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不愿意?

因为我想靠自己。

靠自己做什么?

靠自己拼命。

然后呢?死在黑暗中?

那也好过变成你们活在阳光里。

(笑声)没错,你可以不在乎我们。但你也不在乎自己的才华吗?

阿玖初到伦敦的时候是二十二岁。

那一年她大学毕业,小提琴专业,进入英国皇家音乐学院读作曲系研究生。她想要成为肖邦、拉赫玛尼诺夫那样的音乐家,这是她心里放不下的念头。

出国之前,她和陈君领了结婚证。二十二岁结婚是很少见的,但他们已经相处了八年,她只是想让陈君放心,她出国不是为了更多姿多彩的花花世界,而只是为了心里作曲家的执着。她很爱陈君,但她放不下这个机会。陈君没有反对,就像他对所有其他事情那样,看上去不在意。

阿玖独自一个人踏上异乡的旅途,从希斯罗机场出来,她坐轻轨进城,看着身边的各种肤色和边角残破的座椅,既有一种异域的疏离,也有一种安然回家的感觉。她终于到了这个地方,一直梦想的地方,那一刻的感觉就像回到了故乡。

她懂得如何照顾自己。她到学校报到,经受语言的考验,克服严谨官僚重重文件的阻挠,最终办妥了保险、学生证、银行卡、暂住证和租房证明。她找了一个阁楼住了下来,阁楼在一个小广场的边上,底下是交通枢纽,从窗口望出去,每天能看到等车人。阁楼安静寂寞,房东是老太太,不常住在家里,厨房里收拢着银色雕花的餐具。她自己买了一只手绘图案的瓷杯子,没有暖气的日子就一直做热水,每日靠热水温暖自己。

她学习作曲,非常努力。出国前的专业是小提琴,但她并不想一辈子做一个演奏者。

我在乎我的才华,但我不想靠别人。

你难道仍然相信“酒香不怕巷子深”这句话?

是。

那看来,你还不够解你们的世界。

初到英国第一年,阿玖跟着同学一起上课。学院的楼是几百年历史的老城堡,仍然带着哥特时期的庄严和阴郁,与世隔绝,让人不知不觉变得安静。

阿玖的开端并不顺利。她的底子并不好,出国才知道差距有多大。她的手指缺乏天然的灵活,幼年又没有经受足够的钢琴训练,手指的弹性和力度都有不足。她知道自己的弱点,尽力用擅长的东西遮掩,她拉抒情曲目时的情感把握还可以,但是需要速度和灵巧的曲目就显得僵硬。她的耳音只是一般,基本音准不成问题,但行家听起来,个别地方仍然有差那么一丝丝的不够精确。对高水平比赛,就是这么一丝丝,让人评审时微微皱眉,继而转开目光。她想要隐藏这一切,只展现出自己好的一面,结果这种掩饰成为她的负担,她很容易紧张,在平淡的地方显得古板,在情感张力强的地方又会夸张,拉出来的曲子就有一种情绪化的刻意。观众能感受到她的动情,但不能介入,那种动情显得造作而用力过猛。

两个学期过去,阿玖的演奏只有平庸的分数。好在是作曲系,对演奏的要求相对不高。她努力地默默练习,在教室最后观察同学的技巧。她喜欢坐在最后一排,看着教室前方拉得有声有色备受赞许的同学,心中有一丝绝望。这种绝望给她一种苦与甜同时存在的奇异感觉,她在无望的努力中触摸到自己的执拗。

有个别的老师会注意到她,给她一两句叮嘱。这种时刻并不多,老师喜欢点拨有天才的学生。马尔科老师是个和善的老头,他叮嘱她放松,说她先天条件很好,只是运用得不好。那是在她最绝望的一个下午。阿玖从来没有这么感激。

音乐学院的竞争是最为激烈的,最好的位置只是那么一个两个。

你只需要以我们的样子出现很短的时间。没有人会看得出来。你放心,去除伪装,你还会回到你的样子和你的生活。只会活得更好。

你不用说了,我不会考虑的。

你什么也不需要做,绝不需要杀戮或者背叛你的同胞。你只需要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已经是背叛。

那要看你怎么定义背叛,从长期看,这会是拯救。

我不会相信你们。

你不是已经相信过我们很多次了吗?难道我们骗过你吗?

阿玖的才华不在演奏,在作曲。这一点,无论是她自己,还是从小到大教过她的老师,都表示认可。本科的老师给她很高评价,这是她出国的重要动力之一。

阿玖是如此爱音乐写作,她把它当做语言的方式。她在日常生活中说一种语言,在乐谱上说另一种,她知道后者更贴近自己的心。高兴的时候,她可以写上十几个小节的旋律线,难过的时候,她用小三和弦和减七和弦在纸上来回变化。沉浸在写作的日子,她可以对饮食没有任何要求。她去超市买很多东西囤积,只为了减少购物和选择的精力消耗,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研习、创作。那段时间简单而幸福,每天只想着新的旋律。由于不知道未来的命运,在表面的无望之下,她给自己埋藏了深深的希望。

在她留学的第三年,钢铁人到来了。

钢铁人来自一个遥远的星球,地球人不知道它的名字。它们突然而至,留下恐怖的痕迹,以令人难以捉摸的方式精确制导,打击地球上各个国家的飞行基地和发射基地,准确得令人不敢相信。它们冷漠无情,在烈火将人类吞噬的时刻露出峥嵘的面目,似乎是故意让人看到。它们有金属外表,光滑无隙,高大强硬。它们很快占据了月球,进而逐步侵蚀地球。电视里充斥着它们神秘的踪影,悄然而至,留下死亡,瞬间离开。

整个过程缓慢而令人痛苦,钢铁人的冷酷和准确就像偶尔爆发的肌体的抽痛,不时降临,尖锐钻心。它们不伤及一般人,但可以消灭所有武装抵抗。它们似乎有自己的标准,有目标,有特殊的针对,以威慑为目的。它们对科学家和艺术家非但不伤害,似乎反而故意加以保护。在文化古迹和演出现场周围,它们不伤人,一时间,艺术成为热门的寻求保护的方式。恐慌之中,艺术学校反而变得更加抢手。

在这个过程中,阿玖像众人一样关注、恐惧,从电视里看战争画面,在警报时躲避。她为死亡悲伤,在哀悼日上街游行,但它们从未出现在她眼前,她并未觉得它们和自己的生活有直接联系。

入侵前两年,地球的生活还未发生太大破坏。她的生活仍然日复一日地过,在学校参加考试,提交期末的作曲作业,参加新年晚会,筹备毕业庆典演出。战争发生在另一个时空。对她来说,最棘手也最紧要的是毕业后的工作。如果不能及时找到一个乐团或者学校,她的签证就会到期,就要回国,不能再留在伦敦。她不愿意回去。她的使命,她的才华,她与生俱来的兴趣与梦想,都在古典音乐的国度,可以是伦敦,是维也纳,是布拉格,是慕尼黑,但她不能回去。

她开始逃避给国内电话。母亲总是忧心忡忡,欲言又止。陈君倒不介意,从没催过她,只是永远是那样对什么事都不在意的样子。时间久了,阿玖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不在意。有时阿玖觉得自己是那么了解他,有时又觉得他们是被隔开在玻璃的两侧,看上去很近,却从来不曾真的在一起。她心里对他有愧疚,越是这样,越逃避电话。

她进行得不顺利,参加了三四个顶尖乐团的考试,都没有通过。她递送给乐团的曲谱也没有被录用。刚出道的新人,如果没有天降的运气,很少有乐团会排练她的曲子。商业公司会挖掘新人的创作,只是堆积在公司前台的曲谱太多,若没有知名引介,也很难得到注意。她曾经跑到公司去等,却始终没有机会找到筛选曲谱的负责人。

时间一天天过去,她的机会越来越少。对于创作者,挫败的困窘是好事。她能在每一次挫败回家之后,在悲壮的无言以对中写下另一段交响。然而对于现实生活,挫败却没有任何益处。她已经毕业四个月,签证很快要到期,如果不能找到被接受的机会,那么就没有留下的可能。

唯一的机会是一场比赛,古典音乐与跨界流行间的最大比赛。阿玖报了名。这是他人的繁花似锦,阿玖的背水一战。

就是在这时,它们第一次找到了她。

事到如今,我们也认识好几年了。如果你不愿意,你自可以离开。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们从不勉强谁。

你们难道不怕我离开这里,将这秘密说出去?

你不会的。

为什么?

它站了起来,金属光泽的脸上似乎有一丝嘲讽的笑,若有若无,隐藏在泛着光的表面。你跟我来,它说。

阿玖站起来,双膝因为坐得太久而酸痛,趔趄一下,险些摔倒。

那是怎么发生的,阿玖似乎已经记不清了。她能记得的是一些细节,比如第一次来找她的那个男人穿的风衣上掉了一颗扣子,比如餐厅桌上摆着不合时宜的茉莉,比如那一天晚上她独自徘徊时遇到了喝醉的流浪汉。但这些细节怎样拼凑出整体,她已经没有概念。

她恍然能记起初赛的那一天下午,她和她的小乐团从舞台上撤下来,小乐团领钱走人,她一个人坐在观众席的最后一排等待结果。她知道结果不好。小乐团是她在伦敦街头找来的临时活动乐团,在伦敦街头,这样的小乐团能找到许多,他们等在演出场所外,为各种团体和影视剧临时出演,什么样的曲目都接。他们态度倒是认真,但只排练了三次。阿玖付不起更多次排练的费用。最后的效果只是机械的呈现,她想要的音乐的张力,她曲谱中的对比、犹豫、大起大落和黯淡中唯一一条解决的线索,都没能在舞台上呈现出来。阿玖站在指挥台,小乐团却必须看谱,很少看她。她似乎能感觉到身后评委冷漠的目光穿透她的后背。

初赛是在一所学校一个大的音乐教室,空旷高昂,落地窗透进斜射的阳光。演出结束,她一个人留下来,希望能等到一点提示,一点评分的信息。她坐在最后一排的木头椅子上,胃疼,尽力裹紧长毛衣用双臂压住胃部。

马尔科老师也来了,观摩比赛。他悄悄走到她身旁坐下,拍拍她的后背。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摘掉棕色的贝雷帽,他一直看着前方,花白的胡子在阳光里显得很亮。阿玖觉得他是在送上提前的失败的安慰。

她终于没有等到结束,向马尔科老师道谢,提上包离开。她的心情太坏了,一片迷蒙,只顾着向前走,几乎没有注意到有一个人也从赛场出来,一直跟着她。

然后她就坐上了一张精致的餐桌。她心思很乱,几乎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到了那个地方,只知道她面对着一个不认识的人,而那个人似乎不遗余力地诱导她接受他的某些帮助。桌上摆着三文鱼和葡萄酒,还有一盒包装朴素而美的巧克力。她能肯定,他不是她的倾慕者。但他要帮她,因为他说他听出她曲中的天赋。

他问她,你能否承受得住,曲谱永远不被承认,直至烟消云散。

就是这里了。它带着她走过漫长的走廊,最终停下,推开一道门。

阿玖从回忆中惊醒,她不知道自己来到了哪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伦敦。她只是顺着推开的门,看到门后金碧辉煌的另一个世界,一座光辉的大厅。

他们都在这里,你看了就明白。它说。

阿玖向前走了一步,却没有勇气推开门。她转头看了看它,它会意地耸耸肩,替她把门打开。她走了进去。

那是一间宽阔的大厅,向两个方向都看不见尽头。房顶挂着金色吊灯,吊灯下零星散布圆形高脚桌,穿着华丽的人正在召开宴会。阿玖定睛看去,有很多人她认识。有知名的导演、演员,拿过大奖的画家,冉冉升起的钢琴新星,还有媒体极为推崇的新锐文学家。她和一些人有过一面之缘,有些是在演出现场碰到过,有些是她作为观众在台下仰望过。另外一些人只在银幕上见过。他们谈笑风生,专注地欢乐,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一道小门。阿玖站在小门旁边望着大厅。人们的笑声如同灯光摇曳,端着酒杯在大厅逡巡。礼服华美,露出肩膀和后背,镶着珍珠水钻,燕尾服黑色笔挺,领口有泛光的丝缎。调情不露声色,相互的赞美伴随着无恶意的玩笑。

然后,她看到了那一幕。在一张小桌旁,一个英俊的演员正在向两个美丽的女子展示,他缓缓转动肩膀和手腕,手臂上几个地方同时开始呈现光芒,光芒向空中上升、延展、凝聚,最终汇集在一起,将完全他包裹住。光芒变成了钢铁人的样子。

阿玖凝望着那个人,惊恐地睁大眼睛。他的变身如此自然,让她浑身颤抖。她似乎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可是当它实际到来,她还是觉得震动。阿玖内心产生无法抑制的悲哀,一种小老鼠在鼠夹上感到的大限将至的悲哀。

难道他们……她回头看它。

它点点头,面含讥讽的笑。

没错,他们都是。

灯光,掌声,酒会。这一切和多年前的记忆太像太像。回忆这些事让她精疲力竭,内心中的某一个部分开始刺痛,像阴云密布的天不停被闪电刺穿,云却不散。

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当她第一次跟着那个陌生男人进入宴会大厅的时候,一切也是这么富丽堂皇。她被引介给部门主管。举起一杯酒,点头行礼。又见到海外代理发行商,约定将来常联络。然后见到两位知名新晋音乐家,他们刚刚拿到新电影的委托代理。蓝色的射灯照出深浅不同的光,循环往复,如水波荡漾。空中垂下的水晶珠链反射着灯光,一颗一颗偶尔晃了人的眼睛。她在眼睛里穿梭,那些眼睛上涂抹着各色浓烈的眼影。浓烈,高傲,夸张,目中无人却迷人,像极了眼睛主人狠狠活着的态度。

陌生人在她前面走着,脸上总是那一副不痛不痒的笑容。他似乎预料到她会跟着,自从他第一次跟上她,似乎就知道她会跟着。

他们进入礼堂,在西装革履间坐下。她看着鱼贯而入的人们,惊讶于他们会走到一起。他们隶属于不同国家,掌握着不同的地位,在电视上总是站在两边,可是在这个地方,他们会集到一起。他们低声谈笑,讨论着一些她听不见也听不懂的问题。身边的陌生人似乎满意于她的惊讶。他的笑容讽刺却洞悉。然后他带她去餐厅。

你看到的这一切,他在餐桌上对她说,你也可以做到,你的才华是不可多得的。

谢谢。她说。

我们会制订一个方案给你,最好的推出途径,最好的引介人,最好的市场宣传。

……谢谢。

现在这个环境,你要拿到好的机会。所有的赞誉跟着关注度走,所有的关注跟着资源走。杂志版面、音乐会场所、电视台的出镜机会、评奖的机会都要靠发行的力量。有妥善的安排才有人重视你。你不要小看这一切,已经再也不是一个深谷能出幽兰的时代了,你不要妄想锁在抽屉里的谱子有一天会被人看到。只有已经被看到的,才会在将来被看到。莫扎特也需要父亲去王宫打点,一样的。你有这样的能力,你不应该拒绝。别说你没有想过站在舞台中央。你应该出名,交给我们,我们能做这一切。

然后是排练,演出,宣传。她被安排加入了乐团,参与演出。她有了自己的队伍,录制了曲目,接受杂志采访。她在本已放弃的比赛中节节晋级。她接到了第一个合约,替一台很重要的演出谱写背景音乐。她有了专场演出,也有红地毯上的光芒。

这一切过去多久了,她已经记不清了。这些事意味着什么她也不知道。

她唯一知道的是,她在那时没有拒绝。她没有勇气拒绝,或者没有动力拒绝。

它站在宴会厅边上,还是那样笑着,看着宴会厅里的文艺名流,也看着她。

这一切你都看到了。你还要拒绝吗?

她捂住耳朵。

这是圈套。如果当初我知道是你们的恩惠,我说什么也不会接受。

当初你不知道吗?

我当然不知道。

你说错了。你知道。你仔细回忆一下,我们从第一天就向你传达过的。

阿玖语塞了,她仔细回想着。

你一直都知道我们是谁,只是你拒绝承认而已。你害怕面对矛盾的选择,你害怕矛盾阻碍你的光辉之路,所以你拒绝承认。别说你没听懂我们传达的话,你只是故意不去想而已。就算你没听懂,你看看你手上的花,能做到这种技术的,你难道猜不出来是谁吗?

阿玖一凛,她下意识地抬抬手腕,手腕上的细小百合从皮肤中浮现出来,如同池塘水下浮起一朵睡莲。这是那个陌生人在早些时候嵌入她手腕中的微芯片,据说是联络他人和身份认证所需。

她看着它,它在她皮肤下像是冷静的嘲弄。她想把它抓出来扔掉,连同所有那些她不愿面对的记忆,可是在触到皮肤的一瞬间,它又隐没不见,让她一阵徒劳。她紧紧地抓住自己的手腕,想将皮肤撕开,可是没有用。

它又笑了。很奇怪,它笑的时候从来没有声音,可她能感觉到它笑。

别急,不用这么快给答案,你可以回去再想想。

阿玖转头看着它,它的脸还是一如既往光亮平滑,除了一丝笑,几乎没有任何表情。她看不出它是真诚还是假意。它的金属面孔、金属身体、金属一般冷漠的情绪,都让她困惑。它居高临下,从三米高处俯视着她。这个高度是最好的轻视的高度,远得足够轻蔑,又近得让她看清它的倨傲。它似乎已经拿准她的回答,只是像捕鼠夹前的捕鼠人,等着小老鼠再做最后一次挣扎。

她害怕它的注视,低下眼睛。她决定回家。她想给自己一点时间。

你走没关系,它说,只是你要想好你选择的后果。你要想想,一个物种,一种文明,真正留下来的是什么。你将艺术留下来,你们的文明就可以不死。我们也得到我们想要的,皆大欢喜。即便在某一天你们的文明死了,你还可以替它留下点什么。尚塞拉德人死了,还有岩洞壁画留下来。我们能决定你作品的命运。我们可以让它们流传千古,也可以让它们不问世。

接着,它带她穿过宴会厅,来到另一侧的阳台,推开细长的白色小门,引她向立柱围栏下望去。阳台下是特拉法加广场,有聚集的避难和抗议的人们,密密集集,围着铺盖与帐篷。它伸出手臂指向惊恐的人群。

你看那些人们,它说,你的犹豫就是为了他们,可是他们与你有什么关系。你看他们相互倾轧,争一个活命的机会,多么不择手段。我告诉你,你现在为他们着想,可是他们却不会领情。他们早就对你和像你这样的人充满嫉妒,即使没有我们,他们也会希望你失败,你以为喜欢你的人多,可是恨你的人更多。他们充满阴暗幸灾乐祸地看着你的光辉,希望你跌下来。他们根本不懂你。你为他们牺牲只是白白牺牲。他们最终会消失,那又怎么样呢。所有物种都会消失。在宇宙无限广博的艺术中,根本没有物种,只有杰作。你要想好天堂的位置,天堂在宇宙里。

它挥出它长长的手,金属在夕阳里滑出一道光。它冷漠地指向广场上的人们,人们没有注意到它,人群兀自蜷缩汹涌。它带她离开宴会厅,送她出门,走过一道漫长而黑暗的走廊,最后,用一种让她窘迫的口吻说:其实,你能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

阿玖站在特拉法加广场的一角,走得彷徨无依。天已经黑了,路灯和餐厅里的水晶灯都已点燃,明晃晃地闪烁着。

阿玖觉得恍如隔世。她回想着它们的要求,身上一阵发冷。它们要她伪装成钢铁人的样子,用肌肤里嵌入的结点产生光,形成光线笼罩的虚假表面,产生魅惑的高大外表,看上去就和它们一样。她需要做的是在需要的时间出现在需要的地方,给人类突然而至的惊奇,伪装数量的优势,产生威慑与恐慌。人们会以为钢铁人神奇降临,出现在每个角落,因而心生畏惧。人们不知道的是,在强大钢铁光芒的表皮下,是虚空矮小的普通人类。令人落荒而逃的钢铁人大部分是人类,这个消息让人心底寒冷。

她的第一反应是报告给警察。她只有这个报警机会,如果再被钢铁人请回去,也许连报警的机会都没有了。可是她犹豫了,它的话开始产生效果。

它们到地球几年了,攻占地球多个重要指挥区,而她被它们庇护也有三年了。她名义上不知道是谁在庇护,但她潜意识知道是强大的力量。她是被它们选出的许多个潜力者之一,她成功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首次比赛最终赢得了第二名,第一张唱片在广场大屏幕循环播放。积累了多年的曲子登上了大舞台,柔弱中的张力让一系列评论家击节称颂。电影配乐的工作主动来邀约,重要晚会成为嘉宾,两年之内登上排行榜前列,新作的交响得到第一流乐团的配合。这一切她都懵懵懂懂经过,不知道是谁在背后安排。她在她的乐团里演奏,晚上回家作曲,剩下的一切都有人代劳。光环罩到她头上。

她觉得一切都是梦,可她没有勇气将它惊醒。她带着不真实的感觉看着自己获得的一切,似乎一切都罩上一种宿命的色彩。付出和才华仿佛苦尽甘来,执着与梦想似乎也握在了手中。可是她今天才发现,这是跌入了更大的陷阱。她像在一条长长的监狱一般的走廊里,在黑暗的摸索和敌人的窥探中奔逃,以为逃出了,却进入宿命的审判室。

她陷入纠结。它点到的是她的弱点所在。她能够承受得住寂寞,但是她确实承受不住曲谱永远地湮没,永远没有人会拿出来演奏。她的心完全在她的曲子里。她的语言、她的喜怒、她的生命都在曲子里。她是那么喜欢写,尽管很多时候写不下去,但只有沉浸在谱中,只有每时每刻心里转着可能的旋律,她才觉得安然,才觉得生活处于正轨。每天的起居作息就像银幕后默默运转的机器,曲子才是拉开大幕的剧情。她能接受死后才被发现,就像巴赫被门德尔松发现,马勒被伯恩斯坦复活。但她不能承受写下的一切永远不被发现。那就剥夺了她活下去的全部希望。

她该怎么选择呢。她在上一次选择中软弱地沉默了。上一次是人类做代理,给出的承诺太优厚,她便忽略了背后的力量,任凭他们安排。那时候一切都正在上升,四周充满明亮的光芒。可是这一次呢,这一次又该怎么选。

阿玖拖着脚步向家走,走得无比缓慢,步履和心一样沉重。

在她身边,有一排拉琴卖艺的年轻人,有独自演奏的,也有组成小乐团的,三三两两散布在广场。学艺术的学生在看得见的地方排练。有散发音乐剧传单的孩子将传单递给路人,传单像蝴蝶和落叶一样随着空气飞舞。有小孩子拉着气球跑过,小孩子的母亲在后面紧追,他们身上都背着难民的包裹。音乐厅门口播放着音乐剧的片段和旋律,彩灯一闪一闪,就像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繁华,就像仍在太平盛世,就像没有恐惧。

阿玖走了很久。泰晤士河两旁都被人群充满,圣保罗大教堂优雅的穹顶仍然露出一角。水面上反射着银白色的月光,远处的塔桥残破中显露出沧桑。

她觉得自己陷入了理智与情感的分裂。她所鄙视的和她渴望的联合在一起,要么全部,要么零,没有中间状态。她该不该将秘密说出去,为什么之前的知情者什么都没有说。

直到这时,她才觉得彻骨寒冷:那些人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没说。

回到住处,阿玖生病了,一病就是三个月。

三个月中,她一直断断续续低烧。躺在家里养病,喝水,每次受不住了去看医生,回家之后很快开始反复。她极少出门,食物买一次吃很久,面包掰成一小块一小块,放在床头。偶尔出去一次购物,身体像轻飘飘的棉絮,风吹在身上站不稳,头疼得只想躺在地上,全身颤抖。回家一直睡觉,半梦半醒之间噩梦连连。她谁都没有说,她觉得这是上天给她的惩罚和自省的机会。

在病中,她想起了很多事。

她想起自己最后悔的事。那年大学毕业,他们受邀参加一个音乐节。音乐节大牌云集,倒数第二天晚上有一个告别晚宴。阿玖和陈君一起去,阿玖很兴奋,晚宴的嘉宾都是国际上享有盛誉的指挥家和作曲家,她期待了很久。陈君原本没想去,阿玖为他争到一张票。他们一起到达会场,在宴会厅边上观望。阿玖一眼看到约翰森先生和太太,坐在阿连卡先生旁边,谈笑风生。三个人旁边还有一个位子空着。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就走过去,主动攀谈。约翰森先生友好地与她聊天,邀请她坐下,问她关于中国音乐的事。阿玖不相信世界知名指挥家竟然和自己聊天,她用各种办法希望让对方记住自己。她的脸发烫,顾不上喝水。不记得聊了多久,也许有几十分钟,也许只有三两分钟,她忽然想起抬头向门口望去。陈君早已经不在了。阿玖满场寻他,始终没有找到。她知道他离开了,也知道她的急功近利在他的眼中是多么鲜明。她想象着他的离开的样子,羞红了脸。

阿玖总是这样在摇摆,有时不能摆脱欲望,有时又觉得一切都是空的,毫无意义。陈君是她摆动的中心,他似乎永远那么无所谓,站得远远的,站在外面。有时候阿玖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一切都无所谓,那种态度让她气恼。他的冷静像一面镜子,映出她的躁动不安。

来法国的第二年,找工作的最艰难的那段时间,阿玖打电话回国,说自己的痛苦和害怕,陈君安慰她,说没关系,大不了就回国。他说他能理解她。

你不理解的。阿玖说。

为什么?

男人活在自己喜欢的事情里,女人活在他人的眼睛里。我回不去的。

她梦见这一切,所有这些说过的做过的事情都在眼前滑过,像影片剪辑的幻灯片一样。她在黑暗的睡梦中挣扎,与梦魇的闪亮光芒斗争,与疾病斗争,与非意识状态的思想斗争。每天醒来大汗淋漓。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个月,直到一个电话,将她惊醒。电话说她的最后一部交响已经被排演出来了,正在等着公映。

阿玖参加了公映。出门前她装饰了一下自己,无论如何,她不希望自己以邋遢面目示人。她穿了一条紫色的小礼服,吹了吹头发。

音乐厅离住所不远,她不想叫车,一个人从老巷子里穿过来。她边走边思索,对内心的想法做最后的梳理。

钢铁人要什么,它们要的只是臣服。它们用威慑和诱惑的武器,让恐惧者恐惧,让欲望者欲望。它们因而超然物外,地球人不再与它们战斗,而是与内心的魔鬼战斗。阿玖不知道她还能战斗多久。

走到巷口的时候,她突然听到炮火的声音,被一阵骚动和热浪堵了回来。她仔细一看,原来是钢铁人在音乐厅前清理现场,和围坐的人起了冲突。真的钢铁人很少在地面现身,一现身就非常强硬。盘踞音乐厅前的多是难民,表面上最柔弱的难民。

一小撮难民掏出隐藏的武器开始射击,钢铁人以最快的速度武力回击。它们伸出便携式迫击炮,围绕广场开始地毯式清除,两个钢铁人用光焰画出一道围栏,不能及时退出场地的人接连倒下。人群惊惶地向四面八方奔逃,向每一个小巷子逃窜。有人向阿玖站着的小巷子跑来,尾随而来的是炮火。阿玖也想跑,可是她浑身虚弱,几乎无法迈步。她惊慌失措,却不能动。钢铁人越来越近,在紧急的一刹那,她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身上的结点开始发光,光连成膜,将她包裹,在一秒之内将她变成了它们的模样。她矗立在巷子中央,如同从天而降的妖魔,原本朝她奔来的人群生生刹住了脚步,发出惊恐的喊叫,朝两旁更狭小的巷子散开,一时拥挤踩踏。她害怕极了,对自己无能为力。人群身后的钢铁人停止了射击,人类只要屈服,它们就停火。幸存的人们蜷缩在一起瑟瑟发抖。

她慢慢地走过人群,第一次体会到身为它们的权威。

她经过它们,心中有一种坍塌崩毁的感觉。她走上台阶,进入音乐厅,收起光幕,作为嘉宾欣赏了乐队对她作品的完美演绎。她麻木地接受了一切,头脑中萦绕不去的是进入音乐厅之前,在台阶上看到的被清理的孩子残缺的肢体。她的心里有一部分死去了,连同她的身体。她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当天晚上,她一个人进入了伦敦警局。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旁观前往香格里拉的人陆续启程。香格里拉,一个钢铁人承诺打造的科学艺术天堂。那里将是一片禁区,一片乐土,一片拥有最完美住宅和最无忧创作环境的花园,钢铁人负责保护他们的安全和作品的珍藏与推广。当然,也控制他们的行踪。

有人欢愉地登上飞机,有人怀疑,有人忧心忡忡,但他们都走了。阿玖的乐团整体离开,文学家离开,数学家离开。这其中只有一小部分知道钢铁人的秘密,另一部分连这秘密都还不知道。

阿玖漠然地看着这一切上演,她独自留下,离去的悲喜与她无关。她敷衍钢铁人说健康不佳,要再等待一段时间,其实她是在等待伦敦警局承诺的反击。她知道自己早晚会暴露,钢铁人不会饶过一个告密者。伦敦警局也未必真的信她,早晚有一天她会孤身一人。

她一个人留在房间里听音乐,哪里也不去,只是捧一杯热水,坐在木质窗框旁听音乐。她开始喜欢沉郁的色调,喜欢所有最后时期悲痛的作品。她特别喜欢莫扎特三十九和四十一,莫扎特的纯净让悲伤更为悲伤。她喜欢布鲁克纳第九,比早期的作品旋律性强,悲壮的味道却一丝未减。她也喜欢肖斯塔科维奇第十,肖斯塔科维奇的所有作品中,她几乎只喜欢第十。内敛的沉静的凝思,痛苦与黑暗的回忆,带着悲观主义的主题与结构,去除了早期作品恼人的战斗感,剩下更广博的悲悯。她静静地坐在窗边,几乎从音乐中看到这片大地上将要上演的悲痛结局。她无能为力。她听拉赫玛尼诺夫的哀歌。这样凄婉的小调她早年不会喜欢,但如今有了耐心一遍一遍听,那悠长凄厉的旋律才真正进入心里。

她仍然发烧,在眩晕的汗水中为自己洗礼。

她第一次有了沉静的创作欲望。她想写些什么,不是为了舞台下的观众,也不是为了买她唱片的音响前的听众,而是为了她自己,为了她的挣扎、她的悔恨、她最终的平静。为了她所见到并将要见到的一切。不必留给任何人。这是一部为了毁灭而写的作品。

作品没有写完,她就接到了陈君的电话。

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陈君了。自从她出名,就很少有时间回国。接到他的电话,她的心里百感交集。

她有太多事情想和他说,却一时不知怎么说。她想说她还是记起了他们纯净的梦,想说自己在余烬中的复活,想说她越来越懂他为何什么都不求,可她什么都没有说。

她在泰晤士河边上见到了陈君。陈君没有太大变化,还是老样子,温和、疏远而淡然。他穿一件灰色立领夹克,和她的灰色大衣相得益彰。她喜欢和他并肩行走的感觉,心里清楚这恐怕是最后一次。

陈君阐释了他们的攻击计划,阿玖的心里燃起一点火花。不是为了这计划的结果,而是因为她看到自己最好的归宿。她喜欢这计划,以天地为歌,以音乐攻击,宁可死去也不苟且。她心里浮现出很多画面,小时候一起学琴的画面,大学时他骑车带着她的画面,毕业时他们没心没肺的笑,出国后她第一次回国时他在机场抱她,找不到工作时黑暗夜里的越洋电话,世界巡回演出时他在台下默然注视的微笑。她很开心最后的时光能和他在一起。她已经太久没有和他在一起,几乎把这些画面弄丢了。

“我喜欢这个计划。”陈君说,“用天梯做弦,用地球的力量与它们共振,这是我们能做的最后的抵抗了。”

阿玖点点头:“是的,没有比这更肃穆的了。”

“你真的非要参加不可?这次的行动很危险。”

“我知道。……我知道。”

阿玖望着陈君,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内心的感受,危险的坚定是她目前能想到的唯一的内心的平安。除此之外,她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

陈君说:“如果这次行动过去,我们有幸能成功,那就跟我回家吧,好不好?”

阿玖哭了。她拥抱了陈君,没有让他看到她的嘴唇。我们都回不去了,她无声地说,我只能永远记住你。

弦歌计划当天,阿玖换上了最精致的衣服,盘起了头发,化了妆,见到的人都说漂亮。在乞力马扎罗雪山的宁静之下,她静静地演奏,第一次感觉手指的僵化消失了,内心的紧张也消失了。她和她的音乐在一起。音乐通过琴弦传给高山和月亮,天地之间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草原、风和人不妥协的决绝。林老师在台上忘情指挥,她也忘了一切,从第一个音符到戛然而止的那一刻。

音乐激起天梯的震动,激起的气流强悍袭人。计划就是如此,以地月之间的共振震碎另一端的野心,用能量放大杀死敌人。然而杀敌一千,自损五百,大地的震撼也将撕裂地面,让人尽量山崩地裂。阿玖在大地的震撼中内心平静,她等到这最后的时刻。她很怀疑林老师的攻击计划没有结果,只是不妥协者最后疯狂的绝望,可是她不在意。她知道有人还在抵抗,这就足够了。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她知道林老师也明白。

天空中见到了战斗机,战斗机开始扫射,火光燃烧舞台,乐团的人开始伏地躲避。他们以为它们是来攻击他们。可她知道不是,它们是来找她的。这一天是伦敦秘密计划的第一次尝试袭击,尝试袭击它们的地面据点。它们必然几分钟之内就能查出告密者,继而灭口。

她一直等着这一刻。她不用它们动手,她自己会选择自己的命运。死亡是她最好的重生。

她最后望了一眼碧蓝天空中纯净的云,跟着林老师,纵身跳下大地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