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马目送她出去:“有狄奥多拉陪着,你很幸运。”她上前轻轻搭着洛克的肩膀。洛克微微睁开眼睛。

  “弗吉尼娅……”

  学院训练后,大家留在火星城市的那年,洛克和野马发展出很好的感情。他们总约不到我一起欣赏歌剧。不是因为我对音乐没兴趣,而是洛恩要求我必须全心专注。

  她掐掐洛克的手:“还好吗?”

  “比塔克特斯好。”他瞥了我一眼。我猜如果我不在场,他会愿意多说些。洛克察觉野马的模样狼狈,眉头紧蹙,担心地问:“出状况了吗?”

  我们告诉他事情的发展,洛克用手顺了一下微卷的头发:“态势真恶劣,没想到普林尼居然敢采取这么大胆的行动。”

  “预计十点开会讨论对策。”我说。

  洛克没理我。“弗吉尼娅,你很担心父亲和哥哥吧。”

  “我希望他们还活着,”野马望向塔克特斯,神情凝重,“真为他难过。”

  “他走得与活着时一样精彩,”洛克说,“只可惜太早逝。”

  “你觉得他是可以改变的?”野马问。

  “他一直都是我们的朋友。”洛克说,“尽管这么做像是拥抱火焰,但我们有责任帮他走上不同的路。”他凝望着我。

  “你应该知道我不希望他死,”我开口,“我还请求他回来。”

  “就像你说会捉到艾迦那样?”洛克闷哼一声。

  “我解释过我为什么要那么做。”

  “你是解释过:她杀死我们的朋友,杀死奎茵,但为了更远大的计划,还是得放她走。每个决定都有代价,戴罗,也许再过一阵子,你会厌倦用自己的朋友来偿付。”

  “这么说不公平,”野马立刻说,“你明知道不是这样。”

  “我只知道我们快没朋友了,”洛克回答,“不是每个人都像收割者那样坚毅刚强,不是每个人都想成为勇者。”

  在洛克眼中,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他的成长过程中只有安逸和阅读,往来于家族在新底比斯和火星高地上的豪宅。因为父母不信任科技辅助学习系统,所以特别请紫种与白种以传统方式授课。终日在悠闲的原野、澄净的湖畔散步聊天。

  “其实塔克特斯没有卖掉小提琴。”过了片刻,洛克说。

  “你说戴罗送他的那把?”

  “对,史特拉第瓦里古董琴。他本来要卖,但后来产生罪恶感,所以逼拍卖场取消竞标,然后私下练习,想等恢复水平后表演奏鸣曲,给你一个惊喜,戴罗。”

  我沉重的心情变得更加沉重。塔克特斯果然一直把我当朋友。他只是在挣扎要不要变成家人期望的模样,却不知道身边这些人早就接纳最真实的他。野马伸手揽着我的腰,明白我心里的痛苦。洛克低头轻吻塔克特斯的脸颊,开口为他祷告。

  “带着满腔热情去下一个世界吧。你说过人生苦短,要及时行乐,所以你还真的不用承受老迈凋零的无奈。我迷途的友人啊。”

  洛克离去,留下我和野马陪着塔克特斯。

  “你得想想办法,”她说的是洛克,“不处理好,就会失去他了。”

  “我知道,但我还有上百件事情得处理。”

  大家集合在指挥室的大木桌边,桌上凌乱地摆着咖啡与一碟碟食物。野马坐在我旁边,一如往常把腿跷在桌上,开始解释奥古斯都的作战出了什么问题。卡珐克斯很不安分,身子前倾,显然很难接受首席执政官居然吃败仗。他一直拧着双手,看得戴克索决定将索福克勒斯从他腿上抱开,交给维克翠。维克翠接过狐狸,但不知该做什么。一开始发言的只有野马,桌上飘浮着普林尼给她看的全息影片:一群小型护卫舰静静航行,目标是木卫三著名的造船厂。厂区分布在周围轨道,从远处看去是一片斑驳的绿色、蓝色加上漩涡状的白色。

  “他派遣一支猎犬部队躲在两架油槽船底下,潜入后解除了三座防御平台的核能反应炉。接着,我父亲以镰翼艇和小型护卫舰全力进攻,他惯用的战术是先摧毁敌人动力,大举轰炸,然后迅速退回安全地带。

  “造船厂确实是个宝库,可以看见十七艘驱逐舰、四艘无畏舰停在船坞,都造好或接近完工。我父亲原本预期船上只有基本人员,所以决定分散兵力,一举拿下,还将两个污印送上蛭附艇,准备连那艘卫星舰也一并抢到手。没想到,在那些船上的不是基本人员。事实上,那里一个船员也没有,反而埋伏许多禁卫军、猎犬部队,以及奥林匹克骑士。”

  “他……投降了吗?”卡珐克斯惊恐地问。

  野马笑出声音:“我父亲吗?怎么可能!他差点儿就杀出一条血路,连灶焰骑士也死在他剑下,只可惜,他遇上了一些熟面孔。”

  影像显示奥古斯都身手利落地闪进十二名灰种之间,简直像是闯入一堆高大野草。锐蛇发出尖啸,沿墙刮出火花,一路过关斩将,直到面前出现身穿火焰造型护甲的灶焰骑士。

  一阵刀锐蛇影后,红雾喷溅,灶焰骑士头颅落地,但立刻又有两名骑士接近。一个人的头盔是日冕状的,另一个则是戴着恶狼头盔的费彻纳。两人联手杀死污印,重挫奥古斯都,首席执政官满身是血,倒在地上。

  洛恩转头,隔着我问:“野马,日冕状头盔的那人是谁?”

  她没答腔。

  “那副护甲属于晨曦骑士,”我代她开口,“所以是卡西乌斯。他可能接上了手臂,或做了新的。”

  野马继续说:“裘利家族的船只也加入作战,”她望向维克翠,“所以我父亲的部队逃不出去。”

  塞弗罗瞪了维克翠一眼,伸手抱走狐狸,好像连宠物也不敢交给她。“尴尬吗?是该尴尬。”

  “这件事情已经讨论过很多次了。”维克翠的语调与其说是不满,不如说厌烦,“我母亲受最高统治者要挟,而且她不太在意政治,心里通常只想着钱。”

  “也不太在意忠诚是吗?”野马问,“这可有趣了。”

  “呸,艾奎普瑞娜那贱女人,”卡珐克斯低吼骂道,“不意外。”

  “大个子,说话还是客气点吧,”维克翠警告,“毕竟她还是我母亲。”

  卡珐克斯双臂交叉:“哦哦,真抱歉啊,你居然有这种母亲。”

  “但我们要如何确认你与母亲并非同一阵线?”戴克索轻问,“你可以打探情报,可以守株待兔……戴罗,你怎么能信任她?她随时可能走漏……”

  野马也望过来:“我有同样的疑虑。”

  “我为什么信任你?信任戴克索,还有你,卡珐克斯?”我反问,“你们之中不管谁与最高统治者合作,都可以获得更好的官阶、更多财富和领地,不是吗?”

  “把你的心挖给卡西乌斯他老娘也行。”塞弗罗提醒。

  “谢了,塞弗罗。”

  “别客气!”他抓起一根鸡腿要喂索福克勒斯,但想了想,自己先咬了一口,同时小声对狐狸咬耳朵。

  “我信任维克翠的理由跟信任你们的理由一样,是以友谊为基础。”这种时候我还是别看塞弗罗比较好。

  “友谊?哈,”野马将咖啡杯重重放回桌上,“我就直说吧。我认为对裘利家的信任还是有些距离比较妥当。”

  “那是因为你觉得被我威胁到地位了吧,小丫头。”

  野马坐直身体:“小丫头?”

  “我比你大了十岁,亲爱的。未来某天,你回想起现在的自己也会不由得笑出声,想着:我当初为什么那么天真、那么傻气?另外,反正你又不是很高,叫你小丫头没什么问题。”

  “我没空跟你耍嘴皮子,”野马冷冷回答,“不信任你是因为我根本不认识你,人们对你母亲的评价也绝非是对政治不感兴趣。她工于算计,不时行贿。这些事情我父亲知道,我知道,而你也知道。”

  “嗯,就某种程度来说,我母亲确实有不少心机。这点我也一样,你们其实也一样。但有件事情我很肯定自己没做过,就是说谎。我从不说谎,过去、未来都一样。这点和某些人截然不同。”她轻挑起眉毛,暗示自己指的是谁。

  “什么种结什么果,戴罗,你考虑清楚。”戴克索警告,“这件事不该用情感判断,你要考虑到,她是被一个多么厉害的母亲养大。我们不需要亏待她,可是也不该让她参加作战会议。我的建议是,先将她安置在能配得上她身份的房间,等事情告一段落再说。”

  “对,”卡珐克斯以指节敲打桌面,“同意。她是个坏种呀。”

  “没想到你居然把我拉进这种局面,戴罗。”洛恩出声。他在这儿特别格格不入。洛恩已经老得不适合与人起口角了。“自己人之间都缺乏互信。”

  “老爷爷心情不好啊?是不是血糖太低?”塞弗罗将咬了一半的鸡腿丢过去,洛恩没接,鸡腿摔在桌上。老人毫无反应。

  “阿寇斯先生,您一向睿智,有何建议?”卡珐克斯对他毕恭毕敬。

  “就这件事上,我认为你该参考他们的意见,戴罗。”洛恩弹响粗糙的手指,“尽管我经历得多,但在座各位也并非天真小儿,宁可过度谨慎,也不要铸下大错。还是请维克翠小姐先留在房间比较妥当。”

  “阿寇斯先生,你根本就不认识我!”维克翠忍不住起身,内心的斗士性格简直要挣脱教养与自制,“这是对我的侮辱。你躲在自己城堡里假装外头是公元一二○○年时,我早就跟戴罗并肩作战了。”

  “时间无法证明忠诚,”洛恩轻哼,摸摸自己的伤疤,“疤痕才行。”

  “你也曾为最高统治者而战,是她手上最强的剑刃。你为她杀了多少人?你陪着灰烬之王,眼睁睁看着多少人死于非命?”

  “女孩,你最好别对我提起土卫五。”

  维克翠冷笑,露出一口皓齿:“原来那些皱纹和破布底下真的藏着狂怒骑士啊。”

  洛恩打量着她那份属于年轻人的愤怒与狂傲,朝我投来的眼神中似乎带着疑问。他不明白我为什么将塔克特斯、维克翠这种人带在身边。他的眼中仿佛质疑着:我真的认识这个人吗?不对,洛恩的神情中透露的是领悟。他当然不是真的认识我。

  “因荣誉而生,因荣誉而死。这是我的族训。小姐,你们裘利家族……似乎并不鼓励族人追求更高尚的情操,对吧?你们家主业是经商。”

  “我的姓氏与我是什么样的人没有关系。”

  “蛇只会生出小蛇,”洛恩甚至不想看她,“你母亲是条蛇,她生下你,我只能合理推论你也是蛇。蛇会有什么举动?埋伏、躲藏在草丛里,只要一有机会,就冷血无情地咬下去。”

  “我们可以拿她当人质,”塞弗罗说,“威胁阿格里皮娜与我们合作,或者至少不要继续捣乱。假如对方不答应,就杀了人质。”

  “你真心是个坏心眼的小混蛋,是不是?”维克翠问。

  “我是个金种,贱货,你以为我的个性会是怎样?难道个子小就会比较可爱吗?”

  洛克轻咳两声,吸引了大家的视线。

  “大家似乎对她不太公平,甚至可说有些伪善。”他说出自己的观察,“各位应该都知道,我家中有许多政坛人物,你们当中可能也有人认为我是名门正统、出身高贵。事实上,费毕家族也有许多不光彩的事迹。比方说,我母亲身为元老院议员,为了不像我外婆那样拮据,窃占农业基金及低等色族的医疗补助款;我祖父曾为争夺一个紫种女明星,对自己的外甥下毒。那女明星的岁数只有他的四分之一。后来,这件事被女明星发现,她持刀杀了我祖父,也弄瞎了自己。更离谱的是我伯公。只因为读到古代提贝里乌斯皇帝的记载,就有样学样地将仆人丢进池子喂八目鳗。我是这些罪人的后代,却没有人质疑我的忠诚。

  “那么,我们为什么要怀疑维克翠?她从进入研究院后的确就一直服从戴罗的指挥。你们都不在场,不知道我们一起经历过什么。所以,我想请各位不要再大放厥词。眼前的事实是,她母亲背叛戴罗和奥古斯都首席执政官,但维克翠却坚持留下。甚至在月球,禁卫军要杀光我们时,她也没有退缩。现在,外界看来我们是一群乌合之众,但大家竟然还要怀疑她。我觉得这是非常恶心的行为。如果大家只会内斗,未免太过悲哀。假使还有人质疑她是否可以信赖,那我会选择不相信这个团队,主动退席。”

  维克翠对他露出的笑靥仿佛日出,缓慢但明艳耀眼,停留在脸上的时间比我预期得还要久,洛克自己也被她露出的感激之情吓了一跳,两颊泛起红晕。

  “我不是我母亲,”维克翠开口,“也不是我妹妹。我的船只都在我的名下,我的部下也只听我的命令。”她的双眸间距较远,看似冷淡慵懒,但随着身子前探,瞳中闪过晶亮的神采,“如果诸位愿意信任我,我也会努力回报……当然,最后还是取决于戴罗。”

  大家望向我,没有打断我的沉默。其实,现在我脑中想的不是维克翠,而是塔克特斯。塔克特斯说我总与他保持距离,当我主动释出善意时,他又不收下那把小提琴,结果换成我感到尴尬、受伤,就更往后退。若当初我可以坚持信念,也许就能打穿塔克特斯心里的墙,他根本不会离开,也还能在这里一起开会。我不想犯同样的错。更何况,这次对象是维克翠,是一个我已经主动伸手缔结友谊的人。即便这么多人不谅解,这次我仍义无反顾。

  “我们是因机运而生为金种,”我开口,“也可能因机运而生为其他色族。机运为我们选择了家族,但我们可以为自己选择朋友。维克翠选择与我为友,一如我选择与各位为友。假如我们无法信任朋友……”我露出恳切神情看着洛克,希望从他眼中找到一丝宽恕,“那我们又是为何而活?”

  我望向维克翠。她眼中有千言万语。胡狼被炸伤后,她对我说过的话浮现脑中。维克翠喜欢我。但有这么单纯吗?她所做的一切,不是基于裘利家族奉行的利益和财富,而是最基本的人情感性?我会不会也喜欢她呢?不,这不可能。在不同的人生际遇里,或许野马会变得冷酷好斗。但就算换个时空,维克翠的性子恐怕不会改变。她骨子里的斗士精神无法磨灭,这一点或许比较像伊欧。

  维克翠永远是把野火,无法真正平静下来。

  野马注意到我与维克翠的眼神交流。

  “那么,这件事就此定案吧,”她话锋一转,“来处理更重要的事情。普林尼现在控制了主舰队,收买将领团队,对最高统治者递交正式降书,以及火星政府重组计划。就我所知,他与最高统治者的条件交换是他自己成为家族领袖,并与裘利、贝娄那两家瓜分火星。和谈之后,重头戏就是在爱琴城广场上公开将我父亲处死。”野马左右扫视,希望众人意识到情势的危急程度,“假如救不出我父亲,这场战争也就到此为止了,卫星长官不可能支持我们,甚至会帮着联合会攻打过来,维斯帕森的舰队也会掉头回海王星。我们目前势单力薄,继续和联合会大军周旋只是死路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