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琳用拇指抹了一下眼角的泪,我们并肩站着,看着窗外的雪花飞舞,有雪花落在外面的窗沿上,在角落处堆积了起来。冻得麻木的双手慢慢恢复了知觉。我盯着窗外银装素裹的世界,觉得一切又重新开始,而这一次,世界会变得更好。“我可以用无线电跟马库斯取得联系,找个时间商讨和平协议,”伊芙琳说,“他应该会答应,不然就有点蠢了。”“等一下,我给了别人一个承诺,得去兑现了。”我一面说着一面拍了拍她的肩头,本以为她的微笑中会出现紧张,可我没看出。

心中有一丝愧疚隐隐浮动。我来这儿不是让她为我而放下武器,也不是让她为了我放弃她努力争取到的一切,可话又说回来,我来这里根本就不是给她选择的。我想翠丝说得对——二者相害取其轻,你做的那个选择要能够挽救你爱的人。我若把记忆血清给了她,那不是救她,而是毁了她。

皮特在走廊中倚墙坐着。看我靠过来,他抬头看着我,深色的头发被融化的雪浸湿,贴在额头上。“你重置了她?”他问。“没。”我道。

“就知道你没这个胆量。”“这和有没有胆量没什么关系。算了。无所谓了。”我摇了摇头,举着那瓶记忆血清,“你确定你还想要这个吗?”他点头。“你知道,不喝这血清你也可以学会改变,也可以做出积极的决定,过上更好的日子。”“是啊,你说得没错,可我不会那么做的,咱们俩都清楚。”他说得没错,我心里头很明白。我知道改变很难很难,而且很缓慢;我也知道,改变是一个长期的进程,需要一天天连续不断的努力,直到最后连究竟是何时开始的都不记得了。他太害怕,怕自己坚持不下去,怕自己会蹉跎掉那些日子,怕自己变得比现在还要糟糕。我懂得那种感受——我知道惧怕自己是怎样的滋味。

我让他坐在一节沙发上,询问当他的记忆如烟般消失后,他想让我告诉他些什么。他没有吭声,只是连连摇头。什么都不要。他不想留下一丁点记忆。

皮特伸出颤抖的手接过瓶子,拧开盖子,瓶子中的液体晃晃悠悠,险些洒出瓶口。他把瓶子凑近鼻翼,小心地嗅了嗅。“我该喝多少?”他问。我觉得我听到他的牙齿在打战。“喝多少没有什么关系吧。”我说。“好吧。那个…看我的。”他对着灯光举起瓶子,似在和我干杯。他把瓶子凑到唇边。我说:“要勇敢。”他咽了下去。就这样,我看着皮特在我眼前消失。

室外的空气冷冽如冰。

“喂!皮特!”我大吼着,呼出的气瞬间变成水雾。

皮特站在博学派总部的入口处,看上去一无所知。自他喝了血清后,我已经把他的名字告诉他十遍了,可我再喊“皮特”时,他还是一脸茫然地扬起眉毛,指了指自己的胸膛。马修说过,喝过记忆血清的人在一段时间内都会缺乏判断力,可直至现在,我才知道“缺乏判断力”原来就是傻的意思。

我轻叹口气道:“是啊,是你!天哪,第十一遍了!快点,走了。”

我原本以为,等我看见喝下记忆血清的他,看到的依旧是那个拿黄油刀戳瞎爱德华眼睛的新生,依旧是那个想要杀死我女朋友的男生,我依旧能看到自我认识他后他做过的一切坏事。可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这比我想象中更容易看出。他的眼睛依然瞪得又圆又大,神情还是一样的无辜,可不同的是,现在我相信他无辜。

我和伊芙琳并肩走在路上,皮特在我们身后挪着步子。雪已停,地上已经积了一层雪,鞋子踩在地上会发出咯吱声。

我们慢步走到千禧公园,那尊巨大的利马豆雕塑反射着月光,接着我们走下一段台阶,伊芙琳用手抓着我的胳膊肘来保持平衡。马上就要见到父亲,不知她是否和我一样心绪不安,不知道她是否每次见到他都会紧张。

台阶的尽头有一个露天的亭子,亭子两头立着两个方形玻璃柱,每个柱子都有三个我那么高。我们告诉马库斯和约翰娜在这儿碰头——双方都携带着枪支,很现实,也很公平。

他们两人已等在了那里。约翰娜没有带枪,马库斯举枪对着伊芙琳,我也举起伊芙琳给我的枪对准他,以防不测。我看着他的头骨轮廓,又看着他鹰钩鼻的曲线。

“托比亚斯!”约翰娜叫道。她穿了一件友好派的红色外套,上面落了一层雪花:“你来这里干什么?”“我是来阻止你们互相残杀的,真没想到你还拿着枪。”我冲她的口袋点点头,口袋中隐约凸出枪的轮廓。“和平有时需要用极端的方法来实现,”约翰娜说,“想必你也赞同吧。”“我们来这儿不是闲聊的,”马库斯看着伊芙琳说,“你说你想和我们谈什么协议。”

过去的几星期从他身上掠去了什么,他的嘴角微微下垂,长出了深紫色的眼圈。恍惚间,我在他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眼睛,我又想起恐惧情境中自己的倒影,想起当时的我看着他的肌肤像皮疹一样一寸一寸地覆盖在我身上,是多么的恐惧。我隐隐有些不安,害怕自己会变成他,即使在这个时刻,有母亲站在我身边,站在他的对立面上和他谈判,我的心还是有些不安,这可是我小时候梦寐以求的事。

可我觉得我此刻不再害怕了。

“对,”伊芙琳道,“有几条我方和贵方都需要同意的条款,对你们绝不失公平。贵方若接受我方条款,我会交出我方除防身所需之外的所有武器。我也会离开城市,永世不会返回。”

马库斯大笑起来,不知这笑声是嘲讽的笑,还是不相信的笑。他这个人太高傲,同时又太多疑。“让她说完。”约翰娜轻声道,说着还把手塞进了袖子里。伊芙琳补充道:“贵方必须应允以下条款:不得攻击或控制城市;不得阻止想离开这座城市到外面开始新生活的人踏出城市围栏;给予留在城市生活的民众投票权;投票选出新领导和新的社会制度。最重要的一条是,马库斯,你从此将不允许担任领导。”

最后一条算是和平协议中唯一纯属私人问题的条款。母亲说,她绝不允许马库斯欺骗更多的人去盲目追随他,我没有跟她争论。

约翰娜扬起眉毛。今天她两侧的头发都拢到耳后,脸上的疤痕全部露出。我觉得她这样看起来更好一些——她不用头发遮住真正的自己时,整个人也显得更强。

“不同意。”马库斯道,“我就是这些人的领袖。”“马库斯!”约翰娜嗔道。他没有理她,继续道:“伊芙琳,你不能因为你对我有个人偏见就来决定我能不能做他们的领袖。”

“不好意思。”约翰娜扯开嗓子道,“马库斯,她说的条款好到简直难以置信——不通过暴力的形式我们就能达到所有的目标!你怎么能说不呢?”

“因为我是这些人合法的领导!”马库斯说,“我是忠诚者组织的头儿!我——”

“不,你不是,”约翰娜淡淡地说,“我才是忠诚者的领导者。你必须同意本协议,否则我会把真相告诉所有人,说你本有机会不流血不杀戮就能终止冲突,可你仅仅为了自己的面子就拒绝了。”

马库斯摘下那张被动的面具,露出面具下凶残的面容,可他无法与约翰娜争论,她完美的冷静和完美的威胁完完全全把他握在了手心里,他只是摇着头,却没再说一句话。

“我同意贵方的条款。”约翰娜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朝我们走来,落脚处发出吱吱声。伊芙琳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脱掉了手上的手套,和约翰娜握了握手。“明天早上,我们应该召集所有人集会,分享这个消息。”约翰娜道,“你们这边能不能保证集会安全?”“尽力而为。”伊芙琳道。我低头看了下表。自刚才跟艾玛尔和克里斯蒂娜在汉考克大楼旁边一别,现在已过了一小时,这意味着艾玛尔可能已经知道了记忆血清病毒没有起作用,也可能并不知道。可不管他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我不能忘掉来这里的初衷——我得找到齐克和他的母亲,把尤莱亚的事告诉他们。

“我该走了,”我对伊芙琳道,“这边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我明天下午在城市边界处接你好吗?”“行。”伊芙琳说着用戴手套的那只手轻快地揉了揉我的胳膊。记得我很小的时候,每当我从寒冷的室外走进屋子,她也是这样做的。“你是不是不会回来了啊?”约翰娜问我,“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了新的生活?”“是。”我说,“我应该祝你们好运吧,外边那些人正想着关掉咱们的城市。你们还是提前做做准备吧。”约翰娜微微一笑:“我肯定我们是可以和他们谈判的。”我接过她伸出的手握了握,却感觉马库斯的眼光一直锁在我身上,沉重得仿佛快要把我压垮。我强迫自己抬起头看他。“告辞。”我对他说,这句话是发自内心的。

齐克的母亲哈娜坐在卧室里的一把轻便椅上,两只小脚的脚尖都触不到地面。她身上穿了一件粗糙的黑色睡袍,脚上是一双拖鞋,两手叠放在大腿上,双眉微微扬起。她看起来那么庄严,让我觉得面前坐着的是世界级的领导人。我瞟了一眼齐克,他一脸睡意,拳头不停地揉着脸,应该是刚从床上爬起来。

艾玛尔和克里斯蒂娜并不是在其他革命者聚居的汉考克大楼附近找到他们的,而是在无畏派基地的环球大厦,在他们的公寓中找到了他们。我能找到他们也全因为克里斯蒂娜在我们那辆爆胎的卡车上留了张便条。伊芙琳给我们找了一辆新货车,供我们返回到基因局基地。皮特就坐在这辆货车中等着我。“十分抱歉,真不知该从哪儿说起。”“先挑最坏的情况说吧。”哈娜道,“比方说,我儿子到底怎么了。”“在一次袭击中,他伤得很重。”我道,“有一场爆炸,而他恰好站得很近。”“老天。”齐克前前后后地来回晃动着身子,似乎他想变回一个孩子,像个小孩一样只要晃一晃便能得到安抚。可哈娜只是垂下头,我看不到她的面部表情。客厅飘着大蒜和洋葱的味道,大概是他们晚饭吃的食物留下的味道。我把肩头倚在门廊边雪白的墙壁上,身边斜斜地挂着一张他们的全家福——照片中的齐克还是个学步的孩子,尤莱亚还是个婴孩,坐在他母亲的膝盖上。

“后来他就一直昏迷,再后来…”“再后来,他醒不过来了。”哈娜的声音有些不自然,“你来就是想告诉我们这个消息,对吗?”“是的,”我说,“我是来把这个消息告诉你们,来让你们为他做个决定。”“什么决定?”齐克插话道,“要不要拔掉他的维生系统吗?”“齐克。”哈娜边说边摇摇头。他往后一仰,倒在了沙发上,沙发垫子瞬间把他的身子围住。“我们当然不希望他这样活着。”哈娜道,“他肯定也想好好安息,可我们想先去看看他。”

我点头道:“当然可以。我还有一件事要说。那场袭击其实…其实是一场起义,起义涉及了这些天我们所到之处的一些人,我也参与了。”

我盯着眼前右侧地板上的裂缝,看着那一层随着时间流逝积聚在缝里的尘土,等待他们的反应,什么反应都好。可我等到的只是无尽的沉默。“我没有履行我对你的诺言,”我对齐克道,“我应该照顾好他,可我没替你看好他,我很抱歉。”我瞟了他一眼,他静静地坐在那里,眼睛怔怔地盯着咖啡桌上那个空着的花瓶,瓶子上画的粉色玫瑰有些褪色。“我觉得我们需要些时间。”哈娜清了清嗓子,却没有抑制住声音的颤抖。“我很想给你们时间,可我们很快就要回基因局基地了,你们得跟我们一道回去。”“好。”哈娜说,“麻烦你在门外等着,我们五分钟后出去。”

回基因局的路上,天色已暗,卡车行驶得很慢。我们坐在货车里一路颠簸前行,我看着天空,月亮在稀薄的云层下忽隐忽现。等我们到了城市最外边的界线,雪又下了起来,大片大片轻盈的雪花在货车头灯打出的光束中旋转着落下。不知道此时翠丝是否也在看着雪花飘过路面,堆在飞机旁。不知她现在所在之处是否比我离开时那个地方要美好一些,那里的人们再不记得什么叫纯净基因。

克里斯蒂娜向前探着身子,在我耳边嘘声问道:“你做到了?管用吗?”我点点头,看向后视镜,她正用两只手捧着脸颊,溢出一脸灿烂的笑容。她的感觉我能体会,那是安全的感觉,我们安全了。“你有没有给你的家人接种疫苗?”我问。“有,他们在汉考克大楼里,和忠诚者组织在一起。”她说,“不过记忆重置的时间点好像过了,翠丝和迦勒应该成功了。”

一路走来,哈娜和齐克小声嘀咕着,惊叹于外面黑沉沉又新奇的世界。艾玛尔一面驾驶着货车,一面简单地解释着整件事,还时不时回头看看我,以示安慰,他看我的时间远长于看路的时间,有好几次都险些撞到路灯或路障上,我努力压制着心中快要爆发的恐慌,最后只好一个劲儿地盯着雪地。

我不喜欢冬天带来的寂寥,周围的景色变得光秃秃的,天与地之间形成截然不同的对比,树木也变成一个个干枯的架子,整个城市似乎变成了荒地。不过这个冬天对我来说也许会不一样。

货车驶过基地门口的围栏,停在了前门旁边。这里已没有了守卫。我们跳出车子,齐克握着他母亲的手,扶着她颤颤巍巍地在雪地中行走。等我们踏进基地,这里空无一人,我就确信,迦勒肯定是成功了,也就是说,这里的人记忆都已重置。他们的记忆全都被修改了。

“人都去哪儿了?”艾玛尔问。

我们穿过现在已无人把守的安检处,没有停下脚步。我远远看到站在另一头的卡拉,她一边脸颊青肿得厉害,头上包扎着绷带,可让我心中不安的却不是这些,而是她那一脸惊慌失措的表情。

“怎么了?”我问。

卡拉摇了摇头。

“翠丝呢?”我问。

“托比亚斯,你要节哀。”

“什么节哀?”克里斯蒂娜粗暴地吼道,“快说啊!”

“翠丝替迦勒闯入了武器实验室。”卡拉道,“她挺过了死亡血清,成功地释放了记忆血清,可是…可是她…她中枪了,她没能挺过来。节哀吧。”

大多数时候,我能看出一个人有没有说谎。卡拉这次一定在说谎,翠丝怎么会死呢?她忽闪忽闪的双眸放着光,她粉嫩粉嫩的脸颊有些红,她小小的身躯充满活力,她还好好地站在中庭的那一片阳光中。翠丝还活着,她还活着,她不会抛下我,她不会替迦勒闯进武器实验室。

“不!”克里斯蒂娜摇着头连声说道,“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搞错了!”

卡拉的眼睛里充满泪水。

我这才惊觉:以翠丝的性子,她肯定会替迦勒踏进武器实验室。

她当然会这样做。

克里斯蒂娜似乎大喊了几声,传到我耳边的声音却不清楚,好像我把头放在了水中。卡拉的脸也变得模糊不清,整个世界都混杂在一起,变成了一片混浊的颜色。

我只能静静地站着——我觉得只要立着不动,这一切就不再真实,而我也可以假装一切都还好。克里斯蒂娜弓着身子,似已承受不住这巨大的悲痛,卡拉忙过去抱住了她。而我还是一动也不能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