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身灰黑色的长毛……
华北平原上,一群猛犸象在迁徙中。这些史前巨怪丝毫没有觉得自己已经在灭绝的边缘,仍然不紧不慢地缓步而行。
女郎正被这史前奇景所吸引,忽然感到身后一阵异样,玻璃器皿里的小家伙们激烈地狂吠了起来,她扭过头,倒抽了一口冷气。一只硕大无朋的白虎站在她背后,离她
还不到十米远,弓着腰,盯着她。
女郎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作为动物学家,她不知见过多少次老虎,但不是在动物园,就是在保护区,它们之间也曾相距更近,甚至不到一米,但它们之间不是隔着铁
笼,就是隔着钢化玻璃。
可如今,在那头白虎和她之间,除了空气没有其他任何东西。
老虎非常大,她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虎,比东北虎还要大,体长几乎有四米,简直是另外一个亚种,二十一世纪所不知道的亚种,她想起自己学过的一条动物学原理:
同类动物,生活在越寒冷地区的,体形越大——所谓的伯格曼法则。
但现在不是研究动物学的时候!怎么办?是撒腿就跑,还是躺着装死,还是和它对视?以前学过的野外生存术都被忘得一干二净,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巨虎已经长啸一
声,猛扑了上来。
但它还没有落下,在空中就被一束强光穿透,落到地上,一动不动,死得不能再死了。
女郎手中拿着微型激光枪,喘着粗气,作为坚定的动物保护主义者,她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事,但为了自卫,也为了保护她手中那个新的物种,她别无选择。
女郎惊魂未定,走到死虎的尸体边上,带着歉意说了一声:“对不起。”
她忽然听到轻微的响动,是雪被踩在脚下的咯吱声。女郎抬起头来,才发现白虎的尸体后面,不远处的一颗松树旁,还有另一个动物。她又吓得退了一步。
不,不是动物,是她的同类,一个脏兮兮的两足而立的人类,身上裹着兽皮,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女郎看着对方,那是一个相当丑陋的男人,头发乱蓬蓬的,脸上涂着印第安人一样的油彩,看不出年纪,简直比叫花子还要恶心。她厌恶地撇撇嘴,又抑制了心中的厌
恶感:不能这么想,或许他是我的直系祖先。这是原始社会,你还指望什么呢?
再说她也需要那家伙,她得尽快找到一个人群让她改造,能让她养大小家伙们,创造两个物种和谐生存的世界,这是她冒着生命危险逃到这个时代来的目的。
也是她三十年前,从父亲那里得到的灵感。
她向那家伙笑了一下:“你过来!”招了招手。
那个男人吓得向后躲了一步,但似乎看出来女郎并无恶意,畏畏缩缩地走了过来,女郎注意到,他走路一瘸一拐,脚上好像有些残疾。
男人走到离女郎还有两三米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女郎从背包里摸出一块饼干,扔给对方,脸上露出鼓励的笑容:“吃吧!很好吃的。”她做了个咬的动作。
男人从雪地上捡起饼干,嗅了嗅,犹犹豫豫地放到嘴边舔了舔,然后咬了一小口,然后整个送进嘴巴,嚼了起来。
对野蛮人就像对小孩子一样,几块饼干就能笼络,女郎得意地想。当然,她手里还拿着激光枪,不敢稍有懈怠。
男人吃完了,意犹未尽,像猴子一样,又伸出手要,女郎皱了皱眉头:“等会再吃吧。你,叫什么名字?名字?”
男人呆呆地看着她,不知道她什么意思。
真笨。女郎想,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程欣,程欣。”她重复了几遍。
男人犹豫地伸出手来,指着她,口中学道:“程欣?”
程欣点了点头:“对,你呢?你?”她指了指对方。
男人明白了,毕竟是智人,homo sapiens,这点儿智力还是有的,他指着自己的胸口,发出了两个古怪的音节,听起来好像是“我猜,我猜”。
我猜?这哪里是个名字?程欣想,不过无所谓了,她灵机一动,决定管这家伙叫“旺财”。
“旺财,你带我去你们部落?我可以,帮你们,很多忙,教你们,种粮食,不会挨饿。”她断断续续地说,好像这样能让对方多明白一点似的。
男人看着她,不知道她说什么,一脸茫然。
程欣无奈之下,结结巴巴地捡起了自己从来没学好过的古文:“旺财,吾乃……仙人也。汝……尔引吾……至尔之家……族中,吾欲……教尔……稼穑之道,尔等果腹
无忧矣……可乎?”
男人还是一脸茫然,也难怪他,程欣想,即使他是自己的祖先,离孔子也有一万两千五百年呢,相比起来,孔子和她几乎是同时代人了。
但是旺财忽然指着她手中的玻璃罩,说出了一个很奇怪的音节:“孔?孔?”
程欣莫名其妙地看着对方,又看了看手中的玻璃罩,那里面小家伙们正好奇地看着两个人,发出呜呜的叫声,她忽然明白了过来:“孔!孔!”
程欣知道,在她所来自的世界上,有许多语言,即使远如英语和汉语,都有一些同一来源的词,发音多少近似,标志出一些事物起源的踪迹。譬如汉语的咖啡,就和英
语的coffee一样,当然那是因为根本“咖啡”这个东西,就是从西洋来的。还有一些更古老的例子,譬如汉语的“轮”、“轱辘”,和英语的wheel,希腊语的kyklos,都
指向远古时代发明的一种大致叫做kelo的圆形物。
而旺财说的这个“孔”甚至比“轮子”更为古老。语言学上的证据是很显著的:英语的hound、拉丁语的can-is,希腊语的kuon,古爱尔兰语的cu,吐火罗语的Ku,印
地语的kutta,都或隐或现地指向同一个来源。而令人震惊的是,古汉语的“犬(kween)”以及“狗(koo)”的发音也与之高度近似,这绝不会是巧合。
虽然程欣并非语言学家,但她穿越之前,对于小家伙们的起源做了多方面的研究,语言学方面的资料当然也是必须掌握的。她推测出,最早驯化小家伙的祖先的人们会
叫小家伙们“宽”或者“阔”,当然,也包括旺财所说的“孔”。
毫无疑问,她来到了小家伙们祖先的起源之处,那一万五千年前的故乡。即使并非最初的驯化地,也不会相差太远。在这个时代,这一种群必定尚未分化,仍然保持近
似原初的形态。
在这里,拥有人类智商的小家伙们将会和祖先融为一体,繁衍下去,永久改变两个物种的历史。
小家伙们的学名是Canis lupus sapiens,或者“智犬”,从定义上是一个新的物种,但仍然可以和狗或者狼杂交,且后代具有生殖力。经过基因改造后,小家伙们的
智力是显性遗传,不管是父系还是母系,子女大部分会继承高智力的优良种,当然在配种过程中也可能出现一些复杂的情况导致退化或者其他畸变。但只要由她这个遗传学
家主持这个工程,一二十年的时间里,她就有把握培养出几百只智犬来,传统的家犬——Canis lupus familiaris,将在分化之初就融入它自身所带来的这个直系后裔中,
从而不再以原来的形态存在。狗,这个人类驯化的物种以一种新的方式开始和人类共存的历史,那将是——
程欣沉浸在美好的想象中,一时没有留心对面的旺财已经大着胆子走了过来,查看玻璃罩里生龙活虎的“孔”们,他好像不知道玻璃的存在,伸出手去,想要抚摸它们
。
“不要!”程欣想要阻止他,但已经来不及了。那个玻璃罩看上去很普通,但有着智能电场防护,能够辨别人体生物电的微妙差异,不允许陌生人接触,毫不留情地,
它便将两百多伏的电压打在了旺财的手上。
旺财大叫一声,疼痛刺骨。脸扭曲了,他觉得自己受到了攻击,兽性的本能发作,一挥拳打在程欣的脸上,这一拳力道极重,程欣猝不及防,还来不及举起激光枪,就
被他一拳打晕了过去。
旺财难以置信地盯着昏迷的程欣,似乎没有想到自己那么容易就把这个奇怪的、用一道光线轻易杀死一头猛虎的家伙给打倒了。程欣手边的激光枪引起了他的注意,他
记得刚才光线就是从这个怪东西上面射出来的。他把激光枪捡了起来,好奇地摆布着。忽然不知道按了什么地方,一道强光射了出来,那光芒白的耀眼,几乎让他眼睛都睁
不开。
旺财吓了一跳,吓得赶紧把那怪东西远远地扔了出去,那东西落进远处的雪里,不见了。这时候旺财才看到,那道光射中了那个背包,高热让它差不多已经变成了焦炭
,而强光又从玻璃罩中穿过,打出了一个圆孔,从那里,一只小小的“孔”好奇地探出头来。
“孔”们都跑出来了,勇敢地围在昏迷的主人的身边,冲着他叫着,那叫声是一种吠叫,但和族里养的那些“孔”不太一样,似乎更复杂,更多变化,好像是说话一样
。
旺财当然没有把这些老鼠一样的小家伙当回事,他只是把它们赶开,继续检视着眼前的怪人,她的头发、装饰、身材无一不奇怪,身上还披着一张薄薄的毛皮,不知道
是什么动物的。他好奇地抚摸着那张毛皮,只觉得光滑得不可思议,忽然感到手感有些异样,轻轻向下按了按,才发现是胸前一块异常柔软的地方。旺财愣了一下,终于明
白了对方的至少一种身份。
一个女人。
旺财二十年前已经“结婚”了,和另外二十多个族人一起迎娶了附近氏族的二十多个女人。理论上他们都是彼此的丈夫妻子。但人总有亲疏,旺财不是一个好猎人,一
年到头打到的猎物屈指可数,脚还有些残疾,如果不献上合适的猎物,妻子们碰都不愿意让他碰。那件他活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觉得快乐的事,他做过的次数比他打过的大猎
物还要少。
旺财盯着眼前的女人,吞了口口水,如果把对方当做女人,那么她真是难看极了,体毛太少,又瘦得像树枝,白得像恶鬼。不过无论怎么说,总是一个女人,而且这么
丑,别人肯定不会和自己抢的。旺财想了想,将乱叫的小家伙们赶开,一把拎起女人的脚,把昏迷的女人扛在肩膀上,向远处的山洞走去。那只老虎他扛不动,得叫同伴们
一起来。
“孔”们呜呜叫着,跟了上去。在雪地上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延伸向这个新世界时间和空间上无尽的深处。
程欣觉得自己进入了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之中。
周围是一片黑暗的空间,什么也看不见。这黑暗却非静夜的宁谧,而在不停的震荡之中,粪便和呕吐物的恶臭不住传来,让她晕头转向,恶心欲呕。身边到处都是同类
的声音,喘息、呻吟、吵架、叫喊……
简直像是地狱。
但程欣知道,这不是地狱,而是一个温暖的“家庭”。这个空间是一个巨大的山洞,里面住着一整个原始氏族,过着典型的穴居人生活。吃饭、睡觉、排泄、性交都在
一起……
程欣快死了,但她知道,不是那些原始人的错。她在发烧,高烧了好几天。无疑是被什么古病菌感染了,她体内肯定没有抗体,背包里的那些药品也都被烧掉了。她甚
至怀疑自己能不能活到第二天,当然,那些原始人对此并不在乎。他们已经厌烦了养她这样一个不能干活的废物。
除了旺财,这家伙简直是一条发情的疯狗。这个念头让她吓了一跳,她怎么能把旺财那种野蛮的家伙比作可爱的狗狗呢?
震荡终于停止了,旺财从她身上心满意足地下来,扔给她一块肉,这回总算是烤熟了的。
“凯!”
程欣现在明白,“凯”就是“吃”的意思。她不敢违逆,吃了一口,但味道有些奇怪。
“霍固?”程欣问,意思是“何物”,她渐渐知道,这种语言确实是汉语的远源之一,许多词都依稀相识。
“不孔其阙”——“死狗的肉。”
程欣一呆,她知道这是什么了。今天下午,她带来的十只小狗,死了一只。被男人们拿走了,她病得稀里糊涂,也没有在意,想不到——
“啊——”程欣歇斯底里地大叫了一声,将嘴里的肉吐了出来,干呕了起来。
这当然只能换来对方一顿暴打。几记拳脚,就把她打入了无边黑暗之中。
旺财打累了,倒在草堆上睡着了,鼾声四起。程欣默默流着眼泪。她想起以前看过被卖到山里的那些知识女性的报道,她现在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了——生不如死。
那些女人还有被解救的希望,可是她呢?为了一个童年起就执著的梦想,被困在一万五千年前的冰河期,谁会来救她?
如果那些警察能来到这里,就算把她带回二十一世纪,判她无期徒刑甚至是死刑,她也甘之如饴。但他们根本不可能来,即使乘坐时间机器也不可能。由她毁掉时间机
器的那一刻起,她已经进入了一个平行历史中,她不可能回到原来的时空,她的同胞们,也绝对无法穿越宇宙之间的虚无之壁来拯救她。
还想那么多干什么?反正她也活不了几天甚至几个小时了。
程欣从草堆上爬了下来,旺财不担心她会逃走,她那病怏怏的身体几乎已经站不起来,山洞内外都是人,跑不了几步就会被抓回来,再说就算她能逃走,又能逃到哪里
去呢?她只是借着一点儿微光,挣扎着爬到了洞口,七八只小狗狗们见到主人,纷纷跑了过来,激动地摇着尾巴。这些穴居人收留了它们,但是没给它们什么好吃的,只能
啃些骨头——他们没直接吃掉它们已经不错了,大概指望把它们养大以后为自己打猎。
这几天下来,它们已经饿得皮包骨头。
“孩子们,你们还好吗?”程欣将它们揽在怀里。
狗狗们委屈地呜呜叫着,摇了摇头,眼中似乎噙着泪水。
“孩子们,再忍耐几个月,或者一年半年……你们很快就会变得强大,他们做梦也想不到你们会有多么强大,你们将长得和人一样大,并且每年都可以生三四胎,每胎
生五六个……你们有尖牙、利爪,你们的身体比人茁壮得多,并且和他们一样聪明。不,你们甚至比这些没有知识的穴居人更聪明。”
“你们的种族必将繁荣昌盛,会成为这个世界的主人,和人类一起。可是,我看不到那一天了……”程欣说,忽然想到一种可怕的可能性,身子颤动了一下,“我要死
了,可是答应我,不要仇恨其他人,那些人……他们只是太蒙昧,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孩子们,不要伤害人类,他们永远是你们最好的朋友。你们要爱他们。我知道你
们听得懂我的话,我知道你们也有自己的语言,将这句话传下去,让人类世世代代和你们和谐相处,好么?”
狗狗们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爱你们。孩子们。”程欣最后说了一句话,她的意识渐渐模糊了,她想起了爸爸、妈妈、童年的玩伴,当然还有贝贝……
我们也爱你,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