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全息影像闪了几下,断断续续地出现了几次黑屏——那东西从来没黑屏过——尔后又放起了奥克塔维亚·欧·卢耐那老掉牙的讲话。似乎有人入侵了广播系统,因为我妻子的影像又出现在了大屏幕上。

  “打破枷锁!”她叫道。然后她消失了,屏幕变成了黑色。一阵噪声之后,图像再次出现,她又呼喊了一次。接着又是黑屏。平时的节目回来了,紧接着她的呼喊又一次切了进来,然后我出现了,拉着她的双腿。画面就此定格。

  我向公共区走去,街道一片死寂。晚班工人们快回来了。我听到一阵动静,有个男人一脚跨到街心,站在了我面前。叔叔在阴影中斜视着我,面色不善。一个灯泡悬在他头顶上,照着他手里的细口瓶子和身上褴褛的红衬衫。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你是个小杂种,既愚蠢又虚荣。”

  我握紧了双拳。“你是来阻止我的吗,叔叔?”

  他咕哝了一声:“我没能阻止你那蠢货父亲把自己害死。他妈的,他比你好太多了。他懂得自我克制。”

  我往前迈了一步。

  “我不需要你的允许。”

  “当然不,小崽子。”他伸手梳了一把头发,“我知道你打算做什么,但别那么做。你妈妈会垮掉的。你以为她不知道你偷偷溜出来的事,但她知道得一清二楚,还告诉了我。她告诉我说你打算像我哥哥那样送掉自己的小命。和你的小妻子一样。”

  “她要是知道,就会亲自来阻止我了。”

  “不。她把自由交给我们男人,随我们去犯错误。但你妻子肯定不希望你这么做。”

  我抬起手指着他:“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她希望的是什么。”伊欧说我不懂献身的意义。我要让她知道,我是懂的。

  “好吧,”他耸耸肩,“你不肯听劝,我就跟你一起去。”他咯咯笑了起来,“我们兰姆达家族的人的确喜欢被吊死。”

  他把手里的瓶子冲我一扔。我只能和他走在一起。

  “知道吗,我劝过你父亲,劝他放弃他那小小的反抗。我对他说,话语和舞步还不如脚下的尘土有用。甚至试过跟他打一架。但那时我太嫩了,他很快就把我撂倒了。”他慢吞吞地向右转去,“你知道,要是男人下定决心要做某件事,一切否定的言行都是在侮辱他。人一辈子总会有这种时候。”

  我举起他的酒瓶喝了一口,然后还给了他。酒的味道有点奇怪,比平时浓烈一些。奇怪,他逼着我把剩下的酒都喝了。

  “你已经打定主意了?”他问,轻轻地叩着自己的脑袋,“肯定。我忘了,你的舞是我教的。”

  “我倔得像条矿坑蝮蛇。你不是这么说的吗?”我低声回答,微微笑了一下。

  我和叔叔一起静静地走了一会儿。他把一只手放在我肩上。一声抽泣几乎要冲破我的胸膛,我把它忍了回去。

  “她离开了我,”我悄声说,“刚刚离开我。”

  “她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她可不是个蠢姑娘。”

  走进公共区,我的眼泪涌了上来。叔叔用一只胳膊搂住我,亲吻我的额角。他能为我做的也只有这些了。他并不善于表达感情,脸白得像个幽灵。不过三十五岁,他已经如此衰老、疲惫。他的上唇被一个伤疤扭曲了,浓密的头发中夹杂着一簇簇白发。

  “到了往生谷记得替我带个好。”他在我耳边说,胡子粗粗拉拉地蹭在我脖子上,“跟我兄弟们干一杯,替我亲亲我老婆,尤其是舞者。”

  “舞者?”

  “你会知道他是谁的。要是见着了你祖父母,告诉他们,我们现在还在为他们舞蹈。他们不会孤单太久的。”说完他转身走了,但又停了一下。他没有回头,说道:“打破枷锁。听到了?”

  他把我一个人留在了公共区,跟我在半空中摇晃着的妻子一起。我向行刑台走去,我知道摄像机在监视着我。台阶是金属的,不会咯吱作响。她被吊在那儿,像个布娃娃,脸像石灰一样白。头顶的换气扇轰鸣着,她的头发微微摆动着。

  我用从矿井里偷来的甩刀割断绞索,抓住磨损的一端,把伊欧轻轻地放了下来。我把我的妻子抱在怀里,带她走过广场,向丝厂走去。夜班还有最后几个小时就结束了。女工们默默地看着我抱着伊欧向通风管走去。我看到了我妹妹莉亚娜。她和我母亲一样高挑而沉默,眼神严厉,却什么都没有做。女人们的行动如出一辙。她们不会说出我妻子的埋骨之地,一个字都不会,哪怕有人用巧克力收买她们,要她们做眼线。整整三代,入土为安的人只有五个。总有人会因此而被绞死。

  这是为爱而做的至高无上的事。是献给伊欧的无声安魂曲。

  女人们哭了。我经过时,她们抚摸着伊欧的脸,抚摸着我的脸,帮我打开通风管的入口。我拽着我的妻子钻过那些狭窄的金属空间,来到我们沐浴着星光融为一体的地方。在那里,她曾对我说起她的计划,而我却没有听从。我抱着她毫无生气的身体,希望我们的灵魂能在某个更快乐的地方重逢。

  我在一棵树下挖了一个坑。我抓起她的手,亲吻她的婚戒。我的手上沾满了火星地面的泥土,那泥土和她的头发一样鲜红。我把血花外层的花瓣放在她胸口心脏的位置,里层贴着自己的胸口放好。我亲吻她的嘴唇,动手掩埋她。没能完工我就抽泣了起来。我拨开覆着她的脸的泥土,又一次亲吻了她,紧紧地搂抱着她,直到半球形的屋顶上现出了红色的朝阳。我的眼睛被那颜色灼伤了,泪水无法抑制地流淌着。当我放开她的时候,我看到她口袋里露出一截我的头带。这是她做了为我吸去汗水的,现在打湿它的变成了我的眼泪。我会一直把它带在身上。

  我回到居住区,基尔兰看到我,照着我的脸给了我一拳。洛兰什么都没有说。伊欧的父亲靠着墙颓然滑坐在地。他们觉得辜负了我。我听到伊欧母亲的哭声。我母亲什么都没有说,给我弄了点吃的。我觉得不舒服,喘不过气。莉亚娜很晚才回来,给母亲帮忙。我吃东西的时候,母亲久久地待在我身边,亲吻我的脑袋,闻着我的头发。我只能用一只手把食物送到嘴边,因为另一只手被母亲两只生满硬茧的手夹在中间。她不看我,只看着那只手,好像在回想着它曾经细小柔软的样子,思忖着它是怎么变得如此坚实的。

  我刚吃完东西,丑八怪丹恩就来了。他把我拉了起来,母亲坐在桌边没有动,眼睛定定地看着我的手原本待的地方。我想她一定觉得,只要她不抬头,就什么都不会发生。坚强如她,也只能忍耐到这个地步。

  早上九点钟,他们不等人都到齐就把我吊了起来。有什么东西让我头晕目眩,心跳也慢得出奇。首席执政官对我妻子说过的话在我耳边回响着。

  “你能做的就只有这些吗?”

  我的人民能歌善舞,热爱着彼此。这是我们的力量。但我们只能掘一辈子矿然后死去。我们极少有机会去选择另一条路。这个选择就是力量,是我们唯一的武器。但这并不够。

  他们让我说临终遗言。我把迪欧叫了上来。她眼睛肿得厉害,里面满是血丝。和她妹妹不一样,她是多么脆弱啊。

  “伊欧临死前说了什么?”我问她,嘴唇动得很慢,很艰难。

  她回头看了一眼我母亲。她终究还是跟了出来。但她摇了摇头。她们有事情瞒着我,不想让我知道。我就快死了,但她们依然不让我知道这个秘密。

  “她说她爱你。”

  我不相信她的话,但我微笑着亲吻了她的额头。她回答不了更多的问题。我头晕得厉害,也问不出什么了。

  “我会代你向她问好。”

  我不会唱歌的。我生来要做的是其他的事情。

  我的死亡愚蠢至极。我本应该为了爱活下去。

  伊欧说得对,我不了解这些。这并不是我的胜利,只是自私。她要我活出更多意义来,她希望我起来抗争。而我辜负了她的期望,现在的我正在一点点死去。我熬不住那种痛苦,于是放弃了。

  我感到一阵恐慌,和所有主动求死而又意识到自己做了蠢事的人一样。

  但为时已晚。

  我感觉到脚下的活板门打开了。我的身体坠了下去。绳索勒紧了我的脖子。我的脊椎骨嘎嘎作响,一阵针刺般的疼痛顺着腰骨神经爬了上来。基尔兰踉跄着走上前,纳罗叔叔把他推开,冲我眨了眨眼,抓住我的腿,拉了起来。

  但愿他们不要来埋我。

  II 重?生

  有这样一个节日,人们戴上魔鬼面具,保护往生谷中的死者不被恶鬼侵袭。面具闪烁着看似金色的光芒。

  

  第七章 拉撒路[1]

  

  死后我并没有见到伊欧。我的族人说,进到另一个世界之后,我能再次见到至爱亲人。那里有个翠绿的山谷,到处炊烟袅袅,飘荡着炖煮食物的香气。那里是等待之地。山谷的守护者是个帽子上沾满露珠的老人。山谷里有条石块铺成的小路,羊儿在路边静静吃草,老人就和我的亲人们一起站在路上等着我们。人们说那个山谷终日缭绕着清新的雾气和花朵的馨香,入土为安的人在那条路上走得比别人快一些。

  但我既没有见到我的爱人,也没有见到那个山谷。除了黑暗中幽幽的灯光,我什么也没看见。我感觉到被什么挤压着,知道自己是被埋在了土里。这是所有矿工都明白的事。我无声地尖叫起来。泥土填了我一嘴。我害怕了。我既不能呼吸也不能移动。泥土一直紧拥着我,直到我手脚并用地挣脱出来,大口吸进空气,气喘吁吁地把嘴里的泥土吐掉。

  我跪伏在地上,过了几分钟才抬起头来。我发现我正蜷缩在一个废弃的矿洞里。这条巷道已经荒废很久了,但换气系统还在运作。到处都是泥土味道。我的坟坑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把古怪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像从伊欧的坟墓上升起的太阳一样灼烧着我的眼睛。

  我没有死。我花了比我想象中更长的时间才意识到这一点。我脖子上有一圈血淋淋的伤口,是被绞索勒出来的。我的脊柱疼得厉害,想转头只能整个身体一起转。背上的鞭伤也沾满泥土。

  但我没有死。

  纳罗叔叔拽我的腿时力气不够大。但锡罐子们肯定检查过,除非他们太懒了。这些因素都不难猜想,但还有别的东西起了作用。走向绞架的时候我眩晕得厉害。直到现在我都觉得昏昏沉沉,好像服用了什么药物。是纳罗干的。给我下药,把我埋在这里。但这是为什么?把我从绞架上放下来的时候,他做了什么,才让自己不被发现?

  一阵低沉的隆隆声从火光照不亮的黑暗中传来,我知道我的疑问会得到回答。一辆运输车像长着六个轮子的钢铁甲虫一般,顺着巷道顶部的轨道爬过来,在我面前停下,车头进气栅咝咝喷吐着蒸汽。十八盏灯烧灼着我的眼睛,几个身影从一侧的门里出来,走到车灯前抓住了我。我吃惊得忘了反抗。他们的手和矿工们的一样粗硬,脸上覆着祭灵节的面具。但他们拉着我的动作十分轻柔,并没有生拉硬拽,而是引导着我走进了车厢。

  车厢里,一盏球形灯发出血一般狸红的光。两个把我从坟墓里带出来的人对面有把破旧的金属斗式座椅,我在那儿坐了下来。女人的面具很苍白,生着两只恶魔的角,双眼在眼孔中闪烁着阴郁的光。另一个是个怯懦的男人,身材细瘦,一言不发,好像很怕我。他那只张口咆哮的蝙蝠面具藏不住他羞怯的视线,也掩饰不了他试图藏起双手的动作。这会显示出他的恐惧。纳罗叔叔教我跳舞时总是这么说。

  “你们是阿瑞斯之子的人吧?”我猜测说。

  胆小鬼畏缩了一下,女人眼里却透出一丝嘲讽。

  “那你就是拉撒路了。”她说。我发觉她的声音既冷酷又慵懒,玩弄着我的耳朵,仿佛猫儿逗弄掌中的一只老鼠。

  “我是戴罗。”

  “哦,我们知道你是谁。”

  “什么都别告诉他,哈莫妮!”那可怜虫急急地说,“在把他带回去之前,舞者没让我们跟他谈论任何事情。”

  “谢谢提醒,拉尔夫。”哈莫妮对那个胆小鬼叹了口气,摇摇头。

  另一个戴着面具的人驾驶着矿车在废弃巷道里前进。有段路不太平坦,车里摇晃个不停,嘎嘎直响。可怜虫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不安地在斗式座椅里换着姿势,但我的注意力已经不在他身上了。这里那个女人说了算。和那可怜虫不一样,她的面具看上去像个干瘪老太婆,一个住在地球上某个堕落的城市里,用小孩的骨髓熬汤的老巫婆。

  “你看起来糟透了。”哈莫妮伸手碰了碰我的脖子。我抓住她的手,使劲一攥。她的骨头在一个地狱掘进者手里像空心塑料一样脆弱。可怜虫想去抓震击枪,哈莫妮却示意他平静下来。

  “我怎么没死?”我问。绞刑之后,我发出的声音像沙砾摩擦金属一样刺耳。

  “因为阿瑞斯需要你完成一个任务,地狱掘进者小子。”

  我用力挤压着她的手。她的脸抽搐了一下。

  “阿瑞斯……”炸弹爆炸、残肢和暴乱的图像在我脑中一闪而过。阿瑞斯。我知道他想要我完成什么任务。我太愚蠢了,甚至不知道当他开口要求的时候该回答些什么。我心心念念的只有伊欧,而不是自己这条命。我成了一个空壳。我怎么就没待在地底下呢?

  “现在能把我的手还给我了吗?”哈莫妮问。

  “你先把面具摘掉。不然我就再留它一会儿。”

  她大笑起来,摘下了面具。那是一张不寻常的脸。右侧布满伤痕,皮肉暴凸,层层叠叠地爬满了半边脸,仿佛纵横交错的河网。是蒸汽烫伤的痕迹。这并不罕见,但极少出现在女人身上。因为很少有女人加入钻探组。

  然而令人害怕的是她完好的那半边脸。她非常美丽,连伊欧都被她比下去了。她的皮肤像牛奶一样白皙而柔软,轮廓精致而鲜明,同时又是那么冰冷、残忍,充满愤怒。她的下牙齿生得参差不齐,指甲也一团糟。她靴筒里有把刀,一看我抓住她的手时她缩起身子的动作,我就猜出来了。

  那个叫拉尔夫的可怜虫长相丑陋,毫无特征——黑漆漆的脸,牙齿长得凌乱肮脏,活像气浴室里的单间。车子颠簸着驶过废弃的巷道,最后来到有照明的快速交通专用道。一路上他都盯着车窗外。我不认识这些红种人。我也不信任他们,尽管他们手上嵌着红色的纹章。他们不属于兰姆达家族,也不属于莱科斯。谁知道他们是不是银种人呢?

  车窗外渐渐出现了别的运输车,还有其他交通工具。我不知道这是哪里,但我并不为此烦恼,因为我胸中的悲伤远超过了担心。我们开得越远,时间越久,我就越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心里也越发痛苦。我用指头抚摸着我的婚戒。伊欧依然留在死亡的国度。她不会在这段旅行的终点等着我。为什么我能幸存,而她却死了?我拽她的脚时力气为什么没有轻一点?她是否本来也该幸免于难?我的胃里似乎开了一个洞,胸口好像被千斤的重物压着,恨不得跳到外面的车道上去。人主动去试过一次之后,死并不是一件难事。

  但我没有跳车,我依然坐在里面,和哈莫妮、拉尔夫在一起。伊欧希望我做更多的事。我把那条猩红色的头带攥紧了。

  我们来到一个检查站前,隧道在这里变宽了些。检查站里满是肮脏的锡罐子,身上穿着陈旧磨损的铠甲。电动门根本没有接电。他们扫描了嵌在车子侧面的标牌就把我们前面的一辆车放行了。然后轮到我们接受检查。我和拉尔夫不安地在椅子里挪动着身体。满头灰发的锡罐子们扫描了车侧的标牌,摆手示意我们开过大门,哈莫妮轻蔑地笑了。

  “我们有口令。这些奴才一点脑子都没有。矿区的锡罐子都是白痴,需要留心的应该是灰种人精英,还有那些黑曜种的怪物。不过他们不会浪费时间下到这里来的。”

  车子驶离主隧道,进入一片只有一个出入口的货仓区。一路上,我竭力说服自己这不是黄金种的一次恶作剧,哈莫妮和拉尔夫是友非敌。货仓区不比我们的公共区域大多少,几个灯泡固定在顶上,半数已烧坏,另一半则发着刺眼的黄光。悬在车库上方的灯一明一灭闪个不停,旁边货仓上有个用我不熟悉的涂料画出来的古怪符号。我们开进车库,门关上了,哈莫妮示意我下车。

  “我们到家了,”她说,“现在,是时候见见舞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