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尼夫号霸舰”已经撒下了足够的侦查卫星,因此,在库姆·利雅得中央时间17时29分,霸主飞船通过监听数据网,通过进入代码,辨认出总共有一万六千八百十三个支持革命的毛拉。在17时29分30秒,侦查机器人开始把实时目标数据传回卡萨德突击艇在低轨道中留下来的二十一个环形防线卫星。这些轨道防御武器太老了,所以,“德尼夫”本来已经接到把他们送回网络销毁的命令。卡萨德却提议将它们另作它用。

17时30分整,这些小型卫星中的十九个引爆了它们的聚变内核。自毁十亿分之一秒前,由爆炸引起的X光被集中,瞄准,然后释放出一万六千八百十三个不可见但相关联的光束。这些古老的防御卫星并不是为大气环境使用而设计的,它们辐射光线的有效伤害范围低于一毫米。幸运的是,那正是他们想要的。虽然并非所有的射线都穿透了毛拉面前的障碍物,但还是有一万五千七百八十四条射线命中了目标。

整个效果立竿见影,而且充满了戏剧性。每个目标瞬时脑浆沸腾,然后气化、颅骨飞散。在17时30分来临的那一刻,新先知的现场全球广播正讲到一半,他正念着“异教徒”中间的那个字。

几乎整整两分钟时间里,全星球的电视屏幕和可视墙上的画面,就一直定格在新先知没有脑袋的身体上,那具身体瘫倒在了麦克风上。随后,费德曼·卡萨德切入所有波段,声名他的下一次通牒到期时间是一小时以后,如果任何人胆敢伤害人质,将会得到一个更富戏剧性的证据,以示安拉的不快。

没有人报复。

这晚,在库姆·利雅得的轨道上,学员生涯之后,那个神秘女人第一次来找卡萨德。他睡着了,但那来访不仅仅是梦,也绝不是历战网模拟的另一种现实。两人盖着薄毯子躺在破屋檐下。她的肌肤温暖而令人兴奋,她的脸在黑夜里只有一个苍白的轮廓。头顶上的星辰即将隐入黎明前的微光。卡萨德觉得她在同自己讲话;她的温唇说着话语,声音就在卡萨德耳朵的门槛边徘徊。他朝后退去,想要好好看看她的脸。然而朝后移去的刹那,他就与一切失去了联系。他在睡袋中醒来,两颊湿润,飞船嗡嗡的轰鸣听起来奇怪得像是某只半睡半醒的野兽在呼吸。

九个标准星期的飞船生活后,卡萨德被送上自由岛上的军部法庭接受审查。他知道,自从决定实施在库姆·利雅得的行动起,除了处死或者晋升之外,他的上司别无选择。

军部已对环网或殖民世界的所有突发事件作好准备,也因此而充满自豪。不过,他们对南布雷西亚战役却毫无准备,而且对其中新武士道的暗示也一无所知。

第七章

“新武士道法则”,统治着卡萨德上校的生命,慢慢发展,它不再要求军人保住自己的性命。在旧地20世纪末和21世纪早期的那段岁月里,一个个军事指挥官开始把整个的民族纳入到战争策略,于是所有的公民都成了合法的军事目标。而那些穿着制服的刽子手则安然坐在地下五十米的掩体内。后来幸存的公民对这样不光彩的行为极度厌恶,以至于在接下来差不多一个多世纪里,“军事”一词都带上了某种讥讽的意味。

随着新武士道慢慢演化,它把古老的荣誉和个人的勇气结合在了一起,觉得只要可能,就要手下留情。同时它也包含着一种智慧的看法,觉得要回归拿破仑时代前那种小型、“非全面发动”的战争,而且要有确定的目标,禁止过分的暴行。法则要求放弃核子武器和全面战略轰炸,只攻击最重要的目标(除非万不得已)。除此以外,它也要求回归到地球上中世纪那种概念的两军对阵战,即那种小型的职业军人之间的战斗,交战时间由双方达成一致,交战地点能对公共和私人财产的伤害减到最低。

法则在大逃亡后接下来的四个世纪执行得很彻底。由于基本技术根本上停滞不前,这一事实在那时的三个世纪里给霸主帮了忙,霸主通过在远距传输器上的垄断,可以随时向合适的地点派出适当的军部资源。即使在那些特殊的殖民地和独立世界,它们因时间债产生的跳跃年同环网分隔,也无望与霸主的力量相抗衡。像茂伊约那游击战争式的独特政治叛乱,或者库姆·利雅得的精神错乱都被彻底地平定,而且这些战役中任何的暴行仅仅是指出了一个重要性:回归新武士道的严格法则。但不论军部如何的深思熟虑,如何的准备万全,没有人对与驱逐者之间必然的对抗有过充分的计划。

四个世纪以来,驱逐者是霸主惟一的外在威胁,当时,这群野人部落的祖先离开了太阳系,乘着他们粗糙的战舰:漏泄的奥尼尔城,翻滚的小行星,以及试验性彗星农场群。甚至在驱逐者们拥有了霍金驱动器后,霸主的官方政策还是忽视他们,只要他们的游群仍然呆在星际间的黑暗中,那些近系统的掠夺也仅是开采气体行星的少量氢气,或者在无人月亮上挖些冰块罢了。

早期在偏地星球如草地世界和GHC2990上爆发的冲突就被认为是不正常的,但霸主却对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在李三上的激战也仅被当成是殖民服务问题,而且军部特遣部队在战斗开始后六年,驱逐者离开后五年才到达那里,不过所有野蛮人的残暴行径还是被抛却在九霄云外了。人们都赞同这样一种观点,认为只要霸主撸起袖子展示下肌肉,就没有哪个野蛮人敢再来劫掠。

在李三时间的几十年后,军部和驱逐者的太空部队已经在一百多个边境区域爆发了冲突,不过除了无重力、无空气环境中零星的舰队接触外,还没有步兵交战。一些流言开始在世界网内流传开来:驱逐者们永远不会对居住在类地行星上的人类构成威胁,因为几个世纪以来他们适应了零重力环境;驱逐者们进化出一些高于,或者说低于,人类的东西;他们没有远距传输科技,而且永远不会有,因此他们也永远不会对军部构成威胁。然后,就有了布雷西亚事件。

布雷西亚是那些自以为是的独立世界中的一个,它为自己有通向环网的便捷通道,还有八个月可以远离它而感到高兴,因出口钻石、粗根、以及无与伦比的咖啡而变得富庶。它态度谄媚,但又拒绝成为殖民地,不过还是依赖霸主的保护体和共同市场来满足它剧增的经济目标。和那时大多数世界一样,布雷西亚以其自卫力量而自豪:十二艘火炬舰船,一艘经改装的在军部空军服役过半个世纪的退役太空攻击航母,四十多艘小型快速轨道巡逻艇;还有一支九万志愿人员组成的常备军;一支可敬的远洋海军;以及一仓库的核武器,虽然积攒在那儿纯粹是用作象征目的。

驱逐者的霍金器行踪曾引起霸主监督站的注意,不过仅仅被误认为驱逐者的另一批游群迁移队,不会接近布雷西亚星系半光年之内。于是有命令下达说,除非这群驱逐者进入欧特云半径,不然就不用侦测。然而,游群未经察觉的突然修正路径,直到他们进入欧特云半径,驱逐者就像旧约的瘟疫一样落在布雷西亚上。布雷西亚和霸主的求救与回应之间,隔着至少七个月的天堑。

其宇宙防空军在战斗的前二十个小时内就被摧毁殆尽。然后,驱逐者游群又派出了三千艘以上的飞船进入布雷西亚的地月空间。系统性地打击行星防卫设施。

这个世界本是由正经的中欧移民在第一波大逃亡时建立的,两块大陆也被平凡地称作南布雷西亚和北布雷西亚①。北大陆有沙漠,高纬度冻土,还有六座城市,大部分居民都是粗根种植者和石油工程师。而南布雷西亚,从地理和气候上来说更温和,是这个世界四亿人口主要的聚集地,也是大型咖啡种植园的所在地。

仿佛是为了证明战争是什么样的,驱逐者们血洗了北布雷西亚,先用几百门无尘核子武器和战术等离子炸弹,然后是死亡射线,最后是定制的病毒。只有一千四百万居民逃出虎口。南布雷西亚却没有遭到轰炸,仅仅是针对特别军事目标、机场和在索诺的大港口的袭击。

军部有这样的教条:一个星球尽管可能从轨道上受到打击,但对于一个工业化的行星来说,真正意义上的军事入侵是不可能的;因为登陆以后会有后勤问题,要占领那么广阔的区域,入侵军队的规模会变得难以控制,那对于入侵本身来说就是最大的麻烦。

驱逐者们显然没有读过军部的军事教科书。在占领后授权仪式的第二十三天,超过两千艘登陆舰和突击艇降落到南布雷西亚。在入侵的第一个小时内,剩余的布雷西亚空军全部完蛋了。两颗核弹也的确攻击了驱逐者的活动区域:第一颗被能量防护区域偏转,第二颗打中了一个也许是诱饵的侦察船。

这些驱逐者,看起来在三个世纪里已经在生理上彻底改变。他们的确更喜欢零重力环境。但他们机动步兵所穿着的动力外骨骼在这里运行良好,而且仅用了几天时间,那些覆着黑色衣装、肢体细长的驱逐者士兵就占满了整个南布雷西亚的城市,好像巨蜘蛛的大规模群袭一样。

在入侵的第十九天,最后一批有组织的抵抗者也被镇压了。首都白金敏寺也在这天陷落。驱逐者军队进入这座城市后的一小时,最后一条由布雷西亚发往霸主的超光消息在发送到一半时失去了音讯。

费德曼·卡萨德上校随同军部的第一舰队在二十九个标准星期后抵达。三十艘欧米迦级的火炬舰船保护着一艘装有远距传输系统的空间跳跃飞船,高速进入了这个星系。回旋下降后三个小时,奇点球被激活,十个小时后,四百艘第一线作战军舰驶入这个星系。二十一个小时后,对入侵的反击战打响了。

在布雷西亚战斗开始的前几分钟,对某些人来说只是数学。而对卡萨德而言,那几个星期的日子可不单单是数学,更多的是战斗那残酷的美丽。这是跳跃飞船第一次作为航空兵分队以上等级的单位使用,混乱可想而知。卡萨德在五光分外走了进去,掉在一片砂粒和黄色尘土中,因为突击艇的远距传输入口朝下面对着一个陡坡,陡坡上都是烂泥和打头那小队人马的鲜血,滑得很。卡萨德躺在泥里,俯视着山坡下的混乱场景。十七艘远距传输突击艇中,有十艘坠落起火,像破玩具似的散落在山脚下和种植园里。剩余飞船的密蔽场也在不断缩小,那是因为导弹和带电粒子光束正在攻击,它们将登陆区域覆盖在橙色火海的穹顶下。卡萨德的战术显示器上是令人绝望的混乱;他的头盔上显示着大片难以忍受的向量,表示着炮火,闪烁的红点表示军队垂死挣扎的地方,还覆盖着驱逐者的干扰信号。

有人在他的基本指挥电路中大叫:“哦,妈的!该死的!哦,该死的!”植入元件却没有注册信号,命令组的数据本该在那的。

一个士兵把他拉起来,卡萨德拍拍指挥杖上的泥巴,走到下一个班传输过来的地方,然后战斗继续。

自他到南布雷西亚的最初几分钟开始,卡萨德就意识到,新武士道已经死了。八千多名武装精良训练有素的军部士兵:从集结区域走出来的陆军,想找一块无人居住的地方作战。驱逐者军队撤到一道烧焦的泥后面,上面满是饵雷和死去的贫民。军部用远距传输追赶敌人,寻找敌人战斗。驱逐者们则用核子和等离子武器的弹幕射击来回答,把追击的陆军限定在范围内,而驱逐者则趁机退后,躲入在城市和飞船降落地周围已经准备好的防御工事内。

第八章

南布雷西亚僵持不下,太空战也没有速战速决,无法改变战局。除了佯攻和偶尔激烈的交火,驱逐者严格控制着在布雷西亚三个天文单位中的一切。军部的空中作战单位且战且退,让整个舰队保持在远距传输器的范围内,保护最主要的空间跳跃飞船。

曾经被预测为一郴要两天就可结束的战争,打了三十天,然后六十天。战争又回到了20世纪或21世纪早期:漫长严酷的战役在残垣断壁和平民的尸体上进行。最初八千名军部士兵被消灭,随即补充了十万人,在呼喊另二十万援军时,这十万人也在被屠杀。“全局”上有数十亿人和人工智能顾问理事会都建议撤离,但梅伊娜·悦石和其他十几个议员无情地固执己见,让战争之火不灭,让军队之人死于非命。

卡萨德几乎马上就理解战术的改变。甚至早在他分区的人都死在“石堆战役”的时候,他的巷战本能就在前线被激发出来。其他军部指挥官,因为违背新武士道,都几乎不再行使职责,变得优柔寡断,卡萨德,指挥着他的一个团,并在D命令组被核弹摧毁后临时指挥着这个团所在的师,只能用人数来交换时间,然后率先在反击前呼叫裂变武器的打击。军部开始“拯救”布雷西亚的九十七天后,驱逐者撤退了,卡萨德也赢得了一个具有双重意义的绰号:南布雷西亚屠夫。据说连他自己的部队都害怕他。

而卡萨德也在梦里见到她,那是亦真亦幻的梦。

在“石堆战斗”的最后一个晚上,卡萨德和他的猎手屠杀组用超声和T-5气体清洗驱逐者突击队最后据点,在那隧道构成的漆黑迷宫里,我们的上校在火焰和尖叫里睡着了,他感觉她修长的手指碰到了他的面颊,乳房轻触着他。

他们在早晨卡萨德呼叫空间打击后进入新维也纳,部队跟着玻璃般平滑的二十米宽的燃烧沟槽进入被切割的城市,卡萨德眼睛都不眨地盯着人行道上排列的人头,它们被小心地排放在那,似乎在用谴责的目光欢迎军部士兵的拯救。卡萨德回到他的指挥电磁车,盖上舱门,然后,蜷缩在温暖的黑暗里闻着橡胶,热塑料,充电离子的味道,在耳边充斥着C3频道的喋喋不休和内植解码时听到了她的低语。

在驱逐者撤退的前一晚,卡萨德离开“巴西号霸舰”上的指挥会议,传输到亥尼山谷北方的音德立博总部,开着他的指挥车来到山顶察看最后的轰炸。最近的战术核武器攻击在四十五公里以外。等离子炸弹像橙色和血红色的花朵般绽放在一个个完美的网格里。卡萨德数了数,至少有两百个以上的绿色光柱,那是地狱之鞭在把广阔的平原撕成碎片。他坐在电磁车闪耀的发动机底座上,甩掉他眼中的苍白余象。就在他快要睡着时,她来了。她穿着淡蓝色的裙子,从山边死去的粗根丛中款款走来。清风吹起她的裙摆,脸庞和手臂苍白得几乎透明。她呼喊着他的名字,他几乎可以听见那声音,然后第二波轰炸横扫过山下的平原,一切都淹没在了火焰和噪声里。

看起来就像是这个充满讽刺的宇宙里的一个例子,费德曼·卡萨德挺过了霸主历史上最惨烈的九十七天战斗,没有受伤,却在最后一批驱逐者撤入他们的游群飞船逃跑后的两天受了伤。那时他正在在白金敏寺的市民中心(那是城里三幢仅存的建筑物之一)敷衍着世界网记者的傻问题,突然,一个比微型开关大不了多少的等离子饵雷在十五层上爆炸,把记者和卡萨德的两个副官从通风窗炸到了马路上,而建筑物全压在了卡萨德身上。

他被救援直升机直送师部,然后传送到在布雷西亚第二月球轨道上运行的空间跳跃飞船。他在那恢复知觉,躺在完全维生系统里。而此时,军队的头头脑脑和霸主政客们正在讨论该怎么处置他。

由于布雷西亚有远距传输连接,以及实时媒体报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卡萨德现在已经成了轰动讼案的主角。一方面,因南布雷西亚战役史无前例的野蛮而胆寒的数十亿人会很高兴看到卡萨德被送上军事法庭或受到战争罪审查。另一方面,首席执行官悦石和其他一些人则觉得卡萨德和一些别的军部指挥官是他们的救星。

最后,卡萨德被送上一艘救护回旋飞船,开始了漫长了旅程,返回环网。由于所有的生理治疗都要在“神游状态”下进行,所以用这艘古老的治疗船医治严重受伤和还能捡回一条命的人也就顺理成章了。等卡萨德和其他伤患回到世界网的时候,他们都能重回岗位了。更重要的是,卡萨德将获得长达十八个月的时间债,不管他现在被怎样的争议所包围,到那时一切都会划上句号。

他醒了过来,看到女人的身影弯腰俯视着自己。一瞬间里他确信那是她,然后意识到,原来是个军部的医师。

“我死了吗?”他小声说。

“你曾经快死了。现在你在‘梅里克号霸舰’上,已经苏醒昏厥过好多次了,不过你不一定知道这一切,因为‘神游’会有副作用。我们现在要进行下一步生理治疗。你觉得你能起来走走吗?”

卡萨德抬起手盖住眼睛。尽管“神游状态”让他晕头转向,他还是回忆起治疗时的痛苦,长时间的RNA病毒浸浴,还有手术。他记得大部分手术。“我们要去哪儿?”他问,那只手仍遮着眼睛。“我忘了我们怎么回环网的。”

医师笑了笑,仿佛每次卡萨德从神游中苏醒后,都会问她这个问题。也许是这样。“我们要去海伯利安和嘉登,”她说。“我们正开始进入…”

女人的话被世界末日的声音打断,嘹亮的铜喇叭声响起,金属被撕裂,愤怒的咆哮。卡萨德裹着床单在六分之一重力下摔下了床。飓风把他吹过甲板,飞出去的水罐、盘子、床单、书、尸体、金属工具,无数东西向他飞来。男人和女人大叫着,随着空气冲出病房,他们的声音很快变成假声。卡萨德感到床垫猛地砸上墙;他双手紧握,抱着头,眼睛从拳缝中朝外张望。

离他一米远的地方,有个足球大小、疯狂抖动长腿的“蜘蛛”欲图从船舱壁上忽然出现的裂口里挤出去。这东西没有关节的长腿拍打着围着它急转的纸和其他零碎物件。“蜘蛛”转过脸来,卡萨德看到,那是医师的头;她在最初的爆炸中就被炸飞了头。那长发在卡萨德的脸上翻腾。然后裂缝变得有拳头般大,头也从洞里飞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