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在意你,塞弗罗。”

  塞弗罗双臂交叉,身体看来细瘦,皮肤上还有雀斑。他腰上围了一条浴巾,肩膀上也披着一条。一般的金种并不在意别人看见他们的裸体,但塞弗罗例外。他身上多了我没见过的刺青,背部有头巨大的黑灰饿狼。号叫者是他的一切。对我而言,他们曾经只是工具,但过了一段时间,我渐渐对他们产生感情。可是,这又代表什么?我还是在利用他们啊。塞弗罗盯着水流向沟渠,顺着漩涡流走。

  “我本来以为自己会喜欢打仗,”他说,“所以努力让骨头硬一点、手掌尽量多磨些茧。那些混账说战争能带来荣耀,和玫瑰的香气。”塞弗罗抬起头,“收割者,你闻到花香了吗?”

  我走向长凳,坐在他身旁:“你听到我刚才在说什么吗?”

  “废话,我当然听到了。我缺的是眼睛,不是耳朵。”塞弗罗用枯瘦的手指戳戳自己的生化义眼,“另外那句也是废话,我当然知道她在意过我,问题是,那不是我想要的在意。她不该死,跟我们这些该去吃屎的丑八怪比起来,死的怎么会是她?她全身上下找不到一点儿坏心,完全没有——但这都不重要了,我们是善良还是邪恶,根本不是重点。一切都是概率问题。”

  “你们会相遇也是因为缘分,”我说,“是缘分让她进入马尔斯分院的。”

  “才不是缘分,是我爸。”塞弗罗说,“他选了奎茵,而且还是特地和朱诺交换的。”他摇摇头,“我爸要她过来,是希望她可以收敛一下我们分院的脾气和怒气。要是我爸没把奎茵换来,我们根本不会认识她,她也不会死在这里。”

  “或许吧,”我想起伊欧,“但她还是可以选择不要去月球。而她选择追随我,也追随你。”

  “和帕克斯一样。”

  我点头,轻轻抓着飞马项链。

  “都是屁话对吧?”塞弗罗说,“包装得再好也没用。我们一直困在斗争的游戏里。想出去吗?门都没有。去他的什么烂金种文明,全是胡说八道。我去月球还不是因为他把你的真实身份告诉我。”

  我瞪着他,不太能理解。

  “什么意思?”我紧张地笑了笑。

  “打开来吧,”他回答说,“我知道你有带。你算得那么仔细,一定有带。”

  “你为什么突然——”

  “闭嘴,快点儿打开。”

  我点点头,启动口袋里的装置,展开屏蔽力场。我不像最高统治者那样过度自信,不担心有人偷听。塞弗罗凝视着我,我不由得尴尬地动了动。

  “所以,你说我是什么身份?”我问。

  “还跟我装蒜?”他摇摇头,“你戒心真重。不然你说,派我来的会是谁?”

  “野马啊。你不是说她把你们从外缘区接回来吗?”

  “没错,她是这么做了,但那只是从冥王星出发的前半年。我在海卫一的时候,有个人来跟我接触。收割者,你猜猜是谁。”

  “洛恩?”我说。但他嘟起嘴。

  “费彻纳?”

  塞弗罗往我脸上啐了口水,喷到眼睛底下,“再猜错我立刻就走,”他弹了一下手指,“而且我不会回来。别再想要我帮你,为你流血流汗。假如我的分量不够让你赌这一把,那也休想要我为你继续牺牲我的朋友。信任是双向的,戴罗。这次要轮到你相信我。”

  他不是在吓唬我,我也知道我该说什么。但这怎么可能?塞弗罗是金种——他是个他妈的金种。可是,他曾听我对阿波罗说出“他妈的”这种脏话,还为我掩饰,不是吗?难道那只是意外?这是陷阱吗?不对,不对……如果这是陷阱,根本不用拖到现在,伊欧的梦想早就被毁灭了。还有谁比他更亲近我?有谁比这个性情古怪的讨厌鬼更愿意支持我?根本没有。

  我望向那双凝滞的金色瞳孔:“阿瑞斯派你来的?”

  一片沉默悬在我们之间。

  惊心动魄的五秒、六秒、七秒过去……他起身锁门,从发皱的长裤口袋掏出一小块黑色晶体:“只会对你的气息有反应。”

  “密语黑晶……”

  我轻轻接过,知道这东西价值不菲。我朝表面轻吹一口气,晶体摇晃碎裂,黑色光点飞起,仿佛仲夏夜的萤火虫自草丛飘出,然后聚集凝结,在我与塞弗罗中间变化出一道画质粗糙的立体影像。那是阿瑞斯的尖刺头盔。

  “孩子,”他的声音颤抖,“非常抱歉,哈莫妮背叛了你,也背叛了我。她采取的行动违反我们的原则,等我发现她对你做的安排已经太晚。所幸你非常睿智,这也是我一开始选择你的原因。我已对她采取了必要手段,你就继续进行自己的战略,挑起奥古斯都与贝娄那两家族的战端,让战火在太阳系联盟燃烧。”

  我很想问他话,但我知道这只是录像。

  “我明白你处境艰困,也知道对你要求太多,但你必须坚持下去,洒下混乱的种子,削弱敌人的势力。我了解,站在你的立场有太多怀疑我的理由。我直到现在才与你联络,是因为你时时受到普林尼、胡狼和最高统治者的情报网络监控。你总是制造突发状况,自然会引起多方关注。我同样也是默默看着你,并以你为荣。我相信伊欧也一样。假如你还怀疑这讯息的真实性,那么,有位朋友想跟你打声招呼。”

  阿瑞斯的头盔影像褪去,换成舞者对我露出微笑:“戴罗,我想告诉你:我们一直与你同在。你的家人都平安健康。终点就快到了,朋友,你很快就能与我们团聚。在此之前,请相信阿瑞斯派遣的使者。他是我亲自挑选的。我们一定要打破枷锁。”

  影像碎开、消失,黑色光点从空气中散去,我的视线落在澡堂地板上。

  “看来手术把你改造得很好嘛!”塞弗罗开口,脸上那笑容还是很惹人厌,“阿瑞斯派那个跛子过来跟我接洽,就是那个叫舞者的、把你丢进学院的人。”

  他没办法继续说下去——我紧抱着他开始大哭。我剧烈颤抖,塞弗罗惊讶不已。但他没有乱动,只是轻拍我的头。那一瞬间,我肩上的重担好像都放下了。终于有人能理解,而且这个人就在我面前。他不仅了解我,还千里迢迢回来帮助我。他来帮助我!我无法克制地抓着他,边颤抖边道谢。伊欧的梦想没有错,我的努力也没有白费。“你是我的好朋友……”我像个孩子一样喃喃地说,塞弗罗好像也有点儿激动。

  我们是真正的朋友。

  “是是是,”他吞吞吐吐,“不过,你要是再这样哭哭啼啼,我就不理你了。现在我们还是金种呀。”我退开来,觉得有点儿害臊,拿袖子抹了抹脸,糊里糊涂地道歉,眼前一片模糊。塞弗罗递来毛巾,我擤了擤鼻涕。他皱起脸。

  “怎么了?”

  “那是给你擦眼泪的。”

  我们都笑出来,然后是一阵别扭的沉默。半晌之后,我问他是什么时候察觉的。他说,在学院里听见我对阿波罗说“他妈的”,确实就起了疑心。尤其当时我的腔调又重又粗鲁。在海卫一,舞者给他看过我接受雕塑的录像画面。

  “反正他们算准你愿意相信我,就算你这猪头其实不信。反正每次都这样啦。”

  “你……不会困扰吗?”我问,“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以后?”

  “困扰?这两个字不是用在这么夸张的事情上吧。”他搔搔自己的平头,“譬如我觉得胯下痒很困扰,酸掉的鱼很困扰,当官的全是笨蛋很令人困扰。但你这件事嘛……”塞弗罗耸耸肩,“随便。在我看来,你比大部分白痴正常多了,就当我对你的报答吧。虽说实际上你这大块头明明应该小我一号的。”

  我哈哈大笑。如果我还是红种的体型,确实会觉得他很高大。“你应该也知道我要做的是什么吧?我不只要渗透,还要慢慢进展,直到推翻整个联合会。”

  “小心期望高失望也大。”

  “就这样吗?”我有些怀疑,“你还是要加入?”

  他鼻子一哼:“我花了六个月搭火炬船过来,半途在海卫一碰上舞者,就什么都知道了。你说我会不会困惑?废话,当然会啊。但我也有三个月时间可以好好想个清楚。最后结果就是,我到这里来了。你好像没必要质疑我的立场吧?说难听点,打从我一出生,我的金种‘同胞’就老想杀死我。”塞弗罗看看四周,尽管有屏蔽力场,他也不敢放心,“对我好的还有谁?全是那些根本不需要那么做的人。像是低等色族,或者你。我只是秉持有恩必报的原则。”

  “其他人呢?”我追问,“卵石、小丑他们?”

  “这我也不确定。如果是奎茵,她应该能理解。”他语气变缓和,压抑着情绪。“其他人嘛——”

  “蓟草不可能,洛克不可能——再过一百万年也没用。他们太热爱自己的种族了。另外个子很高又很嚣张的那个,我就不知道了。”

  “维克翠和野马呢?”

  “我不帮你做恋爱咨询,猪头。”他起身,“话说,想搞革命不代表我不能让粉种按摩吧?不然就太悲惨了。”

  “我不知道,”我笑着说,“说真的,很多事情我也还在摸索中。”

  “不管,我要去按摩一下,我觉得我背快断了。”他咧嘴露出一口歪牙,呵呵发笑,“这感觉很不错。我确定自己没有做错,收割者,就算外头跟屎一样臭,这儿却让人觉得很舒服,”塞弗罗点点自己瘦小的胸膛,“感觉就是……你们是怎么说的?他妈的,很爽。”

  与塞弗罗道别后,我走出公用澡堂,遇上了维克翠。“奥古斯都要我转告,他把灰烬之王的套房给你。”

  “那个最大的房间?”

  “他说船是你抢的,就归你管。你也知道奥古斯都对于阶级的概念有多严苛。”

  “那就希望你知道路。我已经迷失方向了。”

  她招手要我跟上,两人不发一语地前进。我觉得很累,可是我得知了塞弗罗是真正的伙伴,阿瑞斯仍信赖我,加上舞者又还活着,内心极为雀跃,勉强掩盖失去奎茵的哀伤。

  “我想你应该知道我家背叛了奥古斯都。”她先开口。

  “听说了,但你还是与我们一同作战。”

  “我之前说过,我的行动完全出于我自己的意志。我可不像安东尼娅,账户还被我妈管控。”她斜嘴一笑,望着我,“我喜欢你这个样子。”

  “这个样子?”我不禁轻笑,“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就是虽然发生很多事,还是一派沉着轻松。”

  “你也好像变得特别温和了。”我说。

  “温和?这形容还真老派,但我们都知道我不是个温和的人。”

  我们又陷入沉默,一路走到房间。我往外一瞥,发现拉格纳站在廊上。若不是他身上缠着绷带,我搞不好不会注意到他。我挥了挥手,示意他先离开。

  在门口,我观察着维克翠带着傲气的双眼:“你可以找个低等色族为我带路。”

  “这样我怎么有借口来见你?”

  “只有这个原因吗?”我继续问。

  她露出淘气的笑容:“我也可以保留一点儿秘密吧,”过了一会儿,维克翠又抬起头,“不过我的确担心你。”

  “担心我?”我翻了翻白眼,“维克翠,你现在是在耍什么把戏?”

  “我没耍什么把戏。”她语气一沉,“戴罗,你这样太虚伪了。”

  “虚伪?”

  “你说过,你送小提琴给塔克特斯,结果他怀疑你别有深意。可是,你现在不就是用同样的态度在面对我吗?之前在月球上,我请你到房间花园里,你就是这个样子。相信我是你的朋友、心里在意你,有这么困难吗?”维克翠眉心一蹙,“你这样会让我心情变得很糟,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对不起,”我说,“只是你……”我望着身材高挑的她,一时也找不出什么好解释,也许根本没有所谓的好解释。我耸耸肩,改口说:“只是因为你和安东尼娅是姐妹,我心里有疙瘩。”

  “我和她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我知——”

  “你确定吗?”她伸手抚着我的脸,嘴唇微微张开,好像正在寻找些什么。我还记得弹射机甲之前自己接受了她的吻,也明白即使她貌似冰霜,心里却给我留了个位置。但是她又跟伊欧和野马不同。我轻轻从她的抚触下退开,摇摇头。

  “你真是个诡异的男人。”维克翠轻声叹息,方才透露出的脆弱一扫而空,双手又变回利爪一般。她的身体靠在我对面的墙上,弯起一边膝盖,靴子顶着墙面,望着我的眼神仿佛带着嘲弄。这才是我熟悉的维克翠。

  “你明明喜欢女人,又无法享受我们的陪伴。”她双唇微张。因为露出轻笑,嘴角冒出了一点儿细纹。我的视线不由自主飘向她的脖子,还有纤细又强悍的肩膀,以及高挺的胸部。维克翠的目光像烙铁一样烫在我身上:“其实很舒服呢。你知不知道我皮肤很嫩?”

  我扑哧一笑:“别捉弄我。”

  “你又来了。”

  维克翠怀有很多心机。那是一种生存之道,然而她也有脆弱和落寞的瞬间。若是看见那种神情……会让你对一个人改观。我用我所知道最能扼杀浪漫的方法回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