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克轻拍了一下我的手:“谢了,不过你这样好像是狗儿因为摇了尾巴而道歉。你本来就是距离感比较强烈的人啊,戴罗,不需要为自己的性格道歉,对我没必要。”

  “比以前更强烈吗?”

  “或许吧,”他不得不承认,“但每个人都有情绪,像海浪一样会涨也会退,”洛克耸肩,“那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也一定会被身边的人和事物影响,只是我们常常无法面对自我。”他凝望我一会儿,蹙着眉头,若有所思:“和野马有关吗?我知道和她分开不好受,尽管你当初很逞强。其实,我们都到了这儿,既然你想念她,不如就去找她吧。”

  “不是这样。”

  “说谎要打草稿啊。”

  “跟你说了一百遍,我们不要聊她。”

  “好好好,那你在担心什么?拍卖的事吗?”他欲言又止,一会儿,笑着对我说,“别担心,我有安排,我会把你标下来。”

  “你没有钱。”我直接回答。

  “你大概不知道那些精灵种愿意花多少钱让我这种出身地位的圣痕者欠他们人情。有好几百万哦。有必要的话,我也可以问问贾王愿不愿意帮忙,他常常贷款给金种。反正重点是,我有钱,就算我父母没办法出手帮忙也一样。所以,兄弟,别愁了,”他用脚戳我一下,“马尔斯分院的人,总该彼此照顾。”

  “谢谢。”我支支吾吾,无法确定他到底为我付出了多少。为什么?这会让他的处境变危险,也可能与双亲产生摩擦。“其他人都没有向我提过拍卖的事。”

  “是担心厄运会传染吧,你知道一般人都怎么看这种事的。”因为他了解我的个性,所以等了一会儿才又开口,“还有其他事情对不对?”

  我摇摇头,但我无法控制自己出口的话语:“你……你曾觉得迷失吗?”这问题悬在我们之间,感觉很亲近,只有我自己在那边尴尬。他不会像塔克特斯或费彻纳那样讪笑,当然更不会学塞弗罗那样乱抓自己下体。卡西乌斯会咯咯笑,维克翠大概会发出猫一样的喉音。我不知道野马会有什么反应。尽管洛克是个金种,而且出身高贵,但他只是塞了张书签,将书放在大床旁边的小柜上,慎重地思考属于我和他的答案。他每个动作都细心又体贴,使我想起舞者。那种沉静、宽广、高贵的气质,与我记忆中的父亲也很神似。

  “以前奎茵对我说过一个故事。”可能怕我不想听,所以洛克停了一下,看看我的反应。发现我正等他继续,他的语气突然变得成熟内敛:“很久以前,古代的地球上有两只相爱的鸽子。在那个年代,鸽子是被人类饲养,用来送信。它们出生在同一笼,被同一个人养大,却在战争爆发前夕被卖给两个不同买主。

  “分隔两地后,鸽子失去挚爱,觉得生命缺了一角。它们为新主人飞越高山大海,目睹了世上的广阔和残酷,开始担心永远没机会再次相见。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它们为了送信飞越战场,看着人类在地上自相残杀。等战争终于结束,它们被主人野放,但都不知道该上哪儿去、接下来该怎么生活,于是飞回故乡,终于重逢。其实这是命运,它们都注定要回家,在家等候的不是过去,而是它们要一起度过的未来。”

  洛克像个老师那样轻轻合起手,强调重点:“我曾觉得迷失过吗?我一直都这么觉得。莉娅在训练中死去……”他嘴角下垂,“我就像是还没遇见弗吉尔的但丁,在黑暗丛林中看不到方向。可是奎茵救了我,她的声音指引我走出苦痛,成为我的家。她曾经告诉我:‘家不是你来自的地方,而是在黑暗中可以找到光明的地方。’”洛克拎起我的指尖,“戴罗,去找你的家。也许过去你没有家,但还是要努力寻找。找到了家,你就不会再迷失方向。”

  以前,我以为莱科斯是我的家,或者伊欧意味着我的家。也许我确实该去见她,死了就可以在往生谷里与妻子重逢。但若真是如此,为什么我心里有种不踏实的感觉?为什么越靠近她,我内心越觉得空虚?

  “该走了。”我从床上起来。

  “身为你的朋友——”洛克也起身,“我相信你一定能振作。毕竟我们不该被外人定义,必须活出自己。我们曾做过的、想做的,还有与怎样的人为伍,更为重要。戴罗,你要记住,你还有我这个朋友,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尽我所能保护你,就像我相信你也一定会为我这么做。”

  我忽然抓住他的手,他吓了一跳。“洛克,你真的是个好人。你的色族配不上你。”

  “谢谢。”洛克眯起眼睛,我松开手,他将制服拉平,“不过,这是什么意思?”

  “要是有来生,”我回答,“希望可以成为兄弟。”

  “为什么要来生?”洛克这才注意到我手上有个自动注射筒,他来不及阻挡,但眼中还是流露出信任与恐惧两种矛盾的情绪。他像一只乖乖倒在主人腿上的忠犬,虽然心里不明白,认为我一定有苦衷,同时又压抑不了恐惧。因为对他下手,我觉得心好像裂成千百个碎片。

  药物注入洛克脖子,他缓缓倒回床铺,眼皮轻轻合起。等他醒来,这两年共事过的人都已死去。但洛克会记得在自己和我交心之后我对他做了什么,然后推论出我事前就知道酒会上将有某种巨大意外。就算今晚我侥幸不死,联合会也没有其他线索可推知我是凶手,但为了保住洛克的性命,我的伪装注定会被识破。不可能回头了。

  

  第十一章 红

  

  今夜,我将杀死两千名人类中的精英。然而,此刻我仍与他们同行,而且与过去截然不同,丝毫不受金种的堕落或傲慢影响。普林尼神气的模样完全无法挑动我的情绪,维克翠过分裸露的服装也无法让我有一丁点儿尴尬。塔克特斯对她伸出手臂,她的手却滑进我的臂弯,我仍没有反应。维克翠在我耳边低语,说她居然忘记穿内衣。我笑了,仿佛那真的是个笑话。笑容可以掩盖我内心那片冰冷与死寂。

  身边一切都只是噪声罢了。

  “算了,戴罗都要离开了,就让他尝点甜头吧。”塔克特斯叹口气,“话说回来,洛克呢?”

  “他说身体有点儿不舒服。”

  “还真像他的风格,大概又捧着书本不放吧。我去把他拉来。”

  “他要来自己会来。”我连忙说。

  “是我要他来。”塔克特斯一面说,一面对其他想围到主子身边的枪骑兵耸肩。

  “想不到你这么需要他。好啊好啊,快去。”我故意用激将法。

  塔克特斯果然脸色一变:“我才不需要。要不是我知道你的个性,一定会以为你还在为逃生舱的事生气。”

  “你是说你不等戴罗就自己逃命?”维克翠问,“他才没这么小心眼。”然而,直到现在,那次背叛仍刺痛着我。

  “那时我以为他死了啊!总得权衡利弊。”塔克特斯握拳轻捶我肩膀一下,朝维克翠点点头,“你一定明白吧?我得先顾好女士的安危。”

  “的确得先照顾美丽的女士。”我拉着维克翠走开。

  “可怜那沧海之神,一身孑然,”塔克特斯念起诗,“他与我同病相怜,友离人散!”

  维克翠拉了一下肩衬,金丝绕着她手臂呈现出立体螺旋。“那家伙真是自尊心过剩,不兴风作浪就不高兴。”她发现我对这话题毫无兴趣,转了话锋,“拍卖要等酒会结束才开始,”维克翠朝着一辆正要降落的浮空车扬扬下巴,“我还在想他什么时候才要露脸呢。”

  下车的是胡狼,皮肤只有一些地方还带点粉红,看来那个黄种团队技术很好。他朝父亲轻轻鞠躬,完全无视周围的耳语。

  “父亲,”他开口,“我想奥古斯都家应该要有一名子女随你出席比较好,在外人面前总该表现得团结一致。”

  “阿德里乌斯,”首席执政官打量着儿子,想找些地方批评,“没想到你对宴会有兴趣,我本来以为你不喜欢。”

  胡狼露出一个戏剧化的微笑:“难怪我一直没收到请柬!还是因为恐怖攻击事件太多?都无所谓,反正我来陪你了。”他堆着微笑走进队伍,算准首席执政官不会希望家丑外扬。他朝我望来时笑得特别冷血无情,换作别人的话大概恨不得闪远远的。真会演戏。“走吧?”

  我镇定不语,随维克翠和大队人马穿过错综复杂的大理石长廊。从庄园到城塞花园大约两公里,最高统治者居住的塔楼也有两公里高,像一把从茂密玫瑰树和人造溪流中矗立入天的巨剑。

  花园内有上千条水道蜿蜒,色彩鲜艳的鱼在潺潺水流里游动,经过雕塑的粉种美人鱼风姿绰约,坐在僻静潟湖中。猿猫在开满花的树上攀爬,虎猫在树下乘凉休息。色彩明艳的背景里有紫种来回穿梭,如夏日飞蛾。他们手中的小提琴谱出空灵乐音。这画面就像神话里酒神巴克斯的月下园地,只缺古希腊人会觉得有趣的性爱场景。精灵种大概会被那种场景逗乐,圣痕者则不会——至少不会在大庭广众下。

  树林间有其他队伍经过。旌旗飘扬、金杆辉煌。奥古斯都的徽记是一头咆哮的雄狮,正发出无声的挑衅。一旁正走过卵石桥的银底渡鸦则属于法尔熙家族。我们戒备地望着那地方。对方都配备锐蛇,但看不到其他高科技武器。无论数据终端、反重力靴或护甲,都不能带进这种正式场合。

  高塔巍然,底部覆盖紫色、红色、绿色苔藓,外墙缠绕千种不同色泽的藤蔓,攀过玻璃与石砖,仿佛贪婪的单身男子紧扣富翁遗孀的手腕。六架大升降机将各家族的队列带到塔顶。

  面貌姣好的粉种和棕种引路,人人穿着白衣,制服上有联合会的金色三角标志。

  升降梯是一块加装重力推进器的平整大理石,周围是随风摆荡的草原景致。几个赤铜种上前,与普林尼交谈——毕竟他是政治官,可代表首席执政官发言。然而,好像出了些状况。法尔熙家族的人居然先一步登上升降梯!

  “社交陷阱。”奥古斯都对他宠爱的部下解释,黎托凑过去。“一群傻子,还想装成不小心。他们最后一定会强迫我们与法尔熙家族共享升降梯。这些人明明该让位。”

  “不是不小心吗?”黎托问。

  “月球上没有这种事,”奥古斯都双臂交叉在胸前,“只有政治。”

  “风向变了。”

  “变一阵子了。”奥古斯都低声道。他锐利的面容转向身旁的部属,似乎是要检查我们有没有准备好锐蛇。有些人将锐蛇挂在腰间,也有人像我一样,将借来的武器缠在前臂,塔克特斯和维克翠则斜挂锐蛇,当作装饰绶带。

  “大家注意,随时保持三人以上的状态,陪在首席执政官身边。”黎托静静宣布,我们点头示意,悄悄集中队形,“都别喝酒。”

  塔克特斯不满地“唉”了一声。

  胡狼在旁边看黎托发号施令,面无表情。

  普林尼与城市的服务人员结束对话。果不其然,我们只能与法尔熙家族一起上去,对方要求我们将黑曜种与灰种都留在塔外,使得气氛更紧绷了。“家族都不能带随从进去,”他说明,“护卫也不行。”

  枪骑兵交头接耳。

  “那就别上去。”胡狼开口。

  “少说傻话。”奥古斯都说。

  “少爷说得没错,”黎托附和,“尼禄阁下,这风险——”

  “有些邀请,拒绝比接受更危险。奥弗伦、乔佛……”奥古斯都对身边的污印做了手势,两人点头不语,和其余下人退到旁边。但他们望着我们踏上升降梯时的表情很古怪,眼中露出一股真切的情感——是忧虑。相对地,法尔熙家族的领导人一脸冷笑,暗忖自己地位更上了层楼。

  塔顶的酒会场地设计得仿佛冬季的精灵国度,隐形的云朵降下肉桂与柑橘味的雪花,飘在如矛一般的人造松林,也落在我的一头短发上。微风迎面,和煦吹拂。

  首席执政官现身,会场以管乐迎接。塔克特斯和几名年轻枪骑兵上前卡位,挡住法尔熙家族,要让奥古斯都先进入。我们这支浅金与血红交织的队伍走入常青树之间,金种文化的顶峰就在眼前。这里的每个人都处于人类历史的最高位,共享学院训练磨炼出的锋芒。众人如阿波罗英挺,如维纳斯姣美,或如马尔斯骁勇善战。

  往塔底望去,城市雄伟,月球城塞在远处延展,百万灯火绚烂夺目。谁能想到那片光亮底下藏了另一个污秽贫困、被上界压得喘不过气的下界?

  “小心别丢了脑袋。”维克翠在我耳边低语,手指往我发中抓几下,然后离去,找她的地球朋友寒暄。

  我走向奥古斯都家族的席位。靠小型重力推进器飘浮的大烛台悬在半空,会场里五光十色,许多人的衣物软如水波,在线条完美的胴体上柔柔地飘逸着。粉种四处游移,端来醇酒佳肴,服侍宾客。

  几百条长桌绕着中央结冻的湖面列放,粉种脚上穿的是冰刀。冰层底下还有物体在移动,并非精灵种或低等色族喜欢的情色玩具,而是生着长尾、鳞亮如星的神话生物。米琪应该会希望自己的创作可以参与这场盛宴,不过换个角度想,他的梦想也算成真了。

  桌子上没有名牌或编号,我们之所以知道自己的座位在这里,是因为这张桌子中间坐着一头非常美丽但动也不动的巨狮。每个家族的桌上都有对应的象征,例如狮鹫、猎鹰、冰雕的拳头,或铁铸的大剑。塔克特斯从粉种的盘子偷了开胃菜,放在狮子双掌上。他从喉咙里发出示好的呼噜声:“吃啊,畜生!快吃!”

  普林尼走过来,头发在背后绑成一条细致繁复的辫子,衣着很难得地与他的尖鼻子一样利落,仿佛想要在场的圣痕者都对他线条锐利的五官与穿衣风格过目不忘。“待会儿我会为你介绍一些人,他们都有兴趣标下契约。所以,我招手时你记得要过来。”普林尼戏剧化地四处张望,做出寻找目标的模样,“你好好注意礼节,别闹事。”

  “好的,”我顺势掏出飞马项链,“不会给我的家族丢脸的。”

  “是是是,”他看也不看,“好个高贵的家族。”

  我环顾现场。这里已聚集好几百人,而且还在增加。我该等多久?让我想不顾一切引爆炸药的怒火越来越旺,难以克制。我在心中告诉自己:这些人害死我的妻儿。然而,无论我怎样提醒自己金种身上的罪孽,都无法忽视心里的另一个声音——这场革命或许会在我引爆后坠落谷底,一蹶不振。

  这根本不是伊欧的梦想。满足在世者的复仇欲望,却辜负那些牺牲性命的人。一切都无法逆转。但计划已经安排好了。

  我心中会有这么多怀疑,是因为太懦弱吗?

  想得太多无法当个好士兵。我必须为阿瑞斯而战。这身躯是他给的,此刻的我应该继续信任着他。我扯下飞马坠子,将炸弹黏在奥古斯都家桌底靠近角落的位置。

  “和我干一杯吧。”有人对我说话。我转头竟看见安东尼娅。训练末期,她被胡狼钉在十字架上,是塞弗罗为她松绑。院训结束后,我与她没再碰过面。我本能地退了一步,脑中浮现她为了引我现身,不惜割断莉娅喉咙的画面。

  “我记得你在金星攻读政治。”

  “毕业了。”她回答,“你那场洗礼还挺华丽,我和朋友看了好几次。尿臊味应该挺难洗干净的吧。”安东尼娅冷笑。

  上天真是残酷,将这样一个女子塑造得曼妙动人,嘴唇丰腴,双腿几乎与我的一样长。她的皮肤滑嫩,仿佛奶油,头发与童话里的公主一样,犹如纯金凝成的丝线。只可惜这容貌只能勉强隐藏骨子里那头怪物。“这段时间你应该很想我,”安东尼娅递来一杯酒,“久别重逢,喝一杯吧。”

  我的妻子死了,金种里面像莉娅或帕克斯这样的好人也化为灰烬,被送往太阳,但这女人却还留在世上作恶。宇宙之中的道理实在教人猜不透。

  “安东尼娅,以前费彻纳跟我说过一句话,用在这时候真是再合适不过。”我客气地与她碰杯。

  “噢,费彻纳啊……”她叹口气,胸脯简直要从过紧的上衣里弹出来,“那头青铜种的老鼠在这儿也挺出名的。他跟你讲了什么?”

  “若是男人,绝不会想念淋病。”我当着安东尼娅的面将酒洒在地上,往旁边走开。她拉住我的手臂,近到我能感觉到她气息里的温度。“他们来了,”安东尼娅说,“贝娄那家族来逮你了,还不快逃命?”她瞥了我手上的锐蛇一眼,“还是说,你自以为可以和卡西乌斯在决斗场上分胜负?”她松开手,“祝你好运,戴罗,我会想念你这舞会上的小猴子。至少我比野马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