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橙疑惑地点头,她很奇怪何夕竟然完全是在顺着她的意思往下说。
 
  何夕莫测高深地接着往下讲,“而样品119呢?就像你说的那样,它的最终产品只是粮食,谁都能生产,我根本卖不了高价。结果可能还要糟-一你知道样品119的性能,它被推广后可能使得粮食生产变得几乎没有成本,粮食作物将成为野草一样的东西。到时候说不定粮食生产将不复为一个产业。”
 
  陈橙不知道应该怎样理解何夕的话,她甚至搞不懂何夕想说什么。何夕所说的全都是实情,但是照他的说法,样品119将是一种无法创造效益的成果。可是既然何夕已经认识到了这一点,他为什么不及早回头。
 
  “可是,也许有一件事可以同它作比较。”何夕话锋一转,“照刚才的逻辑,世上无用的成果还有一样,可那却是许多年以来全人类都梦寐以求的最伟大的理想。”
 
  “你指的什么?”陈橙喃喃道,她用力猜想何夕会说什么,但是她实在想不出。
 
  “那就是可控核聚变技术。”何夕慢慢开口,“这种技术的产品是能源,但如果它成功的话能源将变得一钱不值。”
 
  陈橙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就像个傻瓜,竟然无法开口说一句。她疑惑地望着何夕,望着这个她曾以为很熟悉,甚至一度有所轻视的人,脑子里响着乱糟糟的声音。木禾,样品119,脑域,可控核聚变……陈橙恍然觉得支撑着自己的世界的那些原本坚不可摧的柱石正在某种力量的挤压下崩塌。
 
  但是何夕并不打算放过她,他的语气变得幽微,"对于一个人口不多的国家而言脑域技术会很有用,因为他们可以去赚世界上剩下的几十倍于他们的人口的那些人的钱,再用赚来的钱去享受那些谁都能生产因而廉价的传统商品。这样的游戏在新经济的时代就开始了,当时世界上那个最强大的国家只有世界人口的三十分之一,但却每年购买并消耗了世界上三分之一的能源。如果中国要达到这样的水平就要消耗掉世界能源的百分之两百,无论你们的脑域技术产品能赚多少钱也不可能办到这样的事情。脑域兴国--你们是这样提的吧--对于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来说只是一个可笑的画饼而已。
 
  “你真的以为自己改变了这片土地吗,你们呆在一尘不染与外界完全隔绝的豪华大楼里,但几步之遥的户外却充斥着肮脏、贫穷、疾病,以及污染。你们掌握有世界最先进的脑域技术,薪水丝毫不逊于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专家,其中的某些人--比如说你和林欣--很快就会成为世界首富。但是,如果你们将头伸出窗外看一眼就会发现,你们什么也没有改变。”
 
  “老实说我都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理解你的话,我觉得迷惑。”陈橙在短暂的沉寂之后插话道。
 
  “我的意思其实很简单。”何夕望着天边,目光灼人,“对于我们脚下这片浸透着苦难的古老土地来说,只有那些最最'基本'的东西才会真正有用,除此之外的一些东西最终都只是好看但却作用不大的肥皂泡而已。”
 
  陈橙已经完完全全地沉静下来,她幽深地看着何夕,目光如同暗夜里的星星。
 
  【十二、异端】
 
  叶青衫没能实行自己的计划。就在他正准备动身的时候接到了警方通知:何夕同陈橙已经离开了蒹葭山。
 
  国家水稻研究所是农业部下辖的所有研究所里最重要的一家。这是一片以米白色为基调的园林式建筑群。在大门的旁边立着一块仿照稻穗形状的石碑,上面镌刻着一些令人肃然起敬的名字-一他们是这个领域的先行者。
 
  西麦并没有刻意去掩饰脸上的不耐。西麦是杂交水稻专家,他的一生几乎都交给了这种与人类生活密切相关的植物。虽然并不能说他已经穷尽了这个领域内的所有发现,但至少不应该存在什么地完全不知道的“革命”性的东西,从这一点出发他对陈橙的推荐基本上可说是充满怀疑.不过现在眼前的这个人并不是他想像中的那种爱出风头的形象,西麦与何夕对视了一秒钟,他发觉有种令人无法漠视的力量从这个高而瘦弱的人身上散发出来,竟然令他微微不安起来。
 
  陈橙作了简单的介绍。然后把剩下的时间交给何夕,同时暗示他尽可能说简短些。但是何夕的第一句话就让陈橙知道这将是一次冗长的演讲,因为何夕说,“《山海经》是中国古老的山川地理杂志……”
 
  投射进房间里的阳光在地上移动了一段不短的距离,提醒着时间的流逝。西麦轻轻吁出口气,他这才注意到自己的两腿已经很久都没有挪动过了,以至于都有些发麻。他盯着面前这位神情平静的陈述者,仿佛要作某种研究。在西麦的记忆中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一语不发地听完对方的谈话。并不是他不想发言,而是他有一种插不上话的感觉。这个叫何夕的人无疑是在谈论一种粮食作物,这本来是西麦的本行,但是听上去却又完全不对路,尽是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不过中心意思还是很清楚的,那应该是-种叫作样品119号的多年生木本稻谷。西麦的额上已经沁出了一层细小的汗珠,这是他遇到激动人心的想法时的表现。
 
  他终于按捺不住问道:“这种作物的单产是多少?比起杂交水稻来如何?”
 
  何夕突然笑了,西麦一时间弄不明白他的笑是因为什么,在他看来他们讨论的是很严肃的话题。“我不认为我有必要过多地考虑这个指标。”何夕笑着说。
 
  西麦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难道对于一种粮食作物来说单产这样的指标还不够重要吗?如果一种作物离开了这个指标还能够称得上是作物吗?西麦狐疑地盯着何夕看,他真想伸手去探一下何夕的额头看他是否发烧。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何夕了解地说,“我只是说样品119比起任何杂交水稻来首先在出发点上就已经有了天壤之别,它们根本就不可比。”
 
  “是吗?”西麦轻轻问了句,抬头环视了一眼这间专属于他的设施豪华的办公室。一幅放大的雄性不育野生稻株的图片挂在最醒目的地方,这是多年前一位杂交水稻研究的先驱者发现的,由此带来了一场杂交水稻的技术变革。他本人也因此从权威的挑战者变成了新的权威。现在西麦所做的一切都是沿着他闯出的道路往下走。这条路已经由许多人走了许多年,已不复是当年崎岖难行的模样,而是很宽阔,很……平坦。
 
  “我知道你们这里有专项的研究基金。”陈橙打破眼前这短暂的沉默,“何夕现在最缺的就是资金。他一个人的力量太小了。”
 
  “你是说资金。”西麦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那幅图片上收回,“我们是有专项的资金,但是现在有几个项目都在同时进行。何况……”
 
  “何况什么?”何夕不解地追问。
 
  西麦露出豁达的笑容,“我们不太可能将宝贵的资金投人到一个建立在神话之上的奇怪想法中去。想想看吧,你竟然不能告诉我样品119号的单产。”何夕静默地盯着西麦的眼睛,几秒钟后他仿佛洞悉般地叹口气说,"虽然我知道多余但我还是想解答你的问题,我现在的确还不知道样品119的单产究竟是多少,但即使今后发现它比不上杂交水稻的单产我也将坚持自己的观点。因为那种情况即使出现也肯定是暂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