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在哪里?”我问塞弗罗。

  “什么孩子?没看到啊。”

  我边骂边追上洛恩。

  “我把他们藏起来了。”洛恩脚步没停,回头大声对我说。以他的岁数而言,速度实在很快,但在低重力环境下无法全力施展。我们一直到手可以抵住墙面或天花板才启动反重力靴,在长廊疾行。转了好几个弯后,洛恩在狮鹫石雕头顶按下开关,一面钢板滑开,密道出现,里头飘来血腥味。一走进去,左右就各看见一具尸体,分别是灰种和黑曜种。我抢在洛恩前面先冲进去,抓着每层天花板的把手窜下一连串阶梯,找到两道门。我打开其中一间。是储藏室。推开另一扇门后,我握紧锐蛇。

  “塔克特斯。”我轻声叫唤。

  他背对着我,身旁已经倒了三个人,脚边积出一滩血泊。锐蛇本来软软缠在手中,他一起身,就化为利刃。塔克特斯低着头,房里有许多妇孺,他水银似的剑刃上滴着血,两男一女已经遭他杀害,但都是黑曜种。

  我到达后,洛恩·欧·阿寇斯就将晚辈和亲信藏入密室。除了金种以外,还有银种、粉种和棕种。就现在的相对位置而言,塔克特斯随手一挥就能杀掉大半,我们谁都不可能及时压制。

  “塔克特斯,想想你的哥哥。”我看着那些小孩。

  “我哥哥?他们只是一群混账,”他咝哑着声音笑了,笑声很诡异,“他们说我不该依附在你的影子底下,连我妈都取笑我是一条听话的狗。这些你当然都不知道吧?”

  角落传来孩童的啜泣,一个孩子将脸埋在母亲大腿间。妇女身上没有武器,她们不像维克翠或野马那样习惯动武。一名棕种伸手为金种孩子捂住眼睛,我听见洛恩来到我背后。

  “奥克塔维亚给你的命令是大错特错。”我对塔克特斯说。

  “她问我有没有办法取代你,收割者,”塔克特斯静静回应,“但她又说她觉得不可能,因为我跟在你身边太久,只会学你,这没有用处。我告诉她,你能做到的我一定也都能做到。”

  “塔克特斯,她的心肠太狠毒。”

  “是吗?”他往地上吐出一口血,不肯看我,“他们也用差不多的方式说你,他们质疑你到底以为自己算什么身份,可以这样胡作非为,有资格挑战那些人?”

  “任何人都有提出挑战的权力。重点在这里。”

  “重点?真的有重点吗?”他问,“那怎么从来没人告诉过我?你不就认为我在你身边是理所当然,什么事情都不肯跟我说?”就像我对洛克一样,“你只会和其他人交头接耳,把我当个白痴,晾在旁边。你和她有什么不同?”

  “你是说你母亲吗?”

  他没讲话。洛恩想从我身旁钻进去,我伸手拦阻。

  “假如奥古斯都要你杀死这些人,你会动手吗?”塔克特斯微微转头问我。

  “不会,”我说,“不如要我死。”

  “跟我想的不一样。看来她说得没错,我只是条听话的狗。”

  我摊开手:“塔克特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真难得。”他笑得很苦,声音断断续续。

  “其实并不难得。当初我鞭打你作为处罚,也是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我告诉他,“我说的是在学院的那一次。我不想失去你。你是个宝贵的人才,可是在那种情况下,我不得不对你施以惩处。”

  “人才,人才,真是人才。你和我之间的差别大概就在这里。”塔克特斯的声音越来越沙哑,“换我带头,绝对会杀了你,免得你继续嚣张下去。”他终于转身,原来他已被炸毁半张脸。

  “你知不知道,假如你动这里的人一根汗毛,会有什么下场?”

  他朝我点点头,也朝我身后的前狂怒骑士点点头,仿佛是要说,差别只在死于谁的手。“带着莱森德逃走,我并不觉得对不起你。”

  “我的印象里,你很少会觉得对不起谁。”

  “的确,”他咯咯笑,脚拇趾踩进地上的血泊,“但我后来觉得自己不应该那么做。学院那件事,我是故意试试,想知道你会怎样反应,判断你值不值得被我视为领导人。”

  “结果呢?”

  “你应该知道答案。”

  “那么,我现在还够资格吗?”

  塔克特斯点了头:“永远都够。”他的语气充满悲伤,我觉得心脏像要跳出来了。他明明是个叛徒、骗子、无赖,但在我眼中,他是朋友。我好想帮他摆脱那些伤痛,修补心上的裂痕。但我这是在做什么?我应该要制伏他。可是,我当初制伏了提图斯,然后就这么不断循环,以暴制暴,让一条又一条性命消逝。

  “如果我让你活下来呢?”我这么一问,塔克特斯露出慌乱的眼神。当然了,宽恕对他而言是个模糊的概念。“如果我请你回来呢?”

  “你在说什么东西?”

  “如果我原谅你呢?”

  “别骗我。”他又多转过来一些,我终于看清他伤势有多重。鼻子断了、歪了,脸面仿佛剥了皮的樱桃。我的朋友啊……

  “我没说谎。”就是因为我不够信任他,所以失去了他。这回,我决定相信塔克特斯,如同我希望他此刻能放下成见相信我。我上前一步,继续说:“我知道你本性并不坏。比方说,在酒会上你看见有小孩被杀,那表情我还记得。你绝对不是十恶不赦的怪物,所以,请回来我身边,继续当我的左右手,塔克特斯。我可以给你组一支部队,和大家一起夺回火星;我让你掌旗,但你得先换掉身上那副丑护甲。”

  “你讲得我心里很不舒服呢,”他挤出浅笑,“更何况,塞弗罗、洛克、维克翠……”

  “他们很想你,”这才是谎话,“放下锐蛇,和我回去,我可以担保你的安全。”塔克特斯的锐蛇终于指向地面,旁边有个小朋友对弟妹露出充满希望的笑靥。“别伤害这些孩子,其他事情都好谈。”

  我很认真,我打从内心决定要这么做。

  “每个人都会犯错。”他说。

  “嗯,每个人都会犯错,但我不会伤你,”我放下武器,“阿寇斯也不会。”我朝他瞪了一眼,老人家配合地点点头。

  “我好想回家,”塔克特斯的语气虚弱又痛苦,“好想回家。”

  “那就回来吧。”

  他的锐蛇锵一声摔在地上,在我面前瘫了身体,单膝跪地,轻轻呻吟。房里的气氛和缓下来,孩子因为从死到生,激动地号啕大哭,大人连忙又抱又哄,自己脸上也满是泪痕。我走上前,让塔克特斯抓着我的手起身。他忽然抱住我,开始啜泣,颤抖的身体在我的护甲抹上许多血迹。

  “对不起。”他说了十几遍,靠在我肩膀上痛哭,将我扣得很紧很紧。那张脸被炸得真惨。我抱抱他,觉得疲累不已。看见塔克特斯这样悲哀地活着,我也沉重得红了眼眶。不过,能将他唤回身边,与他这样亲密,我的心情也算喜悦。得知有人如此需要自己,背叛后还一心想要忏悔,让我对自己的方向踏实了点。他搂着我的背,我用手揽着他,忍住眼泪。再怎么残酷的人也懂得痛是什么感觉,因此一定可能改变。我希望塔克特斯真的变了。只要他愿意尝试,一定能开创出不同的生命。

  就很多层面而言,塔克特斯就是金种色族的缩影。他若能改变,就代表所有金种都有机会。虽然我必须打败他们,但也应当给他们机会。我想,伊欧会喜欢这样的结局的。

  等他终于平静一些,我们分开,他站在旁边,态度确实有点儿像只小狗,持续注意着我的一举一动。塔克特斯伤势不轻,双手不停发抖。我们三人默默看着房里那些青少年和小朋友随成年人出去,卵石冲了下来,似乎有点儿头晕。她来转达洛克那方的空战已经告一段落,一看见塔克特斯的模样,脸色马上转白。我趁机要她找个黄种来帮忙。

  地下室里只剩洛恩、塔克特斯和我。

  洛恩望向我们,忽然开口:“小孩不在,可以算账了。”他出手的速度比蜂鸟翅膀还快,一眨眼,离子匕首已朝塔克特斯腋下护甲最脆弱的部位戳刺四次。我冲过去阻止,却已经太迟。洛恩的手像拧毛巾一样甩动几回,斩断动脉,就这么杀死一个岁数小他太多的年轻人。塔克特斯被炸毁的脸痛得扭曲,不停喘息,但神情好像知道自己终究会有这种下场。

  洛恩转身离去。我抱着朋友,送他最后一程。塔克特斯的目光逐渐暗淡,飘向远方。或许在那里,会有洛克希望他能找到的安稳和宁静。

  

  第三十章 山雨欲来

  

  “多久可以到达会合点?”我问指挥座上的奥利安。和平号舰桥观景窗前除了几个侍者外,只剩下我和她望着浩瀚宇宙。舰队逐渐壮大,新加入的船只外观是白底画上神情愤怒的紫色狮鹫——洛恩的族徽。再过去一些,还有黑色、蓝色、银色战舰,它们是木卫二空战后从凯兰·欧·贝娄那手中夺来的,现在有许多橙种与红种攀附在船外,帮忙修补蛭附艇开出的破洞,以应付即将到来的火星争夺战。

  “三天后抵达希尔达太空站。不过阁下,其余部队应该会比我们早到。”

  卡珐克斯和戴克索从后头进来,我转身迎接,对着修好的玻璃外头一比,那里有十艘凯兰·欧·贝娄那败下阵转到我们这里的船。“多谢你们带来的礼物。”

  “你的计划,战利品当然归你。”卡珐克斯开口。

  “我们稍微收点执行费就好,”戴克索还是一派淘气,挑起蜷曲如涡的金眉,“五成就好。”我嘴角一扬,朝他张大眼睛:“唔,冲着帕克斯那么欣赏你,三成好了。”

  “一成就好啦!”卡珐克斯高声说。

  我仰起头:“军事执行官怎么这么不会谈生意。”

  他笑着耸耸肩,指着撒在地上给索福克勒斯的果冻豆,要它赶紧吃光。

  “两成吧,”戴克索摊手,他这个动作总觉得该出现在那些书卷气重的瘦子身上,“还算公平吧?我们也折损了一百六十个灰种和十三个黑曜种。”

  “还是三成当补偿吧,我们是朋友。”

  “三艘船!这么赚!”卡珐克斯嚷嚷,“捡到便宜了。有时总该轮我们发达一下。”他拍拍我的背,我觉得自己骨头快断了。“可惜没捉到艾迦,不然就更有趣了。”

  “可惜她逃进了海里,”我指指站在门口的拉格纳,“听说他表现不错。”

  皮肤苍白、个头高大的污印隔着胡须和身上的符文刺青望着我,一点儿情绪也没显露,和吵吵嚷嚷的卡珐克斯、戴克索形成强烈对比。

  “他所属的登陆部队队长先战死了,几个军官也没活下来,一个一个被打烂头。他们碰上凯兰的好朋友。”卡珐克斯语气变严肃,狐狸巴着他的腿讨果冻豆,动作开始不太耐烦,他才伸手摸摸口袋。“没啦,可爱的小王子。”他抬头问我,”你有果冻豆吗?”

  “抱歉,我也没有。”

  “后来拉格纳带头指挥,做得还不错。”戴克索继续解释。

  “他指挥?”我问。

  卡珐克斯回答:“对方是圣痕者杀人部队,包括五六个贝娄那家族的舞剑士,家世不错,砍倒我们这边的金种以及大部分黑曜种。你这个污印集结剩下的灰种和几个黑曜种,结果居然拿下了整艘船。”

  “舞剑士中有人活下来吗?”

  “没有。”

  拉格纳又看着地板,好像以为自己会受到斥责。

  “干得漂亮。”我对他说。

  卡珐克斯与戴克索见我与他这么亲近,眯起了眼睛。

  这句称赞让拉格纳对我露出微笑,那张大嘴露出满口黄牙。值得了。

  “你们觉得他适合吗?”我问。

  戴克索迟疑了一下:“什么意思?”

  “他可以在没有金种的情况下执行任务吗?”

  父子两人交换眼神。“这样有何好处?”戴克索问。

  “不适合派金种的地方可以派他去。”

  “没有这种地方。”卡珐克斯手臂交叉。看来我是说太多了。

  我挤出微笑,试着安抚:“当然了。我只是假设。我有时就是会想东想西。”我拍拍卡珐克斯肩膀,他们回到各自的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