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很长的舷梯才听不到地面的风声了。我环顾这座大得离谱的球型建筑说:“原来十年来你们就住在这里,挺气派嘛。”天石揶揄地笑:“这哪比得上你联盟院士欧洪住得舒适。”我反诘道:“现在我可不是了。”“‘下野院士’还是比我们强。”我还要反驳却被楚琴止住了:“都十年了还是老样子,我真怀疑这十年是否真的存在过。”楚琴的话让我们都沉默了,天石掏出烟来,点火的时候他的额头上映出了皱纹。“外面死了很多人吗?”楚琴问我。“大约四百万吧,一些建有军事基地的岛屿已被炸沉,过几天联盟总部也将移入地底。军队已接到命令尽快将纯铀纯钚都转为化合物,这是目前最大的危险。”“最大的危险?”楚琴冷笑,“这还算不上。”我盯着她的眼睛:“为什么铀的临界质量改变了?”楚琴没有回答,却转问我一个问题:“还记得那次野餐吗?”我一愣,不知道她为何这样问。难道我会忘吗?那最后的相聚,以及野餐后的十年离别。我不知道他们怎样度过被人类抛弃的十年时光,但我知道那一定很曲折艰难,就如同天石额上的皱纹。“算了,今天你很累了,该休息了。”天石说了一句。我摇头:“你别打断楚琴。”楚琴的神色开始有些恍惚:“还记得我的那个问题吗?那个孤立的顶夸克。现在我还想问你,如果不是仪器错误这意味着什么?” 
 
  这是一个离经叛道的问题,一个荒诞不经的问题,但这是两位天才在历经十年磨难之后向我提出的问题。十年前我也许可以学天石付诸一笑,但现在我却知道没有人再能 
 
  这样做。我扶住额头:“还真有些累了,休息吧。”他俩对视一眼默默离去,走进了同一个房间,他们丝毫没有在意我僵立在门口。片刻之后有种惊心动魄的声音隐隐传出……让人颤栗也让神颤栗。 
 
  在这个流血的星球上,一个渺小的生灵在最后的伊甸园里聆听另两个同样渺小的生灵的近于挣扎的欢愉,这样的联想只一瞬间便令我潸然泪下。…… 
 
  ……时间源头空间源头宇宙源头……非时间的时间,非空间的空间,非物质的物质……爆炸 
 
  ……虚无与万有交媾……上夸克下夸克……顶夸克底夸克……粲夸克奇异夸克……它们是孪生兄弟……耦合……力……轻子重子……原子分子……星系……恒长世界。 
 
  但某一天有个底夸克不见了,剩下一个顶夸克孤孤单单,亿万年中从未分离的孪生兄弟少了一个,这怎么可能……“不可能的——”我大叫一声从梦中醒来,却发现楚琴仪态庄严地瞑目,她断喝一声:“佛陀云,色即是空。”刹那间慧光照彻,巨大的冲击之下我几难成言。“……逆过程?” 
 
  “秋千下落是因为它曾经上升。”天石漫不经心地晃荡手中的怀表,“最初的宇宙学认为宇宙是静态的,但这意味着在热平衡作用下我们将看到一个熵①趋于零从而‘热死’的宇宙。后来我们认为宇宙是持续膨胀的,虽然这可促使不同形态物质产生温差避免‘热死’,但如果这过程持续下去,我们将看到一个温度趋近绝对零度从而‘冷死’ 
 
  的宇宙。这两种模型都无法解释长存至今的宇宙为何还有活力,想到这一点之后,一切便好办了。宇宙应该是一个秋千。你因为提出‘定律失效’而被驱逐,其实你是对的。宇宙现在正处于即将进入回缩的时刻,那个陪伴了牛顿的一生,陪伴了爱因斯坦一生的时空正在发生巨变,定律怎能不变?当年那些卫道士们把我和楚琴从学院里驱逐出来,但却让我们发现了整个宇宙。我蔑视他们,当秋千就要开始下落的时候,他们还不相信势能也能转化为动能。” 
 
  “铀的临界质量改变也是这个原因?” 
 
  “当宇宙回缩,一切定律均会改写,常温宇宙复为高温高能的宇宙奇点②。这本身就是一个颠倒的热力学第二定律。” 
 
  我已说不出话。我想象一个秋千在寂寥的虚无中晃荡,它在最高点的突然俯冲带给我的惊骇无法言表。原子在颠倒的秩序里崩塌,而曾经包罗万象的宇宙正向奇点奔去。我想象有着无数生灵连同它们的爱与梦想的世界会如同一笔错画的风景般消逝无痕,但我其实找不出这风景究竟错在了哪里。也许他们说出了真理。如果时空无限现在即是永远,可谁能活在一个永远的年代里呢?隐隐地我似乎听见了一个声音,像梦一样缥缈:天塌了。 
 
  “零并不是虚无,它等于所有的负数加所有的正数,这实际上就是包罗万象。当你掌握了它,你就会面对一个两方等重的天平,这时哪怕你只吹一口气也足以随心所欲地操纵一切。物质与能量、时间与空间都存在于你的转念之间,多么壮观多么美妙……”我大汗淋漓地惊起,心中怦怦乱跳。四周是浓稠的黑暗,但我却感到有什么人在角落里窥视着我,这种感觉是那样强烈,我猛地摁亮照明灯。没有人,的确没有,我暗暗吐 
 
  出口气。我不想再回到刚才的梦境中去,也许可以出去走走。 
 
  在这座建筑的东部一块面板挡住了我。我试着摁下绿色开启按钮,一个显示器开始显出几行字:一号特权者楚琴,二号特权者陈天石,三号特权者欧洪。我盯着屏幕,想不到自己已被吸纳。这时显示器又打出一行字:确认为特权者。随着一阵轻微的声音面板移开了,然后我便看见了——巨人。我下意识想逃,在巨大的阴影压迫下我已难于呼吸,我甚至调动不了自己身上的肌肉。背后又传来响动,我悚然回头,是天石和楚琴。 
 
  楚琴从舷梯登上四十米的高度,在那儿正可摸到巨人的光头:“他站起来能有七十米高,不过他的确只算个婴儿。是我和天石的孩子,我们叫他丑丑。”丑丑似乎很惬意被人抚摸,竟然无声地咧嘴一笑,脸上漾出酒窝。我怔怔地望着这个巨大的小男孩嘴边挂着的口水,喃喃道:“怎么做到的,是基因突变技术?”天石含有深意地摇头:“人类目前还不能纯熟运用那种技术,而且即便用此技术造就巨人也无意义,身躯庞大不过表明气力大点。”“那丑丑……”“你知道,恐龙的祖先只有壁虎那么大,但千万年后它们中产生了四十吨重的庞然大物。我们不可能有这么长的时间,是楚琴那奇异思想造就了奇迹,一个长达一百二十亿年的时间奇迹。那些让楚琴醉心的神秘哲学其实是一道药引,用它酿出的美酒芳香迷人。记得那句话吗:长着羽毛翅膀的人在神话里飞翔。中国神话里的哪吒是其母怀胎三年所生,禀天地异赋超凡入圣。这似乎真是神话,但它何尝不蕴藏着一个伟大的科学理论。人在十月怀胎中由细胞变成鱼,又经过两栖爬行等几个阶段最终成为万物之灵,而这在自然界里便意味着长达三十亿年的时间。丑丑被我们留在胚胎阶段已经快四年了,他一刻不停地朝着造物主给人类指引的方向进化。我们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