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只要战争中涉及儿童,神尺的表现就似乎有所不同。我用编制的程序对以前的数据进行分析,结果表明这个猜想很有道理。就如同刚刚经历的这一次,蒙古人先杀成年男子再杀儿童,神尺的表现前后有着明显的不同。为了更确切地验证这一点,我在一名儿童即将殒命的时候突带走了他,结果发现神尺对这个单一事件竟然也发生了可观测的反应。”
大眼神情复杂地看着露茜,“这是干涉……”
露茜艰难地点点头,“我想……是吧。现在我等待着母星的裁决。”
大眼下意识地跟着点头。只有这样,还能怎样呢?虽然大眼和露茜花了十五个菲星年才来到蓝星,但量子通讯却是即时的,现在母星的智者们已经了解发生的一切,裁决很快就会传递到蓝星。
大眼不愿继续往下想,他平静地问道:“你的结论是,杀戮儿童对法则的冒犯程度更高?”
“我的确这么认为。”露茜有些无奈地回答,“但是刚才我察看了数据,按照程序的统计分析,就算所有的蓝星儿童同时死去,阈值仍然不会突破。所以我觉得自己并没有找到规律——尽管我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如果能观察更多一些事件的话,我一定可以……”
露茜的话戛然而止,一缕紫色的血液突然从她的口角溢出,给她的面容增添了一种怪异的美。大眼和露茜对望一眼,他们都明白什么事情发生了。这就是裁决,来自四点三个蓝星光年之外,由安装在观察员心脏里的芯片忠实地执行。露茜趔趄倒地,尽管有所预料,但她的眼睛里流露出的对世界的不舍仍是无比强烈。大眼此刻的脑海一片空白,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大眼曾经无数次回想这一刻,但他能记起的一切就像是浓雾中的一幅黑白照片,与其说是回忆,不如说更像一种幻觉。
对露茜的惩罚由菲星的智者做出,神族似乎认可了这种做法,菲星没有为此受到追究。那个蓝星人类的孩子自始至终一语不发,也许他还没有从可怕的经历中回过神来。大眼当时已经失魂落魄,完全没有注意到男孩何时离去。这个叫巴契夫的孩子一直活了下去,在他后来对子孙们讲起的这个故事里,大眼和露茜是从天而降的紫皮肤精灵,说着听不懂的话语。巴契夫无数次对家人说起这个故事,他希望后人们永远记得家族遭遇的苦难以及那不可思议的救赎。
大眼安葬了露茜,在雪峰冰层之下的露茜宛如生者。大眼开始查看露茜留下的程序,因为时间的原因,程序在界面上并不完善,但程序表现的非凡智慧让他惊叹不已,同时也加重了他的悲伤。大眼作了一些微小的补充修订,然后用“露茜”为这套程序命名,他想这应该也是亡者的意愿。
处理完这一切花了不少时间,对低处的蓝星人来说,夜晚其实已经降临,但云海之上的雪山之巅正上演着辉煌的日落。大眼四下环顾,如果一切不出意外,这将是未来三十年里他最后一次看见太阳。冬眠舱已经就位,大眼要到未来去寻找“法则”的规律——他知道这是露茜的心愿。
这时突然传来尖锐的蜂鸣,“露茜”观测到了神尺的异动,剧烈程度超过了以往任何一次。大眼立刻开始分析这一刻蓝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结果让他彻底迷惑了。遍及蓝星的观测设备没有记录下什么特别的事件,神尺的异动又一次表现出露茜说的“不可理喻”。如果露茜活着也许能从中分析出一些原因来,但现在的大眼真的感到无能为力。大眼叹口气,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走进冬眠舱,虽然明知道在超低温冬眠时不可能有意识活动,但他内心里依然希冀着能在长梦里和露茜相见。
夜色终于彻底笼罩了这个半球,但对蓝星来说,这即将过去的一天非比寻常——因为这是公元1345年,灾难前夜。

十一、卡法城
阿拉坦回到营地才知道,自己就要回家了。
攻城梯已经拆散,上面残留的宝贵的铁钉被一颗颗仔细回收。那些没有住人的帐篷已经变成一捆捆皮革放在地上——无药可治的怪病在过去一个月里夺走了不少人的性命。那些病人先是浑身发冷,就像掉进了冰窟窿,裹上三层羊毛毯也无济于事,剧烈的头痛让他们生不如死;然后是谵语、昏迷,皮肤上渗出血水、长出恶疮。病人的痛苦持续几天,之后死亡降临。和通常的死者不同,这些病人死后的皮肤全部呈现出一种古怪的黑紫色。
千夫长在传达撤军命令的同时,也下达了最后一次进攻命令。一排排近两丈高的抛石车瞄准了卡法城,牛皮绞绳发出的吱嘎声让人头皮发麻。这时,阿拉坦看到了和他来自同一个部落的巴特尔,准确地说是巴特尔的大半截躯干。四天前,阿拉坦亲手埋进土里的那幅躯体被挖了出来,同另外几具已经半腐烂的躯体一起架在抛石车上。只见雪亮的弯刀划过,已经绷到极限的牛皮绳陡然得到解脱,巴特尔的身体高高飞起,像一只黑色的秃鹫。
“露茜”记录下的神尺异动正是发生在此刻,但真正的梦魇却一直持续。几天以后,大群意大利商人开始逃离遍地死尸的卡法城。他们登上帆船,抛弃了那些感染怪病的同伴,他们没有注意到满身跳蚤的老鼠也跟着上了船,随着他们一同驶向地中海。商人的船队还在海上的时候,就不断有人感染者中怪异的疾病,水手们纷纷死去。这时,卡法城被黑死病笼罩的消息已经传遍四方,整个欧洲人心惶惶。船队回到意大利,但没有人同意他们靠岸。1347年10月,船队抵达了西西里的墨西拿港,惊恐不安的港口负责人对船只进行了隔离,但为时已晚。就在第一根泊船缆绳连接到岸上时,老鼠就连同它携带的死神一起登陆欧洲。
欧洲历史上开始了最骇人听闻的恐怖灾难,包括英伦三岛和北非国家无一幸免,此后短短两年内,黑死病将占欧洲三分之一人口数的两千五百万仁送进了监狱。这个事件在蓝星产生了无比深重的影响,一首恐怖的儿歌就此流传了整整七百年,让人不寒而栗:

圈圈玫瑰花开,
花束装满口袋,
阿嚏,阿嚏,
我们全都死去无人掩埋。

三十年后,大眼例行苏醒时这一切已经过去,神尺在此后这段时间里并没与发生大的异动,似乎几千万人的死亡对神尺来说也算不上重大事件,这似乎再一次印证了神尺的“不可理喻”。但是,大眼隐隐觉得,从因果论的角度出发,这恰恰解释了卡法城即将沦落时那次莫名其妙但却非常剧烈的异动,也许神尺背后那无与伦比的“法则”拥有超越时间的力量,早已预见了整个事件的发展。大眼觉得这应该就是唯一的解释,但是,这是怎样的一种力量啊!神……能做到吗?
时间从不理会大眼的感受,它自顾自地冲向不可知的未来。由于超低温冬眠,历史在大眼的意识里变成了跳动的一张张卡片,苏醒期的短暂连续反倒显得不那么真实。几百年里,卡法城事件一直保持着神尺异动的最高纪录,不仅让大眼也让菲星的智者困惑不堪。难道神尺背后的“法则”真的不可理喻?

十二、猴子
迦英已经十九岁了,他比以前强壮了许多,唇上的胡须也变粗了。在梦里,他偶尔会见到妈妈和妹妹,但她们的脸总像蒙着一层雾似的看不真切。记得村里的老人说过,如果在梦里看不清某个人的脸,说明他已经不是活人,因此,醒来后的迦英总是泪流满面。
塔吉村已经不存在了,但塔吉村的名字却常常被人提起。在每个新战士入伍时的政治培训里,塔吉村事件部是必不可少的内容,而在每—个“放羊战”战士的最后送别仪式上也同样会播放那些珍贵的视频。塔吉村已经成为—个血红色的符号,让所有人的眼睛都变得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