分量的羊肉、果酱三明治和咖啡到编号C19的房间。”

  “收割者,你怎么认为?”拉格纳问。

  “说不定是陷阱,”我回答,“还是先……”

  维克翠不屑地冷笑打断我。“陷阱又如何?反正不就是这种货色,能奈我何?”

  “说得好,裘利,”塞弗罗走向门口,“废物,带好这粉种,有状况就咬他。拉格纳、维克翠,你们两个打头阵,准备见血了。”

  下了一层楼,我们终于遇见安保,六名猎犬守在门前,巨大玻璃面板闪亮得如池塘般吹起的阵阵涟漪。对方身穿黑色西装,而非军用护甲,左耳后有银色脚跟状的植入物。这层楼显然监控更严密。但我们仍没看见仆役。几分钟前,数名衣着相似的灰种推了一车咖啡点心进去。这种事本来应该交待粉种或棕种人才对。总之此处戒备森严,办公室里应该有重要的客人,又或者是贾王疑心病太重。

  “速战速决。”塞弗罗躲在转角,我们距离那群灰种三十米左右。

  “瘫痪这群猪头后立刻冲进去。”

  “还不知道里面是谁咧。”小丑提醒。

  “冲进去才知道,”塞弗罗低吼,“上!”

  拉格纳与维克翠率先杀去。匿踪斗篷扭曲的光影遮蔽他们身形,其余人尾随在后,一名灰种察觉异样后沿走廊冲来,瞳孔上的热感应芯片启动,红光闪烁,捕捉到我们携带电池的热度。“匿踪斗篷!”他大叫。六人训练有素、立刻取枪。然而太迟了,我方先锋先发制人,拉格纳挥舞锐蛇、斩断一人手臂与另一人咽喉;维克翠的消音枪射出磁力弹,击毙两人。我从倒下的敌人中间钻过,剑锋刺进一人肋骨,心脏爆裂的触感随“啪”一声传来。随后我又将锐蛇化为鞭形抽出,再转换为甩刀形态。死者倒地。

  对手连枪都来不及开,但仍有一人按下通信仪,于是警报大作,墙壁一片赤红,进入了紧急状态。塞弗罗解决掉最后一名守卫。

  “快进去!”他下令。

  情况不太对。我的感受越来越明确。但维克翠与塞弗罗一马当先,拉格纳跟着将门踹开,一向顺从的我只能追入房间。

  贾王的会议室与楼上那层相比朴素得多,层高十米,墙壁是数字玻璃显示器,此刻飘着淡淡银雾;左右有两列大理石柱,中间摆放气派的缟玛瑙会议大桌,正中央竖立一棵纯白枯树;会议室另一端设有落地观景窗,可俯瞰巢城全景。瑞古勒·艾格·桑恩,贾王的大名从水星远传至冥王星,他本人正站在落地窗前,肥胖的手中提着一杯红酒。

  他是个光头,前额皱纹多得像洗衣板,厚唇仿佛咬着牙套的拳击手,猿猴似的肩膀,屠夫般的手指,身上那袭金星产的青绿高领袍绣着苹果树图案。就外观判断,贾王六十好几,皮肤晒得很黑,蓄八字山羊胡,却没真的修饰脸型。不过他看起来没什么雕塑过的痕迹。比起他那一双赤脚,拥有三颗眼睛更为引人注意。脸上那双眼是银眸,眼睑厚重,但藏不住精明干练;肥硕右手中指上单调的银戒竟植入一颗金种的眼珠。

  显然我们打断了他的会议。

  室内将近三十名赤铜种和银种人,分为两派,坐在缟玛瑙大桌左右,面前除了咖啡杯、酒瓶,还有通信仪及半空中的全息投影显示屏。原本他们正紧盯屏幕上的数据,听见房门猛然朝内打开,全都吓了一跳,反射性后退。可是绝大多数尚未反应过来或感到畏惧,甚至无法察觉号叫者众人正披着匿踪斗篷闯入。不过,在场的并非只有赤铜种和银种人。

  “噢,该死。”维克翠脱口说。

  在这两种色族中站起六名金种,都是骑士,一身脉冲胄甲,而且每一个我都认识。左侧那位面色铁青、浑身漆黑的长者贵为死亡骑士,身旁两人里,一是艾迦的姐妹,也就是圆脸的御史莫依拉,另一人则是老面孔:卡西乌斯·欧·贝娄那。桌子右边依次为忒勒玛纳斯家族父子,卡珐克斯与戴克索,以及约一年前留我跪在矿坑中的女孩。

  野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