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同杰克曼告别:“杰克曼,再次谢谢你的责任心。”然后离开这儿,向杰克曼族人的海岛游去。路上,两人慢慢游着,陷入沉思。海豚人社会中没有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即使那些凶恶的猎食者如虎鲸、鲨鱼和八爪章鱼,从情感上也不是海豚人的死敌。所以,乍一听到杰克曼的话,让他们有心中作呕的感觉。而且,至少对弥海来说,这些传言并不奇怪,因为,在雷齐阿约才从冷冻中醒来时,他就发现雷齐阿约似乎对海豚人有强烈的敌意。

不过,两人都没有冲动,默默地游着,思索着。快到海岛了,弥海扭头说:“索朗月,拉姆斯菲尔是我们的雷齐阿约。”

索朗月知道这句话的含义,笑着重复:“对,是我们两族人共同的雷齐阿约。”

“他被冷冻了270年,孤单一人来到一个全新的社会,肯定难以适应。经历了这么长的时间断裂,也难免造成一些心理创伤。也许,270年的冷冻还会给大脑造成某种后遗症呢。”

索朗月笑了:“弥海长老,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我要用妻子的爱去抚平他心上的伤口,让他真正融入270年后的社会。对不对?”

“对,我相信你肯定是一个称职的妻子。他――”他拉长声音说,“我就全交给你了,以后,只要你不要求,我不会再过问。好吗?”

“好的,请放心吧。”

拉姆斯菲尔已经在约定的地方等候。他跳入水中,热情地拥抱了弥海和索朗月:“真是抱歉,又累你们跑这么远的路。可惜我不能在海里走长路,只有劳你们过来。”

索朗月笑嘻嘻地说:“别客气了,弥海长老很乐意为雷齐阿约做任何事。至于我就更不用说了,我还要努力表现,获得做你妻子的资格哩。”

拉姆斯菲尔尴尬地笑着,没有接“妻子”这个敏感的话题:“自从我醒来后,受到无微不至的关照。你们安排我的生活,组织对我的朝拜,安排我去参加齐力克。我真的很感激。”

索朗月嗔道:“不要客气,再客气我就要生气了。”

“可是我还有件更难的事要麻烦你们。”

弥海说:“尽管说。能为雷齐阿约效力是我的荣幸。”

拉姆斯菲尔黯然说:“你们都知道,在我和女先祖覃良笛创造海人和海豚人之前,我们曾在圣地亚哥――那是陆生人时代的一个城市――领导着一个两万人的小部落,那是陆生人的全部残余。我们还用基因工程和自然生育的方法养育了一批孩子。后来,我们来到南太平洋,与那儿失去了联系,再也不知道那些人的死活。那些年,陆上的幅射很强,也许他们都没熬过来。但不管怎样,这一直是我的一块儿心病。我不知道还能活几年,期望能尽早到那儿看看。”

弥海小心地说:“你复活后我曾告诉过你,那个陆生人族群在5代后就灭绝了。如果他们还活着,哪怕有一个稍大的部落,海豚人也会听说某些迹象。”

“但我还是不死心哪。也许他们并没有生活在近海地带,而是在内陆?我想,一定要看一次,才能了我的心愿。当然,我知道去那里是件相当困难的事,那儿距这儿直线距离有5000海里以上,也许我又得麻烦戈戈或蓝蓝、点点了。”

“到那儿是比较远,但这没问题,我们会尽量为你安排一个舒适的旅行。不过,这么长的距离,又只能暴露在阳光下,对你的身体可不好啊。”

拉姆斯菲尔摇摇头:“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怕什么?这点你们不要担心。还有,为了能有效地寻找我的族人,恐怕得带几个帮手。约翰答应为我挑几个合适的海人小伙子。”他抱歉地说,“海豚人不行,因为这次主要是在陆上寻找。”

弥海看看索朗月:“行,那就让约翰他们代劳吧。”

拉姆斯菲尔在向他们提出这个设想时曾多少有些心怯。海人“复兴运动”已经开始浮出水面,难保弥海和索朗月他们听到什么风声。再说,利用海豚人的力量去实施对海豚人的阴谋,这让他心中十分愧疚。他说:

“弥海长老,索朗月,这次去美洲大陆,不知道我能否回来。也许我不能观看你们的下一次四力克运动会了。”

弥海和索朗月商量一会儿,说:“这样吧,这次路程比较长,又是你的寻亲之旅,为了表示我们的诚意,这次我们不劳烦虎鲸或蓝鲸了。我们安排海人御手们为你扎一个木筏,然后由海豚人拉着木筏送你。各片海域中都有海豚人,或服从我们调遣的海豚,所以纤夫可以定时轮班。只有索朗月一个人陪你走完全程。你看这样安排行吗?”

拉姆斯菲尔迟疑地说:“这样太兴师动众了吧。还有,我不想让索朗月陪我长途跋涉5000海里,太辛苦了。”

索朗月干脆地说:“对于海豚人来说,5000海里根本算不了什么。再说,”她嫣然一笑,“这是我的本份啊。”

拉姆斯菲尔不愿接受这样的安排,他宁可再次坐到戈戈的背上,由那个头脑简单的虎鲸陪伴,这样对他们的行动更合适一些。但他心中怀着鬼胎,不敢坚决地拒绝――没准弥海长老已经听到了什么风声?也许他的这种安排含着监视的目的?他只好说:

“谢谢。谢谢你们的周到安排。”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就在最近吧。”

“好,那我马上和杰克曼商量,快点把木筏造好。你放心,他们曾建造过这样的木筏,有足够的经验。”

4

杰克曼集合了20多个御手开始建造木筏,取材很容易,各个岛上都有被风连根刮倒的椰树、棕榈和桉树,只用把它们在水中拖来就是。编木筏所用棕绳可以用棕榈树皮纤维手工编成,这也是杰克曼他们很熟稔的活儿。拉姆斯菲尔常来建造现场参观,发现海人们已经基本抛弃了陆生人所用的金属工具。其实,各个大陆上这类工具还有很多遗存,足够海人用10个世纪的。但那些地方太远,往来要经过长途的陆上跋涉,会造成幅射过量。“再说,从长远说来,我们不能把赌注押在注定要用完的物资上。因为海人社会已经不可能建立采矿、冶炼等工业体系了。”杰克曼解释说。

拉姆斯菲尔已经习惯了生活在工具齐全的社会,即使灾变后那18年,他也具有最起码的生活劳动所用的工具。所以他简直不能想象,完全不使用工具,他们如何能把木筏造好。比如,每棵被风刮倒的树材都带着巨大的根部,做木筏前必须锯掉,海人御手该怎么锯呢?

其实非常简单。杰克曼他们量好树材的长度,在需要锯断的前边包上植物纤维做保护,浇上水,然后架起树材用火烧,烧时随时往纤维上加水。12堆大火熊熊燃烧着,两个时辰后这个工序就完成了,12根去了树根和树稍的木材整齐地并在一起,头尾都是焦黑的。木筏很快编好了,用棕绳捆紧。筏的长度大概有8米,宽度为6米。上面建造了一个小木屋,屋顶铺了厚厚的棕叶,这是让拉姆斯菲尔躲避阳光用的。一根5米长的硬木卡在筏尾,硬木端部绑着一块木板,这是导向浆,用来掌握方向。船上没有设计桅杆和船帆,因为海人社会里已经没有可以做船帆的布料了。不过,从这儿到美国的圣地亚哥,顺风的时候并不多,船帆本来用处也不大。

弥海和拉姆斯菲尔认真研究了船行的路线,最后决定从这儿(土阿莫土群岛)先向东南行,快到中美洲的海岸时再向北偏西方向走。这样路程稍远一些,但可以利用部分南太平洋环流,海豚人纤夫会省力一些。还有一个好处是后半部行程离海岸较近,一旦有什么意外还可以改向驶回海岸,比较安全。整个行期需要30天至35天。

物资准备是由安妮负责的,其实主要是淡水的准备。她在海人中尽可能地收集了葫芦,也收集了不少椰果。椰果中含有大量的汁液,而且在两个月的航程中绝不会变质。还带了部分鱼干以防万一,这实际是不需要的,海豚纤夫和随行的海人能随时从海洋中寻找食物,拉姆斯菲尔也已经习惯了生食。整个海洋都是他们的食物储藏室,这和核潜艇的出行完全不同。

10天以后,木筏和随船物资都准备好了。

拉姆斯菲尔原没打算让苏苏去。约翰要走了,杰克曼夫妇身边总得留个孩子吧。何况……他实在不愿把苏苏绑在这件事上。但苏苏说她当然要去,尤其是听拉姆斯菲尔说他不一定能返回时,苏苏的主意就更坚决了。她舍不得父母,舍不得她生长于斯的小海岛,但是,女人总是要出嫁的,夫妻比翼到天涯海角,这也是她的本份啊。

所以她一定要去,而且在走前要举行婚礼。拉姆斯菲尔拗不过她,而且,从那晚与苏苏的深谈之后,他已经从心里接受了这个年轻的妻子。他说:

“苏苏,我的好女人。我答应了,请你征求一下父母的意见吧。”

妈妈安妮没什么意见,她当然舍不得女儿远行,但女儿总是要出嫁的。她流着泪开始为女儿的婚礼做准备。爸爸杰克曼也没表示反对。他在努力建造木筏的同时,一直冷眼旁观着拉姆斯菲尔和儿子的动向。很明显,雷齐阿约这次的归家寻亲另有目的,看看约翰挑中的随行同伴就知道了,他们都是狂热的大海人主义者。女儿的命运和这位居心难测的雷齐阿约捆在一起,难免让杰克曼心中不安。但那次弥海和索朗月说的很明白:不要干涉雷齐阿约的行为,他永远是我们的雷齐阿约,即使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我们也要铭记他的恩德。杰克曼从中触摸到海豚人强大的自信心:海豚人社会已经根基牢固了,不怕一个人两个人的捣乱。所以,万一拉姆斯菲尔真的有什么异心,就让他在以后的碰壁中自己醒悟吧。

杰克曼听从了弥海的意见,既没有阻止雷齐阿约的旅行,也没有阻止女儿与他的婚姻。但愿他的一切担心都是多虑,女儿嫁的是一个靠得住的丈夫,会有一个幸福的人生。

已经决定在出海前三天举行婚礼,届时弥海长老也要参加。现在最难办的倒是另外一个女人:索朗月。海人和海豚人都为雷齐阿约选择了妻子,他怎么可以答应一个而拒绝另一个呢。这不光是对海豚人的伤害,更主要的是对索朗月的伤害。这些天,拉姆斯菲尔已经喜欢上了索朗月。他真盼着有一天奇迹发生,从索朗月的海豚身体里走出一个真正的女人,但仍保持着索朗月的人格,那时他会毫不犹豫地接受她。

他无法开口拒绝索朗月的爱情,但——长痛不如短痛。一刀斩断索朗月的希望,对她而言是最好的结局。他已经在“海人复兴”计划上欺骗了弥海和索朗月,不想在感情上再欺骗她。所以,在通知弥海参加婚礼时,他也明白无疑地表明了自己对索朗月的态度:

"索朗月是一个金子般的女人,我敬她重她。但是,按照陆生人的宗教观念,不允许娶两个妻子。我感谢海豚人百人会对我的情意,更感激索朗月对我的情意。我会时刻把她放在我心灵的神龛上,但无法与她走进婚姻的殿堂。

务请百人会和索朗月谅解。"

在那个通知后面,他还委婉地请百人会和索朗月考虑,这次旅程是否不要让索朗月陪伴,因为那会使她痛苦的。很快,低频声波送来了回答,回答者不是弥海,而是索朗月本人:

“向理查德和苏苏祝贺。弥海长老和我都将如期参加你们的婚礼。航程安排不变,仍将由我陪伴你们回到美洲。理查德,我不在乎妻子的名份,只奢望拥有一个精神上的丈夫。”

这封回信让拉姆斯菲尔很惶惑。他这次十分坚决的拒绝并没有让索朗月斩断情缘啊。对这个痴情的女子(雌海豚人),拉姆斯菲尔感到十分内疚。

这将是一个盛大的婚礼,本岛和邻近岛屿的300多海人来参加,岛的中央将燃起一堆冲天的篝火,人们围着火堆载歌载舞。近海处一个小小的礁岩上也将燃起一堆较小的篝火,那是为不能上岸的海豚人准备的。

苏苏快快活活地参加了这些准备工作,幸福得发晕。但拉姆斯菲尔心中却一直有一股郁闷怅惘的潜流。他想起自己和南茜的婚礼,英俊的伴郎和伴娘,满天的花雨,牧师的祝福,唱诗班的童声合唱,衣冠楚楚的宾客,还有洁白的婚纱……这些30年前的旧照片历久而弥新,那是绝对美好的记忆。而现在呢,一堆篝火,一群赤身裸体的客人,还有一对赤身裸体的新人!

他叹息道:大树是不能移栽的,他在陆生人社会中成人,那个社会的文化已经把根须深深扎在他的记忆中,永远拔除不掉了。比如,苏苏心目中就不会有婚纱、婚誓之类的概念,她会认为,明月之下的一堆篝火和一群身体健美的裸体男女就是非常美好的记忆。

不过,苏苏也是有烦恼的。婚礼前一天晚上,她伏在拉姆斯菲尔怀里入睡时,突然幽幽地说:

“理查德,我为索朗月姐姐难过。”

拉姆斯菲尔本来想用玩笑搪塞过去:你难道愿意与别人分享你的丈夫?但他终于没说。在这件事上,开这种玩笑未免太轻佻了。他叹息一声,把苏苏搂紧:“苏苏,你是个好心肠的姑娘,但不要难过了,这是没法子的事。”

“她明天还要参加婚礼,她心里肯定要难过的。”

“苏苏,长痛不如短痛,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了。”

这时安妮喊苏苏到她身边去,女儿就要出嫁了,要告别父母到远方去,而且能不能回来还不一定呢,她在家的最后一晚,当妈的有说不完的叮咛。苏苏过去了,这时约翰忽然竖起耳朵:

“静一静!爸,妈,是索朗月的紧急通知!”

他俯到水面上仔细辨听着低频声波传来的消息,确实是索朗月传来的:

“弥海长老患急病,病情危急,不能前去参加婚礼,谨致歉意。我将尽量参加,但不能确保,你们不要等我。”

“弥海长老病重?索朗月不能来?”苏苏吃惊地问。

约翰点点头,拉姆斯菲尔立即说:“婚礼推迟吧,我和苏苏动身到深海里去看望弥海长老。”他突然想起,有苏苏的父母在场,他单独作出决定是失礼的,便转身问,“噢,对了,杰克曼先生,杰克曼太太,你们是什么意见?”

杰克曼夫妇都说:“应该的,婚礼推迟吧。约翰,你快和百人会联系,把虎鲸戈戈再唤来。”

弥海长老所在的地方与海岛不是太远,但也有1000多海里。戈戈知道这次事情紧急,速度一直保持在每小时30海里左右。两天后,他们到了目标海域。

一路上,拉姆斯菲尔心中十分焦灼。他已经把弥海认做自己的知交好友了,虽然他一直在密谋着与海豚人摊牌,甚至打算用核潜艇作筹码,但族群的争斗并不妨碍私人之间的友谊甚至信任,这是两个层面的事。弥海性格沉毅,待人宽厚,是一个值得信任的男人。他们按照索朗月时时发出的低频信号找到了弥海,今天风浪较大,弥海在水面上半浮半沉,几乎没有游泳的力气了。索朗月和其它几位海豚人在照顾他,当他实在无力游动要向水下沉去的时候,他们就过去,把弥海顶出水面,让他短暂地休息一会儿。等他稍微恢复,顶他的人就离开,仍让他用自身的力量来挣扎。拉姆斯菲尔赶快从戈戈背上滑下水,游近弥海。弥海艰难地喘息着,皮肤热得烫人。他勉强睁开眼睛看看来人,低声说:

“是雷齐阿约,谢谢你这么远赶来看我。看来我不能参加你们的婚礼了,也许我们要互道永别了。”他看见眼眶红肿的苏苏,勉强笑道,“苏苏不要哭,死亡是每个海豚人的归宿。雷齐阿约,木筏准备好了吗?”

拉姆斯菲尔看他很衰弱,简单回答道:“准备得很顺利。弥海长老,不要说话了,你安心养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