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一下?”他皱眉不解,瞟了纳罗一眼,“怎么了吗?”

  “没怎么,但我早上再跟你讨论。”

  “早上?戴罗,太阳系都要天翻地覆了。我们失去其他红种的合作意愿,阿瑞斯之子撑不过今年,不赶快重回正轨绝对不行,只有你……”

  “舞者,我还活着。”我心里也有好多疑问:关于这场战争,关于其他朋友,关于我被击败的细节——关于野马。但这不急于一时。“你知道光是活下来就够幸运了吗?光是还能见到你们,就够幸福了。已经六年了,一家都没团圆,所以等到明天好吗?明天我就和你们重回战场。今晚我想跟家人相处。”

  还没走到门口,我已经听见孩子嬉笑的声音,我觉得自己仿佛是别人梦里的客人,早不属于孩童的世界。但这件事由不得我做主。母亲推着轮椅,我进了狭小的宿舍,里面有金属制的便床,几个小朋友,洗发精的味道,整个空间吵吵闹闹。五个小孩都和我有相同血脉,看他们的头发和地上的小拖鞋可以猜到才刚洗过澡。两个九岁的比较高,联手对抗另外两个六岁的娃儿,还有个女婴,她一直伸头往年纪最长的男孩腿上磨蹭,大男孩还没有发现;旁边的床上坐着第六个孩子,上次回莱科斯探望母亲,我就见过这个半夜不睡觉的女孩。她是基尔兰的女儿。她一边看顾年幼的弟妹,一面又沉迷在纸张光滑的故事书里,不过她也是第一个察觉我进来的人。

  “爸爸——”她瞪大眼睛,回头叫唤,“爸——”

  基尔兰本来在和莉亚娜玩骰子,看见我后立刻冲来。莉亚娜也跟在后面。“戴罗……”他边喊边跑过来停在轮椅前,他已经二十几岁,开始留胡子,没有以往弯腰驼背的模样,眼中依旧散发一股好人的气质,从前我觉得他的模样很傻,现在反而显得格外勇敢。基尔兰回神后才招手要儿女过来。“瑞冈、旖罗,孩子们快过来,这是我弟弟,就是你们的叔叔。”

  孩童围到父亲身边,表情有点儿尴尬。房间角落传出一阵婴儿的笑声,有个年轻的母亲从床上起身,她正在哺乳。“伊欧?”我不由得失声唤道,她和记忆里那个身影太像了——小小的鹅蛋脸,天气潮湿时会打结的浓密头发——只可惜那不是她。仔细一看,她眼睛比较小、鼻型淘气些,没有那种火一般的气焰,更何况,我妻子那时还是个少女,眼前这位已经是个成熟女性,算算应该满二十岁了。

  大家望着我,神情慌张,怕我是不是精神错乱,唯一的例外就是迪欧——她就是伊欧的姐姐。她脸上泛起微笑。“抱歉,小迪,”我赶紧解释,“你看起来……和她真的很像。”

  迪欧不想让场子冷掉,马上叫我别道歉,还说这是最好的赞美。“这宝宝是?”我指着她怀中的婴儿,小女娃那头乱糟糟的锈红色头发绑成一束,立在头顶,活像天线;她深红色的眼珠盯着我,兴奋莫名。

  “这小鬼啊,”迪欧凑近轮椅,“一听到丁娜阿姨说你还活着,我就想一定要找机会让你们认识认识,”她瞥了哥哥一眼,我竟然有些嫉妒了,“这是我们第一胎,你也抱一抱吧?”

  “抱?”我回答,“不行,我……”

  可是小女娃朝我伸出肉肉的小手,我还来不及缩,她已经到了腿上。她掐着我穿的毛衣,蠕动一阵,转身在我腿上找到舒服的角度,还拍了拍手大笑起来。女婴不知道我是谁,不明白为什么我手上很多疤,只是觉得我的手很大,有奇形怪状的金种印记,还抓起我拇指拿没牙的牙龈咬了咬。

  娃儿的世界没有我习以为常的恐怖,举目所见只有爱。她稚嫩的肌肤碰触我的身体,色泽白净,触感如云朵,而我像块粗糙的石头。那双晶莹大眼的神采遗传自母亲,但嘴唇薄,举止动作像基尔兰。

  那是一条新生命,原本我和伊欧也有孩子,换作以前,她一定不会相信我们两人竟没能一起走下去,反倒是基尔兰和她姐姐在一起了。我和她就像一团风暴,虽然轰轰烈烈,却注定消散无踪。希望小迪和哥哥能长久。

  为了减轻发电机负载,居住区后来有了灯火管制,但我和哥哥、叔叔还是围在后面的桌子聊天。基尔兰说自己有了新工作,他跟橙种学会了如何维修镰翼艇与飞船。小迪先上床休息,却将娃娃托给我。女婴在我怀里睡得很沉,做着美梦扭来扭去。

  “这里环境不算太差,”哥哥说,“至少比下面好得多。有得吃,有水洗澡,不必被喷射气体刮破皮!听说那是因为上面就是湖泊,淋浴间真是好东西哪,孩子高兴得要命。”幽微光线下,他望着儿女两两挤一床睡得安稳,偶尔翻身。“可是,每次只要想到小家伙们的将来就烦恼,他们得回去挖矿做纺织吗?以前觉得理所当然,还认为是世代传承的技艺呢,懂吧?”我点点头,“我大概是妄想吧,希望儿子可以像你和老爸一样做个地狱掘进者。现在呢……”基尔兰耸耸肩。

  “眼界开了就什么都不一样了,”纳罗叔叔说,“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给人践踏,那种日子根本没有意义。”

  “嗯,”基尔兰附和,“我们几乎活不过三十岁,却要让另一群人长命百岁,操他妈,这什么道理。我希望自己的小孩别过那种生活,小弟。”他凝望着我,我却想起母亲问过革命后有什么打算。

  我们要创造一个什么样的世界?野马也问过同一件事,然而,伊欧则来不及考虑到这一步。“下一代不该浑浑噩噩过完一生,所以,虽然我欠阿瑞斯这条命,也很尊敬他,但我还是……”哥哥摇头,他还想说些什么,但感到纳罗沉重的视线。

  “你说说看。”我鼓励着。

  “我不太确定阿瑞斯是否规划过未来。你回来了,我很开心。我觉得你会有计划拯救所有人。”

  基尔兰的语气充满期待、信心满满。

  “我是想过。”这是我特别说给哥哥听的,而他也真的心满意足,为自己再斟上一杯酒。然而,我察觉叔叔的目光,明白他看穿了表象,我们都知道,其实前途茫茫。

  

  第九章 阿瑞斯之城

  

  清晨,我的早餐是母亲代领的咖啡和谷物粥。我目前还不适合在公众场合露面。基尔兰和莉亚娜上工了,只剩下我、小迪和母亲,孩子正在更衣,准备去上课。能念书是好事,倘若大人不管下一代的教育,只是代表心中没有希望。

  喝完第一杯咖啡,母亲又给我倒了第二杯。“你拿了整壶回来?”我问。

  “厨子硬要塞给我,原本想给我两壶呢。”

  我继续喝。“味道跟真的一样。”

  “是真的啊,”小迪回答,“有强盗团抢了东西送过来。这咖啡应该是地球货吧,听他们说是什么牙买加之类的。”

  嗯,地名这种小事我就不纠正了。

  “喂!”外头传来叫声,妈惊跳起来,“收割者!收割者!你要不要出来玩啊——”接着是一阵东西翻倒、用力跺脚的声音。

  “丁娜太太要我们敲门。”喊声如雷响。

  “你别烦,好啦好啦!”接着,门被敲响,“过节啦!塞弗罗叔叔和超亲切、超和蔼的小巨人来探望你们啦!”

  母亲朝兴奋不已的侄女说:“艾拉,帮我们开门好吗?”

  艾拉跑过去给塞弗罗开门,塞弗罗一进来就将女孩一把捞起,她开心地直叫。塞弗罗没穿盔甲,而是军人穿在脉冲护甲底下的黑色吸汗衣,腋窝还能看得见污渍。看到我的时候,他眼睛一亮,将艾拉丢到床上,张开双臂直朝我冲来,还不断发出怪笑、嘴角扯开,几乎要切开那张窄脸了。他顶着一头沾满汗水又脏得要死的莫西干发型。

  “塞弗罗,小力点!”母亲叫道。

  “小收割者!”他用力一拍,轮椅打转,我的牙齿咯咯响。塞弗罗用力抱紧,几乎要把我抱离椅子。他比以前壮,身上有香烟、引擎油和汗水味。然而他依旧像只边哭边笑、活蹦乱跳的小狗那样钻进我怀里。“我就知道你没死!我就知道!那些妖精王八蛋别想骗我!”鬼叫完,他拉开一些距离,上下打量,奸笑一声,“你这天杀的小浑球。”

  “别说粗话!”我妈吼道。

  我也眯起眼睛。“肋骨好痛。”

  “噢,对不起啦,兄弟。”他这才把我放回轮椅,跪下来和我平视,“我早就说过了,一点儿也没错——这世界上最难杀死的两样东西,一是我小鸟蛋底下的霉菌,二是他妈的火星收割者!哈哈哈!”

  “塞弗罗!”

  “抱歉,阿姨,抱歉。”

  我稍稍后退。“塞弗罗,你……好臭。”

  “我五天没洗澡啊,”他一派得意,还搔搔胯下,“这可是纯正的塞弗罗牌浓汤味呢,大哥。”他双手叉腰,“至于你嘛……嗯,你看起来……”塞弗罗偷看我妈一眼,咬了一下舌头,“也是挺狼狈的。”

  突然间,一道阴影罩下,有个人影窜进来,遮住天花板上靠近门口的那盏灯。小孩围着拉格纳跳来跳去,他很难移动。

  “收割者,好久不见。”他一开口,马上压过小朋友的嬉闹。

  我对他微笑。拉格纳一如以往,神情淡漠沉郁,身上满布刺青;那身经过家乡的极地气候洗礼的皮肤厚如犀牛,白胡结成四根辫子,头发几乎剃光,只留一束绑上红色丝带。孩子们问他有没有带礼物。

  “塞弗罗,”我探身,“你眼睛……”

  他也靠过来。“喜欢吗?”刀削似的脸上双眼眯起,眼珠已不再是往昔那不够澄澈的金色,竟变成与火星土壤一样的红。塞弗罗特别拉开眼睑给我看个清楚。那不是隐形眼镜,右眼也不是生化义眼了。

  “操他妈,你竟然去做雕塑手术?”

  “业界最高等级。喜不喜欢?”

  “他妈的,是很厉害啦,根本是为你量身打造。”

  他握起拳,往自己的手掌一打。“听你‘本人’这么说我就安心了。这是你的。”

  我脸一白。“什么?”

  “你的啊。”

  “我的什么?”

  “眼珠啊!”

  “我的眼珠……”

  “巨人大哥救你回来时摔到你的脑袋了吗?米琪一直把你原本的眼珠放在约克顿的冰柜里——那儿真是有够阴森。不过我们去搜刮了些物资回来,资助崛起革命,反正我看你应该也用不到嘛,我就顺便……”塞弗罗尴尬地耸耸肩,“后来我问他们可不可以装上去——你懂的,我就是想说,这样你就算挂了还可以用这个眼睛看见世界,算是纪念你吧。有那么奇怪吗?”

  “我早就告诉你了——很怪。”拉格纳开口,一个女孩爬上他的腿。

  “那你想要回去吗?”塞弗罗突然有点儿怕怕,“是可以还你啦。”

  “不必了!”我回答,“我只是一时忘了你有多狂。”

  “噢,”他笑着拍拍我肩膀,“那就好,还以为你真的不开心。所以我可以留着啰?”

  “既然是你找到的,那就给你吧。”我也耸耸肩。

  “莱科斯的丁娜女士,可否借您儿子于战事之用?”拉格纳对我母亲说,“他有多项任务,需要大量情报。”

  “行,带回来别缺一块就好。你们拿点咖啡去吧——还有帮我把这些袜子送去洗。”我妈拿了才补好的一袋袜子放进这个大块头的怀中。

  “遵命。”

  “礼物呢?”一个孩子问,“这次没有礼物哦?”

  “有——”他才回话,小迪和我妈立刻齐声大叫:“塞弗罗,不准!”

  “干吗?”他掏出个小袋,“我这次拿的真的是糖果呀。”

  “……结果呢,拉格纳踩到卵石,从运输带后面摔出去,”塞弗罗咯咯笑,“摔个四脚朝天。”他在我头顶上大嚼糖果,大剌剌地将轮椅在石头隧道推得乱窜,加速过猛后又急忙要刹车,结果轮子一偏,椅身撞墙,震得我眯起双眼。“然后呢他就掉进海里,那时场面可壮观了,浪打起来和火炬船[9]一样高。我想说我好像该帮帮他,就跟着往外跑,没想到一个庞然大物……不知道叫什么来着,总之是雕塑出来的那种怪物……”

  “海魔。”拉格纳声音从后面飘来,我根本没察觉他跟着,“赫珞[10]第三层来的。”

  “嗯哼。”塞弗罗推我过转角,这回同样又用力擦撞,害我咬到舌头,一群阿瑞斯之子的驾驶员急忙散开,经过时还瞪大眼睛看我。“海里那个——”塞弗罗回头望向拉格纳,“——海魔,它大概觉得拉格纳是块美味肉排,他才刚坠进水里它就立刻吞下去,我和废物看了以后哈哈大笑,实在他妈的太夸张了!你懂的,废物也是很幽默。但那海魔居然潜下去,我只好从后面货舱口出去,拿脉冲手套一直往海面轰个不停。”他又转头看看拉格纳,“海魔游着游着,眼看就要到热海海底去了,水压越来越高,我的防护衣吱吱叫,还以为自己要死在那儿呢。结果,拉格纳这家伙忽然从那只全身鳞片的鬼东西身体里开了条路出来,”他凑近说,“你猜猜是从哪儿?快猜!”

  “肠子吧?”我问。

  塞弗罗尖声大笑。“对!从屁股出来!就像一坨大……”

  轮椅忽然停下,他话没说完就硬生生停住。接着是“咚”一声和某个物体在地面滑行的声音。轮椅又往前了。我转头一看,拉格纳若无其事推着,塞弗罗没跟在后面。我皱起眉,暗忖那小子怎么失踪了,突然他又从旁边小路溜出来。

  “你这蠢牛!”塞弗罗气急败坏,“我可是恐怖集团的首脑!不准你这样把我丢来丢去!害我糖果都掉光了啊!可恶!”他盯着隧道地板,“烦唉……在哪儿?混账东西,拉格纳,我的花生棒呢?你知不知道我是杀了几个人才抢到的?——六个,六个啊!”

  拉格纳正在我上方咀嚼东西。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但我总觉得他在窃笑。

  “拉格纳,你开始刷牙了吗?干净很多。”

  “谢谢,”这名满嘴花生棒高两米四的壮汉回答,“巫师给我换了新的。很痛。不过是新的。好看吗?”

  “巫师——米琪吗?”我向他确认。

  “是。离开提诺斯前他教我识字。”于是,拉格纳凡是看到路牌或警告标语都读给我听。约十分钟后,我们进入机库。塞弗罗跟在后头,还在唠叨他的零食。就殖民地联合会的标准来看,这座机库算是狭小,但其实也有三十米高、六十米宽,是用激光在山岩内部钻凿而成,机体引擎衬出地面有多黑。里面停了几架老旧飞船和三架崭新又光芒四射的镰翼艇;两名橙种正在指挥红种整备,看我坐轮椅经过,不禁也愣了一下。我总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成群士兵从一架外壳破损严重的飞船鱼贯而出,有些没卸甲冑,肩膀上挂着狼皮斗篷,其余人则脱得只剩内衣或打赤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