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的愤懑在心中燃烧,他不甘心自己的失败!

睡意渐渐漫上来。他看见妻子南茜穿着绿色的连衣裙,站在加州圣地亚哥潜艇基地的栈桥上,风吹着一头金发在身后飘拂。核潜艇的每次巡行都至少数月,所以,返航时妻子总是千里迢迢赶到这儿迎接他,迫不及待地紧紧搂住他。他能感受到妻子的爱意和蓬勃的情欲。可是南茜已经死了,还有女儿,父亲母亲,他甚至没能与家人见上最后一面……覃良笛来了,覃良笛是用另一种方式来爱他,温柔,安静,当然她的温柔外表下是钢铁般的意志。她用手抚摸着拉姆斯菲尔的脸,轻声说:不要固执了,咱们平心静气地谈一谈,好吗?拉姆斯菲尔叹口气,捉住她的手……

他醒来,确实有一只手在抚摸他的脸,不过不是覃良笛,是一只带蹼的手。苏苏侧身坐在他面前,长发垂下来半遮住乳峰,活脱一尊小人鱼的雕像。天光已经大亮,东方现出鱼肚白。苏苏高兴地说:“雷齐阿约,你醒了!”

拉姆斯菲尔抬头看看,石窝里已经没有人,全家都在附近的海域里游泳。他笑着说:“我是最后一个醒的,你为什么不到海里去?”

苏苏迫不及待地问:“雷齐阿约,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问吧。”

“你的名字是不是叫理查德?拉姆斯菲尔?”

“对。”

“那么,我能称唿你的名字吗?”

拉姆斯菲尔扭头看看她,藏起嘴边的笑意:“别人都称唿我雷齐阿约――赐予我们智慧者。”

苏苏不好意思地说:“你当然是我们的雷齐阿约,可是,一个妻子总不能老用尊称来称唿丈夫吧。”

拉姆斯菲尔笑了,伸出胳臂把她搂在怀里:“你可以唤我理查德,不过,我们的年龄太悬殊了,我更愿你是我的女儿。”

苏苏突然吻了他一下:“不,雷齐阿约是我的丈夫,理查德是我的丈夫!”她拉着拉姆斯菲尔起来,“跟我下水吧。”

他们从石坎跳下水,杰克曼夫妇远远和他打了招唿。苏苏在水中的动作十分灵活优美,她轻轻摆动着脚蹼,身体微微波动,长发在水中飘拂,衬着碧绿的海水,越发显得她的曲线玲珑,拉姆斯菲尔欣赏着,简直是叹为观止了。这个调皮的女孩不像别人那样对雷齐阿约敬而远之,一直快活地同他嬉戏,一会儿她从背后窜出来蒙住拉姆斯菲尔的眼睛,一会又插到他的下方把抬出水面。她的笑声给这个安静的海湾里增添了生气。杰克曼夫妇远远看着他们,微笑着,没来制止女儿的胡闹。约翰则一个人躲得远远的。

早饭时刻,他们回到石坎上小憩片刻,约翰也回来了,仍是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拉姆斯菲尔说,上午他想到岛内转转,约翰能陪他一块去吗?约翰显然觉得意外,看看雷齐阿约,冷淡地点点头。苏苏嚷着她也要去,拉姆斯菲尔低声对她说:

“苏苏,你不要去。你哥哥有心结,我看能否帮他解开。”

苏苏虽然不大情愿,也只好答应了。安妮嘱咐说,今天有太阳,紫外线比较强,不要在岛上耽误太久。杰克曼解释说:

“雷齐阿约,你可能还不知道地球的现状。那次灾变中被破坏的地磁场已经部分恢复了,所以宇宙射线受到一定的屏蔽,但还不到安全程度。臭氧层则完全没有恢复,紫外线仍然很强,尤其是C波段紫外线。根据海人的经验,暴露在日光下连续三天至五天就要大病一场,连续七天至十天,就会对身体造成不可逆的损坏。你要当心啊。”

“谢谢,我会当心的。”

6

这个珊瑚礁岛非常漂亮,沿着岛的四周,红白相间的外礁耸立在海水之上。那儿有海葵,有五颜六色的珊瑚虫,还有海藻、闪着光泽的贝类,海蛞蝓,颜色鲜艳的各种鱼儿,把礁脉装点得像是梦幻世界。再往里面是一个相当大的环礁湖,海水在环礁外拍打着,轰鸣着,激起一圈白色的拍岸浪。但这会儿不是涨潮期,海水越不过周围的礁脉,湖内的水十分平静,清彻碧绿。不过这里并不是淡水,水也是苦咸的。湖里全都是海洋生物,是趁涨潮游进来的。一只一米多长的鲨鱼在清彻的水里偷偷窥视着他们,开始悄悄向这边逼近。不过约翰没把它放在眼里,只弯下腰拍水面,鲨鱼立即逃走了。

再往岛内是青翠的椰树,一串串椰果挂在树上。也有棕榈树,阔大的叶子葳蕤浓绿。茂密的灌木丛铺成一片,顶着一排排白色的小花。两只燕鸥啾啾地鸣叫着,一直在两人的头顶飞翔。前边是一大群血红色的寄居蟹,听见脚步声都急匆匆地散开,不过它们身后背着的大蜗牛壳影响了它们的速度,它们蹒跚前行,样子十分可笑。

拉姆斯菲尔走得十分小心,因为礁石的边缘相当尖利,他没有穿鞋子,弄不好就会把脚割伤。约翰倒不在乎,看来他对此早已习惯了,他长长的有蹼的脚在地上走起来比较笨拙,但实际上速度并不低。约翰是个孤僻的家伙,一路上没有主动说过一句话,对于拉姆斯菲尔的问话,他也用最简单的话来回答。他知道雷齐阿约特地约他出来,一定有什么话要说,他在冷静地等待着这一刻。

开始时,拉姆斯菲尔只和他扯一些家常,问他几岁了,现在的海人一般都是什么时候准备结婚,结婚后是否都要从家庭中分出去。等等。约翰都回答了。前边要涉过一片面积较大的环礁湖,约翰找了两块沉甸甸的石块握在手里,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很快,拉姆斯菲尔就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了。正行走间,忽然水中冒出一条小腿粗的鳗鱼,浑身布满绿色和黑色的斑点,窄小的头部上长着两只恶狠狠的眼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拉姆斯菲尔的腿部扑过来。约翰立即把石块掷过去,正中鳗鱼的头部,趁着它片刻的昏晕,约翰迅速捞住它的尾巴,拎出水面,用力抡了几圈,又狠狠拍在水面上。鳗鱼休克了,不过身体还在缓缓地扭动着。约翰把它远远抛到礁石上说:

“回来时再把它带回去,鳗鱼的肉很美味的。环礁湖中数这种鳗鱼最可恶,一不小心,它就会扑上来咬你一口。鳗鱼的牙有毒,咬的伤口很难痊愈。”

拉姆斯菲尔赞赏地说:“谢谢,你的动作真敏捷。”

约翰淡淡地说:“在水中,我们比海豚人差远了。”

拉姆斯菲尔停住脚看看他:“约翰,我知道你对海人的现状不满意。你有什么心结,请敞开对我说说。放心,我会为你保密。”

“我当然不满意,我们是史前人的嫡系后代,当然不愿意永远做海豚人的附庸!不过……谁让雷齐阿约把他们创造得比海人更强大呢。”

拉姆斯菲尔听出他的愤懑,没有回答。这会儿他们已经走上沙滩,向身后看去,两排脚印在平坦的沙面上延伸着,一双较小较深,那是他的;一双较大较浅,那是约翰的。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人类第一次登上月球时所留下的足印,那时人类认为,他们已经把宇宙踏在脚下了,谁能想到强大的人类会在一道死光中灭亡?他摇摇头,指着远处问:

“约翰,那里有一个大的岩洞,装满了陆生人用的武器,你知道吗?”

“知道。雷齐阿约,你也知道它?”

拉姆斯菲尔笑了:“我当然知道,我在这一带生活了15年呢。走,咱们去那个岩洞看看。”

约翰停住脚步:“那是女先祖划定的禁地,除了海豚人百人会的长老,外人不得擅入。”

拉姆斯菲尔淡然一笑:“对雷齐阿约来说,那也是禁地吗?”

他没有停步,径直向那里走去,约翰迟疑片刻也跟上来。半个小时后,他们到了岩洞,洞前有碎珊瑚摆出的路障,路障显然是新的,不会超过几个月的时间,看来,海人们在一代代的延续中始终没有忘掉女先祖的命令。拉姆斯菲尔没有迟疑,一步跨过去。他用目光向身后的约翰示意,约翰也跨进来。

洞内层层累累全是箱子,约翰仰着头环视着,目光中满是疑惑。箱子上都印着各个军火公司的名字,拉姆斯菲尔打开几个箱子,那里面堆满了轻兵器,全是拉姆斯菲尔在长眠前最后一年从各地搜集的。有柯尔特1917左轮,以色列UZ19mm冲锋枪,美国M607.62mm通用机枪,毒剌式肩扛导弹,比利时37毫米伸缩式枪榴弹……其实更多的还是一种不太常见的武器:小型声压式深水炸弹,如果不得不同海豚人兵戈相见,这种深水炸弹是最实用的武器。拉姆斯菲尔对洞内的库存如数家珍,这不奇怪,它们全是他“几个月前”收集的。

他挥了挥右手,把洞内的武器指给约翰,默默地看着他。约翰非常震惊,他已经猜到了雷齐阿约的用意,但迟迟不敢相信――要知道,他首先是海豚人的雷齐阿约呀,怎么可能用这些武器来对付海豚人?拉姆斯菲尔凝神巡视着屋内的库存,轻轻喊一声:

“约翰。”

约翰盯着他。雷齐阿约的目光深不可测,他淡淡一笑:“约翰,你愿意接过这些礼物吗?这是我特意为海人留下的武器,不要忘了,海豚人可没有使用这些武器的手指。”约翰再次震惊了,打了一个寒颤,但他随即兴奋地点头。

第三章 海豚人族群

1

最近索吉娅部族内有两件大事,一是索云泉临产,二是盖利戈和盖吉克的“及笄”。男孩子的及笄是件揉搓感情的事。终日相处的家人们从此就要分别,天各一方,再次相见时要视若路人。而且最令人心碎的是,智力提升后的海豚人有足够的智慧来体味这种痛苦。索朗月知道,人类中没有这种习俗,人类的兄弟姊妹们虽然也会分家单过,但他们不必割裂记忆,也保持着往来。陆生人类兄弟姊妹们之间同样不允许婚配,但那是用道德的力量而不是用隔离的方法来防止。索朗月知道陆生人类中有很多不敢恭维的习俗,像他们的嗜武嗜杀,像他们摧残自已肉体的怪癖(方法真是五花八门,如割阴唇、裹脚、乳房填充、鼻环唇环耳环、高跟鞋、割眼皮、纹身,还有吸毒吸烟,简直是匪夷所思啊),但至少这种“兄弟姊妹们可以终生相处”的习俗是值得称赞的。

她真希望海豚人社会中也推行这种习俗,可惜,海豚人的智慧不能战胜基因的神力。

随着及笄的日子天天临近,盖利戈和盖吉克越来越亢奋不安。不过,他们的离愁别绪是用恶作剧的方式来发泄的。他们发疯般地在族人中冲撞,咬别人的尾巴,顶别人的肚子,合力把索朗月抬上水面,推着她在水里转圈。族人们知道他俩的心情,对他们的胡闹一笑而罢。不过他们还是有分寸的,从不和临产的索云泉胡闹,而且常常很体贴地给她送去一只玉筋鱼,一只真鲷或一条蓝点马鲛。索云泉接受了他们的馈赠,总要亲切地吻吻他们。

后来他们闹腾乏了,就游过来,与索朗月面对面呆着。索朗月从他们的目光中看出了茫然和惆怅,安慰他们:“别难过,哪只雄海豚都有这一遭。你们会找到新的族群,在那儿长成一个雄壮的男人,有一群美丽的妻子,生下一大群儿女。你们会找到你们的新生活,对不对?”

盖吉克伤感地说:“可是,我们会把你忘掉的,想到这儿我们心里就难过。你是我们的好姐姐。”

索朗月笑道:“等你真正忘掉我的时候,也就不会难过啦。去吧,去和阿虎他们去玩吧。”

他们走了,阿叔族的岩天冬慢慢游过来。这些天是索朗月的发情期,她体内的荷尔蒙排泄到水中,刺激了雄海豚的情欲。按照海豚族几千万年留下的习俗,岩天冬轻轻擦着她的身体,有时从水下呈直角向她冲来,这是在向她示爱和求爱。但索朗月敏捷地躲开了,微笑着,很亲切地同岩天冬打招唿,但神情却分明拒人于千里之外。岩天冬很是困惑:她已经放出荷尔蒙了啊,这是雌海豚的爱情邀请,但她为什么又拒绝与雄海豚交欢?没错,她已经被选为雷齐阿约的妻子,但是,按飞旋海豚泛式婚姻的习俗,雷齐阿约只是她的“一个”丈夫而已,并不妨碍她与其它雄海豚人的婚配。不过不管什么原因,既然索朗月不乐意,他就不再纠缠,朝索朗月大度地点点头,游走了。

族长索吉娅把这一切看到眼里,她叹息着,把索朗月叫到身边,轻声责备着:“索朗月,你已经到年龄了,你不该拒绝岩天冬的。”

“索吉娅,我……”

“我知道你的想法。但是,你忘了弥海上次的话?你和雷齐阿约只能是精神上的妻子,不能和他生儿育女。听我的话,不要拒绝你在族内的婚配。难道这辈子你不想做母亲了?”

索朗月微笑着说:“索吉娅头人,你一定以为我很傻。陆生人类文化在我身上留的印记太深了,可以说,那条丹麦的小人鱼就活在我的灵魂里。既然决定选雷齐阿约为丈夫,我也准备遵守‘一夫一妻’的陆生人类社会规范。我不能再接受其它的丈夫了。”

索吉娅温和地反驳:“可是,你却接受苏苏做他的另外一位妻子。”

“那是没办法的事,谁让他是海人和海豚人共同的雷齐阿约呢,这是由历史造成的例外,我不会对它耿耿于怀。索吉娅,不要劝我了,爱情常常是不可理喻的。是不是?”

索吉娅叹口气,不再劝她。她有些疲乏,眼神多少有些朦胧。这一年来,64岁的索吉娅急剧地衰老了,在捕食和逃避虎鲸的追捕时已经没有往日的爆发力。而这就意味着,可能在下一次,或下下次,她就会因一秒钟的反应迟慢而成为虎鲸的口中食。这是所有老年海豚的必然结局,她对此倒没什么惧怕。当然,想到要与人生告别,与自己的族人告别,心中免不了有些恋恋不舍。她笑着说:

“索朗月,我不劝你了,去做你的小人鱼吧,爱情真的不可理喻。对了,你打算怎样安排雷齐阿约的生活?我很担心的,他恐怕很难融入270年后的社会中来。”

“我明天想把他接来,接到深海,让他看看海豚人真正的生活。我想,他会慢慢习惯的。”

“好吧,索朗月,祝你幸福。”

这儿离土阿莫土群岛相当远,索朗月用一天的疾游赶过去。头天,她已经用低频鲸歌通知了杰克曼一家:

太阳落到海里,

太阳还会升起来,

云朵变红时,

我想见到那个没有尾也没有脚蹼的人。

她还告诉杰克曼,这次她准备带雷齐阿约到深海住一个星期的时间,让他好好熟悉一下海豚人的生活,所以请杰克曼做一些必要的准备。第二天日出时分,她赶到了杰克曼住的礁岛。杰克曼已经做好了准备,一块礁石上放着一串青黄色的葫芦,用黄白色的的棕绳绑着葫芦的腰部。海人一般都不进入深海,不过,一旦他们必须进入深海,就要带上装淡水的葫芦。这种葫芦并不是每个岛上都有生长,所以,葫芦对于海人是非常珍贵的。

雷齐阿约和杰克曼一家在海湾里等她。虽然只与雷齐阿约分别不到三天,但乍一见到他,一股喜悦忽然涌来,她立起身体,用长吻碰碰拉姆斯菲尔的脸颊。拉姆斯菲尔有些尴尬,也有些负疚。这只雌海豚(或者叫女海豚人)的情意无疑是真诚的,是发自内心的,她已经深深爱上了没有尾巴也没有脚蹼的丈夫。但自己却在与约翰密谋着如何对海豚人摊牌。这让他不敢直视索朗月清彻无邪的目光。

不过,他已经不是20岁的青年了。在他20岁第一次登上核潜艇时,心中也曾有过迷惘:如果上级下令,他们真的会把核弹射到北京、莫斯科、平壤或大马士革吗?那可不是死亡几十人几百人的事,而是几千万甚至几亿人的死亡。他们将是历史上最冷血的杀手。即使是为了民主和自由,让几千万人陪葬,似乎也太过分吧。不过,等他15年后当上艇长时,职业生涯已经把他的心淬硬了。作为一个文明社会的军人,他不会把杀人当乐趣,但如果总统下令,他当然会非常冷静地按下核导弹的发射按钮。

现在,为了海人的生存,他也可以这样干的。可以自慰的是,他这样做并没有任何私人的卑鄙目的。

他朝约翰看看,约翰回他一个心照不宣的注视。那天,在那个堆满武器的岩洞里,他已经同约翰把话谈透了,现在,他在海人中至少已经选中了一个坚定的追随者,他们将共同努力,为海人争回嫡长子继承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