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门。”我轻声念道。

贝塔示意,叫我敞开我前面的袍子。阿尔法慢慢放下小十字架,把它挂在我的脖子上。我感觉到凉爽的东西依偎在我的胸口;它的背面极其平坦,极其光滑。

毕库拉站起身,向洞窟入口漫步而去,显然,他们再一次变得无动于衷,漠不关心了。我目送着他们离去,之后,我小心翼翼地触摸着十字架,举起它,审视着。这十字形很凉爽,但没有了生命。如果几秒钟前它真地活着的话,那么现在,它已经不再有活的迹象了。不过它仍然感觉像是珊瑚虫,而不是水晶,也不是石头;在它光滑的背面,看不出任何带粘性的物质。我思索着光化学作用,可以形成冷光。我思索着自然的磷光体,思索着生物荧光,思索着进化塑造出这些东西的可能性。我思索着,如果有可能,它们的存在是否与迷宫有什么关联,思索着这千万年的时间里,高原升起,河流和峡谷切进其中一条隧道。我思索着大教堂和它的创造者,思索着毕库拉,思索着伯劳鸟,思索着我自己。最后,我停止了思索,闭上眼睛,开始祈祷。

我走出洞窟,此时,我感到袍子下的十字形抵着我的胸口,感觉上凉凉的。显而易见,三廿又十已经准备好沿着阶梯开始三千米的向上攀爬。我抬起头,看见大裂痕两堵墙之间那晨空的苍白之缝。

“不!”我叫道,我的声音几乎被河水的咆哮所淹没。“我要休息。休息!!”我瘫了下来,跪在沙地上,但是有六七个毕库拉朝我走近,轻轻地将我拉起身,拉着我走向阶梯。

我尽力而为,老天知道我尽力了,但是两三个小时的攀爬之后,我觉得自己的腿终于垮掉了。我跌倒了,滑过岩石,什么也无法阻止我坠向六百米下的岩石与河流中。我记起我紧握着厚袍下的十字形,然后有十多只手阻止了我的滑落,举起了我,背起了我。然后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到今天早上。我醒来时,日出的光芒已经越过茅屋的开口,倾泻进来。我身上仅穿着长袍,但还有一种触感,让我确信十字形仍然带着纤维带挂在我的脖子上。我看着太阳在森林上方升起,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一天,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我竟然就在无穷尽的爬升楼梯之时睡着了(这些小人如何能背着我走上那直上直下的两千五百米呢?)不仅如此,第二天,我睡了整整一个白天,第二夜,我睡了整整一夜。

我朝我的小屋四顾。我的通信志和其他记录设备都没有了。唯有我的医用扫描仪和其他几包人类学软件还在,但是它们已经没用了,因为我的其他装备都被毁了。我摇了摇头,走到小溪边洗浴。

毕库拉似乎还在睡觉。既然我已经参加了他们的仪式,并且“成为了十字形的人,”他们似乎已经不再对我感兴趣了。我脱掉了衣服,开始洗浴,此时此刻,我也下定决心不再对他们感兴趣。我决定趁着现在仍旧身强力壮,尽早离开这里。如果必要,我会在火焰林边上找到一条出路。如果必须,我也可以沿阶梯而下,顺着湛江而行。我比从前更加明白,我必须把这些不可思议的史前古物带到外面的世界去。

我扯掉身上沉重的袍子,站在晨光之下,身体苍白,不停颤抖,我手摸到胸口,打算拿起小小的十字形。

拿不下来了。

它躺在那里,仿佛已经与肉体合为一体了。我抓着带子,又扯又刮又撕,最后那带子啪哒一声,断掉了,飘走了。我挠着胸口这十字架形状的肿块,又撕又抓。拿不下来了。仿佛我的肉体本身沿着十字形边缘长牢了。除了手指甲的刮痕,十字形和周围的肉感觉不到疼痛,感觉不到知觉,仅仅是我自己灵魂深处的绝对恐惧:这东西附在我身上了。第一波的恐慌冲击平息后,我坐了一分钟,慌忙把袍子拉在身上,跑回了村子。

我没有了刀,我的脉塞,剪刀,剃刀,任何可以帮我剥离胸口囊肿的东西都没有了。指甲在我胸口划出道道血痕。然后,我记起了医用扫描仪。我用收发器在胸口上测探,看了看触显的显示,摇摇头,无法相信,然后我进行了全身扫描。过了一会,我键入指令,要求看扫描结果的确切拷贝,我坐在那,好长时间都一动不动。

现在,我正坐在这,手里拿着像片。不管是声波像片,还是次相交叉像片,十字形都非常显眼…遍布我全身的,是这些四处蔓延的内部纤维,仿佛细小的触须,仿佛根须。

大量的神经中枢从我胸骨的密集中心辐射出无数密集的细丝,探向各处,那是线虫的梦魇。同样,通过这简单的磁场扫描,我知道,线虫在扁桃体,在两个脑半球的基础神经中枢那止住了脚步。我的体温,新陈代谢,淋巴细胞的水平,都很正常。没有异种组织的入侵。根据扫描器,线虫的细丝是由大量而简单的新陈代谢产生的。根据扫描器,十字形本身就是由熟悉的组织所构成的…那是我自己的DNA。

我是十字形的人了。

第六章

第一百一十六天:

每天,我都在我的笼中踱步,南部和东部是火焰林,东北方是草木丛生的深谷,北部和西部是大裂痕。三廿又十不准我爬到大裂痕远处大教堂以下的地方。十字形也不允许我走离大裂痕一万米之远。

起初,我无法相信这一事实。我已经下定决心要进入火焰林,相信在运气和上帝的帮助下,我会熬过这一难关。但是仅仅进入森林边缘两千米不到,疼痛就向我袭来,胸部、手臂和脑袋都剧疼难忍。我觉得这一定是大规模的心脏病发作。但是我一返回大裂痕,这些症状就消失了。我试了好几次,结果总是一样,不曾有过例外。只要我斗胆向火焰林深处迈进,远离大裂痕,疼痛就会重新袭来,而且那痛楚会变得越来越强,直到我返回才会消失。

我开始明白其他一些事。昨天我向北方探寻,在那偶然发现了原先的种舰航天机的残骸。那仅仅是个锈迹斑斑、陷入藤蔓中的金属残骸,就在深谷旁火焰林边缘的岩石中。我蹲在这些久经风雨的古老飞船的合金骨架中,想象着那七十个幸存者的欣喜,他们到大裂痕的短暂旅程,他们最终发现了大教堂,然后…然后是什么?猜测在那之后发生的事,有啥用处呢?怀疑依旧存在。明天,我会再次试试检查一个毕库拉的身体。也许,既然我现在是“十字形的人”了,他们会允许我这样做的。

每天,我都会用医用扫描仪对自己进行扫描。线虫依旧存在,也许变得更粗了,也许不是。我确信,他们完全是寄生物,尽管我的身体没有显示出什么寄生虫的迹象。在瀑布旁的小池中,我凝视着自己的脸,看到的仅仅是最近几年里我开始厌恶的脸,那张不变的、又长又老的脸:今天早上,我盯着水中自己的影像,张大嘴巴,脑子里闪过一丝念头:我会在里面看见灰色的细丝和线虫群,看见它们从我嘴巴顶部和喉咙后部长出来。但什么都没有。

第一百一十七日:

毕库拉没有性征。不是禁欲,不是雌雄同体,也不是未充分发育,而是没有性征。他们没有外生殖器,也没有内生殖器,就像小孩的流沫洋娃娃一样。没有任何迹象表明阴茎、睾丸、或者女性等类似的器官萎缩了,也没有迹象表明他们被手术阉割了。没有这些器官曾经存在过的一丝迹象。排尿是通过一个原始的尿道进行的,一个接近肛门的小口,某种原始的泄殖腔。

贝塔允许我对他进行检查。医用扫描仪确认了我的眼睛无法相信的东西。德尔和西塔也同意我扫描。我已经确信无疑,三廿又十的其他人也是同样如此,没有性征。没有迹象显示他们…被阉割了。我想到他们所有人一出生便是这样,但是生他们的父母是啥样的呢?这些无性征的一坨坨人类粘土是如何进行繁殖的呢?这肯定和十字形有什么关系。

我进行完扫描后,脱掉自己的衣服,对自己研究了一下。十字形在我胸膛上隆起,就像粉红色的疤痕组织,但是我依旧是个男人。

这能持续多久?

第一百三十三日:

阿尔法死了。

三天前的早晨,他摔下了悬崖,当时他正和我在一起。我们往东走了三千来米,在大裂痕边缘附近的巨型岩地中搜寻茶马球根。过去两天大部分时间里,一直在下雨,所以那些岩石非常滑。我小心的攀爬着,抬起头,正好看见阿尔法脚下一滑,从悬崖边的一块石头上摔了下去。他没叫。我仅仅听见长袍拂在岩石上发出的沙沙声,过了好几秒钟,他身体撞在下面八十米处一块突岩上,传来“砰”的一声,那声音令人作呕,就像坠落的西瓜爆开了。

我花了一个小时,找到一条下去的路。在我开始这危险的下降旅途时,我就已经知道,太迟了,我救不了他了。但是这是我的责任。

阿尔法的半个身子卡在了两块巨石中。他肯定瞬间毙命,手腿尽断,脑袋右侧摔了个稀巴烂。血和脑浆粘附在潮湿的岩石上,就好像野餐后的杯盘狼藉。我站在这小人上方,哭泣着。我不知道我为何会哭泣,但是我真的哭了。我一边哭,一边施行终傅礼,祈祷着,让上帝接受这卑微、无性的小人儿的灵魂。之后,我用藤蔓把尸体包了起来,费力地拉着这粉身碎骨的尸骨,累得三番五次停下来喘气,之后终于爬上了上方八十米的悬崖。

我拖着阿尔法的尸体,回到毕库拉的村子,没有人在意。最后,贝塔和五六个人漫不经心地走了过来,面色冷峻,低下头凝视着尸体。没人问我他是怎么死的。几分钟后,这一小群人四散而去。

随后,我又拖着阿尔法的尸体,来到好几个个星期前,我埋葬塔克的凸坟前。当时,我正握着一块扁平的石块,挖掘一个浅坟,然后,伽马出现了。这个毕库拉眼睛圆睁,在那短短几秒钟内,我觉得我看见了那冷漠外表下的感情流露。

“你在干什么?”伽马问。

“把他埋了。”我太累了,没法多说一点话。我靠在一根粗壮的茶马根上,休息了一下。

“不,”这是句命令,“他是十字形的人。”

我盯着伽马,看着他转过身,飞快地走回村子。毕库拉走后,我扯掉卷在尸体身上的劣质纤维油布。

毫无疑问,阿尔法是真的死了。对他,对宇宙来说,他属不属于十字形已经不再重要。那一跤摔得非常厉害,差不多把他全部的衣服、把他所有的尊严都撕裂了。他那脑袋的右边爆裂开来,就像早餐蛋一样被掏空了。一只眼睛透过渐厚的薄翳,无神地凝视着海伯利安的天空,另一只眼睛则透过无精打采的眼皮,懒洋洋地朝外张望。他的胸腔彻底地四分五裂,骨头碎片从身体中戳了出来。两条胳膊也都断了,左脚几乎被拧断。我已经用医用扫描仪马马虎虎地验了下尸体,发现他的内伤非常严重;连这可怜虫的心脏都被掉落之力打烂了。

我伸出手,碰了碰那冰凉的尸体。尸体已经开始僵硬。我的手指拂过他胸口十字架形的边际,猛地抽回手。十字形暖暖的。

“走开。”

我抬起头,看见贝塔和毕库拉的其他人正站在那儿。我确信,如果我不从尸体旁离开,他们会立刻要了我的命。我只得悻悻走开,此时,我内心某个愚痴恐惧的东西注意到,现在,三廿又十已经变成三廿又九了。真是滑稽。

毕库拉抬起尸体,开始朝村子的方向返回。贝塔看看天空,又看看我,说道:“差不多是时候了。你来吧。”

我们爬下大裂痕。尸体被小心地绑在一个藤蔓做的篮子中,和我们一起下降。

太阳还没有照亮大教堂的内部,他们把阿尔法的尸体放在宽阔的圣坛上,扯掉他身上剩下的褴褛之衣。

我不知道我脑中期待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也许,是某种嗜食同类的仪式。什么东西都不会让我感到惊讶。

然而,就在第一缕彩色光线射入大教堂时,其中一个毕库拉举起手,吟咏道:“你将毕生追随十字架。”

三廿又九下跪于地,重复了这句话,我仍然站着,没有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