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索尔说。“顺从。但是圣经上说,‘亚伯拉罕就伸手拿刀,要杀他的儿子。’上帝一定已经细究过他的灵魂,知道亚伯拉罕已经准备好杀死以撒。仅仅是表面上的顺从而没有衷心的奉献一定不会让创造万物的上帝满意。要是亚伯拉罕爱自己的儿子胜过热爱上帝,又会发生什么呢?”

摩特以手指敲击了一会儿膝盖,然后伸手抓住索尔的上臂。“索尔,我能看出你很为令爱的疾病担忧。但是不要把它和八千年前著就的文献混为一谈。能不能多告诉我一些令爱的消息。我是说,现在不会有孩子因为疾病而夭折。至少在环网内不会。”

索尔起身,笑了一下,然后往回走了几步,抽回手。“我很想再说点别的,摩特。我本来是这么打算的。但是我得回去了。今晚我还有课。”

“这周安息日你会来神殿吗?”牧师问,张开他粗短的手指,准备离别前的握手。

索尔把圆顶小帽丢到年轻人的手中。“可能就是这几天吧,摩特。就这几天之内我会来。”

那年秋天晚些时候,索尔从书房窗口望出去,看见屋前光秃秃的榆树下站着一个黑色的身影。是传媒界的人,索尔想,他的心沉了下去。整整十年他都惧怕着秘密传出去的一天,他知道那意味着他们在克罗佛简朴的生活即将终结。他走出去,走入傍晚的寒意料峭。“美利欧!”甫一见到那个高大男人的面容,他便喊了出来。

考古学家站在那,双手插在蓝色长大衣的口袋里。尽管他们上次接触到现在已经过了十个标准年,阿朗德淄并没有怎么老——索尔猜测他的身体年龄应该只有二十七八岁。但是这位年轻人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上却满是忧愁。“索尔,”他喊道,伸出手,几乎有点不好意思。

索尔热情地和他握手。“我不知道你回来了。进屋说吧。”

“不用了,”考古学家后退了半步,“我已经在外边站了一个小时了,索尔。但是我没有勇气进门。”

索尔嘴唇动了动,但最后只是点了点头。他把双手放进衣袋里避寒。首批星星开始在屋子的黑色山墙之上闪亮。“瑞秋现在不在家,”最后他说,“她去图书馆了。她…她以为自己有一篇历史论文要交。”

美利欧精疲力竭地深吸一口气,点点头以示回应。“索尔,”他说,声音含糊不清,“希望你和萨莱能够理解我们已经尽了全力。考察队已经在海伯利安上待了三个标准年。要是大学没有切断资金供应我们还可能待得更久。但是我们完全没有发现任何…”

“我们理解,”索尔说,“并感谢你发来的超光讯息。”

“我自己也单独在狮身人面像里生活了好几个月,”美利欧说,“从仪器显示看来,那不过是一堆没生命的石头,但是有时候我觉得我能感应到…有什么异样的东西…”他又摇摇头。“是我辜负了她,索尔。”

“别这样说,”索尔说着,抓住年轻人笼罩在羊毛大衣下的肩膀,“但是我有个问题。我们和议员接触过…甚至还向科委的领导们问起过…但是没有人能跟我解释为什么霸主不愿花更多的时间和金钱调查海伯利安上的现象。在我看来,仅就这个星球的科研潜力他们也早该投资让它加入环网。他们怎么会对一个光阴冢那样的谜团视而不见?”

“我明白你的意思,索尔。其实,先前我们的资金被撤回这事儿也非常可疑。就好像霸主有一个政策要让海伯利安保持在无法触手可及的距离一样。”

“你有没有觉得…”索尔说,但就在那时瑞秋在清秋的暮色中向他们走了过来。她的双手深深藏在红夹克里,头发剪得短短的,是几十年前世界各处年轻人追捧的样式,圆圆的脸蛋都被冻得通红。瑞秋正处在童年边缘,快要向成年蜕变;她的长腿笼在牛仔裤里,配上运动鞋和宽松的夹克,看起来像极了一个男孩的侧影。

她冲着他们笑道:“嗨,爸爸。”她在微弱的光线中走得更近,羞涩地朝美利欧点了点头。“对不起,我并没有想要打扰你们的谈话。”

索尔吸了一口气。“没关系,孩子。瑞秋,这是从自由岛帝国大学来的阿朗德淄博士。阿朗德淄博士,这是我的女儿瑞秋。”

“很高兴见到你,”瑞秋说着,眉开眼笑,“哇,帝国大学。我读过它的招生目录。真希望我哪天也能去。”

美利欧僵硬地点了点头。索尔看见他肩膀和躯干别扭地动了动。“那么你…”美利欧说道,“我是说,你想在那儿学习什么呢?”

索尔以为瑞秋能够听出这个男人声音里的痛苦,但她只是耸耸肩笑了。“噢,天哪,我什么都想学。老艾卡德——他是我在教育中心念高级班时教古生物学和考古学的教授——他说他们有一所很优秀的经典与古人类遗迹学院。”

“是这样的。”美利欧终于吐出这四个字。

第十一章

瑞秋不好意思地看看父亲,又看看陌生人,明显感觉到了他们当中的紧张气氛,但又不知这气氛从何而来。“呃,我想再打扰你们一下下。""我本来是想进去睡觉的。我猜我自从染上了这种奇怪的病毒…大概是一种脑膜炎吧,很多人都这么说,一定是它,让我现在非常健忘。不管怎样,见到你很高兴,阿朗德淄博士。希望有天我们能够在帝国大学再见。”

“我也是,”美利欧说,忧郁而紧张地盯着瑞秋,索尔觉得他正在努力回忆当时的每一个细节。

“好的,那么…”瑞秋边说边往后退去,她的胶底鞋在楼道上擦出吱嘎吱嘎的响声,“那么,晚安。明早见,爸爸。”

“晚安,瑞秋。”

她在门口停住了。草地上的煤气灯光映照在她身上,让她看起来像个不足十三岁的小娃娃。“再见,两只金丝燕。”

“再见,小雨燕。”索尔说,听见美利欧也同时轻声说出了同样的话语。

他们沉默着站了一会儿,感受着夜幕在这个小镇的降临。一个小男孩骑着自行车经过,树叶在车轮的碾压下簌簌作响,轮辐在老旧街灯下的光晕中闪闪发光。

“进屋去吧,”索尔对这个一言不发的男人说,“萨莱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瑞秋应该已经睡觉去了。”

“现在我不去,”美利欧说。他站在那里,成了一个剪影,双手依然揣在兜里,“我得…这是个错误,索尔。”他转身走开,然后回过头。“等我回到自由岛就给你电话,”他说,“我们会尽快安排下一次考察。”

索尔点点头。三年的征途,他想。如果他们今晚离开她就会…在他们回来之前她就会还不到十岁了。“很好,”他说。

美利欧顿了顿,举起一只手挥别,然后沿着路缘走远了,不顾脚下踩碎的落叶簌簌作响。

从此索尔再没和他单独会面过。

环网最大的伯劳教会堂位于卢瑟斯,索尔在瑞秋十岁生日前几周远距传输到了那里。建筑物本身并不比旧地教堂大多少,但是它通往主堂的飞廊悬壁,扭曲的上层建筑,还有彩色玻璃窗的扶壁起到了很好的视觉效果,看起来相当恢宏。索尔的情绪很低落,何况卢瑟斯强大的重力完全无法起到放松的作用。尽管索尔和主教有预约,他也不得不等上五个多小时才被准许进入内室。大部分的时间里他都看着二十米高的彩钢雕像缓慢旋转,那看起来像极了传说中的伯劳鸟…不过也有可能是对所有人造有刃武器的抽象敬意。而最为吸引索尔注意的,是漂浮着的两个红色球体,这让那噩梦般的空间看起来活像个骷髅头。

“温特伯先生?”

“阁下,”索尔说。他注意到,在主教迈进大门的时候,那些在漫长的等待中陪同他的侍僧、驱魔师、诵经师和看门人都拜伏在黑瓦上。索尔也仿效他们完成了一个正规的鞠躬。

“快请,快请,请进,温特伯先生,”主教说道。他的长袍袖子一扫,指向通往伯劳圣殿的门口。

索尔走了进去,发现自己身处黑暗之地。回音重重,这场面和他不断重复的梦境中的景象相去不远。然后他坐在了主教指给他的座位上。而主教坐上自己的位置,看起来就像是充满现代气息的桌子上雕刻得很精致的小王座。索尔注意到主教是个卢瑟斯本地人,面部肥胖臃肿,但是依然跟所有的卢瑟斯居民看起来一样骇人。他的长袍猩红煞眼…明亮的、动脉血一样的鲜红色,不像是丝绸或者天鹅绒质地,反倒像盛在容器中的液体一样流畅,边缘上装饰有颜色斑驳的貂皮。主教的每一个手指上都戴有一个巨大的戒指,红黑相间,着实让索尔心神不定。

“阁下,”索尔开口道,“首先让我向你们表示歉意,我可能…或者已经违反了你们教会的礼仪。我承认自己对于伯劳教会知之甚少,但正是我那一点浅陋的见识把我带到了这里。如果我在无意中拙劣地错用了称谓或者术语,那只是出于无知,敬请原谅。”

主教朝索尔摆摆手。红宝石和黑宝石在微光中闪烁着光彩。“称谓是什么并不重要,温特伯先生。对于非教会成员,称呼我们为‘阁下’就已经非常得体了。但是,我们必须告知你,敝教的正式名称是末日赎罪教派,而世人冒昧地称作…伯劳鸟…的实体…在我们指称之时…如果我们直呼其名的话…我们称做大哀之君,或者更普遍的称谓是——天神化身。那么请接着说你想要问的重要问题。”

索尔略微倾了倾身子。“阁下,我是个老师…”

“请原谅我打断你,温特伯先生,你可远远不止是一个老师。你是名学者。我们对你关于伦理诠释学的著作非常熟悉。其间的论证尽管不尽完善,但相当富有挑战性。我们经常将之用作教义辩惑课程的材料。请继续。”

索尔眨了眨眼。他的作品在学术界最为凤毛麟角的领域之外几乎无人问津,而这一席话真是让他大跌眼镜。不过在五秒钟之内,索尔就缓过神来,他情愿相信伯劳主教说这些只是想弄明白自己是在对谁说话,而且自己周围的人手都是百里挑一的。“阁下,我的学术背景无关紧要。我拜见您是因为我的孩子…我的女儿…染上了疾病,而这个疾病,极有可能是她在一个对贵教有重要意义的地方开展研究工作之时染上的。当然,我说的是海伯利安星球上所谓的光阴冢。”

主教缓缓地点头。索尔怀疑他是否知道瑞秋的事。

“你很清楚,温特伯先生,你所提到的地方…也就是我们所称的契约方舟…最近已经由海伯利安的地方自治理事会宣布,不向那些所谓的研究者开放了,是么?”

“是的,阁下。我已经听说了。我非常理解贵教的处境,是贵教出力协助了该项法令的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