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瞧瞧这是谁呀,”皮特看我走进宿舍,大惊小怪地喊道,“叛徒啊。”

几张地图平铺在他的床还有旁边的床铺上,白色、淡蓝色和暗绿色交错,它们竟有一种奇怪的磁铁般的吸力,吸引着我走了过去。皮特在每张地图上都画了些歪斜的小圆圈——那是我们的城市芝加哥,原来他在标记他曾到过的地方。

地图上的圆圈渐渐变小,最后成了一个鲜红色的小点,像一滴血掉在上面。我向后退了退,心中恐惧,害怕那个小点所代表的我的渺小。“别以为你就有多么高尚,你错了。”我对皮特道,“你搞这么多地图干吗?”“我一直没法消化世界有这么大的事实,”他道,“基因局有些人在帮我学习更多的知识,什么行星啊、恒星啊、水体啊。”

他的语调虽然透着漫不经心,可地图上狂草似的标记却出卖了他的心绪,他可不是临时起意,而是着迷。我也曾经对自己的恐惧着迷,总是想搞清它们的意义,一遍又一遍。

“管用吗?”我问,却猛然意识到这还是我第一次和皮特说话的时候没有冲他吼。虽说他也是活该被吼,可是我太不了解他,甚至连新生名册中他的姓氏都记不起来,好像是海耶斯,皮特·海耶斯。

“还行吧。”他拿起范围比较大的一张地图,上面画着整个球体,如被捏扁了的面团一般扁平。我盯着这张地图看了很久,终于看懂了上面的形状:蓝色是大片大片的水域,其他颜色混杂在一起的是一块一块的陆地,其中一块陆地上点了一个小红点。他指了指红点:“看到这个小点了吗?这个小点就覆盖了我们到过的所有地方,把它割下来沉入大海中,甚至不会有人觉察。”

我又一次感受到了那震动全身的恐惧,害怕自己的渺小和微不可见:“嗯,那又怎样呢?”“那又怎样?那么,我担心的事情、说过或做过的事情,又有哪一件有意义呢?”他摇着头道,“没有,恐怕都没有意义。”“当然有意义啊,”我抢过话茬,“每一片土地上都有人生活,不同的地方生活着完全不同的人,他们对彼此做的事全都是有意义的。”

他又摇了摇头,我忽觉他是在用这个理由安慰自己,告诉自己,那些曾做过的坏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巨大无边的星球本来让我心生畏惧,在他来说却是避风港,他可以消失在这广大的空间中,永远藏匿起自己,不必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他弯下腰,解开鞋带:“你那一小撮信徒是不是把你踢了?”“没有,”我脱口而出,接着又加了句,“也说不定。不过他们不是我的信徒。”“得了,他们就是老四狂热的信徒。”我再也抑制不住地大笑起来:“嫉妒了?是不是也希望有一群变态信徒来崇拜你?”他单眉上扬:“我要真是个变态,早就趁你睡觉时把你宰了。”“然后挖出我的眼球,放进你的人眼球收藏库里吧?你肯定要这么干。”

话音刚落,皮特也大笑起来。我这才惊觉,自己这是在和那个把刀子戳进爱德华眼中并老想着杀掉我女朋友(如果她还算我女友的话)的新生互相开玩笑,可话又说回来,他也是帮我们终止攻击情境模拟的人,也是把翠丝从即将被残忍处死的边缘上救下来的无畏者。我更在乎他的哪一些行为呢,也许我该忘掉过往一切,让他重新再来。

“要不你也加入我们这个‘被记恨小组’吧?”皮特道,“现在的成员就我和迦勒两个人,不过被那姑娘嫌恶太容易了,我相信不久的将来,小组的人数肯定会增加的。”

我一下子僵住了:“没错,确实很容易讨她嫌,你干脆让人弄死她得了。”

我心里一紧,我也差一点害死她。如果她离爆炸地再近一些,她现在可能就跟尤莱亚一样,浑身插着各种管子,静静地躺在医院里,失去了意识。

也难怪她不知道是否还要跟我在一起。

刚才那暂时的轻松已经消失,我忘不了皮特恶行累累,因为他并没有转变。他还是原来的那个他,那个为了爬到新生考验第一名的宝座不择手段,愿意去杀人、伤人,不惜造成任何毁灭的他。我也忘不了自己的罪行,想到这儿,我站起身。

皮特倚墙而立,双手交合,放在腹部:“我只是说,她如果认为某个人一文不值,那其他人就都信。她以前只不过是一个无趣的僵尸人,现在却有这个能耐,不得不说有些奇怪。而且一个人拥有如此强大的能力也太过了,你觉得呢?”

“她的能耐不是左右其他人的观点,”我道,“而是总能看对人。”

他闭上眼睛道:“老四,随便你怎么说。”

我的四肢都绷得紧紧的,感觉一碰就会折。我走出宿舍,扔下那几张上面画着圈圈点点的地图,却不知道接下来要走向何处。

对我来说,翠丝就如一块磁铁时时吸引着我,她自己却从未觉察。我从没像皮特那样为这怨恨或惧怕过她,当时我自己总是处于强有力的地位,她也从未威胁到我。现在我失去了那地位,我能感觉到自己心中的天平正在往愤恨的方向倾斜,这种趋势如同一只手抓着我的胳膊,强壮而坚定。

脚步不知不觉地迈到了中庭花园,这次,光线透过窗子倾泻而下,阳光中的花朵看起来美丽而富有野性,如同被时间固定住的野兽,一动不动。

卡拉小跑着踏进中庭,汗水涔涔,额发凌乱:“终于找到你了,在这儿找个人可真不容易。”“怎么了?”“那个——老四,你还好吧?”我紧咬着嘴唇,用力到自己感觉到了痛:“还好。你有什么事吗?”“我们要开个会,需要你出席。”“‘我们’是谁?说清楚点。”“想让基因局为自己的罪行买单的GD和GD支持者。”她一面说着一面歪过头,“不过我们要比你上次跟的那些人制订计划的水平高许多。”她又怎么会知道?是谁告诉她的?“你知道攻击情境模拟的阴谋?”“翠丝还让我在显微镜里看了情境模拟血清的成分,我认出来了。”卡拉道,“至于你的问题,没错,我全都知道了。”我摇头道:“我不会再淌这摊浑水了。”“别犯傻了,”她说,“你听到的真相依然是真的,这些人依旧是让一多半无私者丧命、让无畏派意识被控制、把我们平静的生活打破的罪魁祸首。我们必须让他们负责。”我和翠丝之间的感情岌岌可危,宛若站在悬崖峭壁的边上。我不知自己在这个关口上是否还想和她共处一室。当我不在她身边时,假装我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要容易些。可卡拉没有给我拒绝的余地,我也同意她的话:我们必须让他们为自己的行为埋单。

她抓起我的手,拽着我穿过旅馆的走廊。我虽知道她的话有道理,却还是对参与另一轮的反抗有些踌躇,又有些担忧。不过我已经在往那个方向去了,心中迫切地想有一个机会,来做些什么,而不是像先前一样,傻傻地立在屏幕前,观看城市里的一举一动。

她看我自觉跟在后面,就放开了我的手,把掉下来的一缕头发掖到耳朵后面。

“你不穿蓝衣服我还是有些不习惯。”我说。

“我觉得是时候忘掉一切了,”她道,“现在就算还能回到原来的样子,我恐怕也不愿意了。”

“你不想念派别吗?”

“想,怎么不想?”她说着瞥了我一眼。从威尔离世到现在,也有一段日子了,我看到她时也不再想起威尔。其实我认识卡拉远比认识威尔早,她身上有那么一点点和威尔一样的善良和气,足以让我敢逗她,不担心她会生气,“我在博学派发展得很好,大家都致力于发现与革新,多好呀。可现在我知道整个世界有多么大…我就觉得自己也变得博大,派别已容不下我了。”她眉头微锁,“不好意思,是不是有点自负?”

“谁在乎呢?”

“有人在乎,不过你不是这些人中的一个,我还是挺欣慰的。”

我注意到——因为我没法不注意到——我们路上碰到的一些人用恶狠狠的眼神瞪我,还有人刻意远远地避开我。之前在城市里头,因是无派别“暴君”伊芙琳·约翰逊的儿子,人们会记恨或躲避我,可这次的恨意却大有不同——我做了对不起他们的事情,我背叛了他们,他们对我的恨有理有据。

卡拉道:“别搭理他们,他们根本不知道你做决定有多艰难。”

“我赌你就不会那么做。”

“因为我从小接受的教育要求我在没有获取完整的信息时要谨慎小心,可你们不同,你们的教育告诉你‘冒险得到丰厚回报’。”她斜睨着我,“不过就这件事来说,没有回报。”

她走到马修和他的主管工作的实验室,抬手叩了下门。马修一边打开门,一边咬了口手里拿着的苹果,我们跟着他走进屋子。正是在这间屋子中,我知道了自己并不是真正的分歧者。

翠丝已在屋子里,站在克里斯蒂娜的身旁,克里斯蒂娜看我时眼神中全是厌恶,好像看着的是一件发馊该扔掉的东西。迦勒站在门旁的角落里,脸上有一块块的青紫瘀伤,我正要问他发生了什么,却猛然看到翠丝的指关节也满是瘀青,而她也刻意地不去看他。

当然,她也刻意地不看我。

“人齐了。”马修道,“好…所以呢…呃,翠丝,我真不会干这个。”

“你确实是不会干。”她咧嘴笑着。我心头闪过一丝妒忌。她轻咳了几声道,“想必大家都知道了吧,这些人是进攻无私派的罪魁祸首,我们不能再指望这些人‘维护’我们城市的安全。我们都想做些什么,只不过上一次的行动有些…”她的眼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后又盯向我,凌厉的目光仿佛把我削短了一截,“考虑欠周全,我们完全可以做得更好。”

“那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吗?”卡拉问。

“我目前只想出一点,就是要揭露他们的罪行。”翠丝道,“整个基地的人不可能都知道他们领导私底下做过什么,我们应该把这件事公开。也许他们会推选出新的领导,推选出不把实验中的人看作可有可无附属品的领导。我想,来个大规模的吐真血清‘感染’应该会有用,可以说是——”

我记起吐真血清的沉重,它填充到我身子里的每一点空隙,从肺叶,到腹腔,到面部。我记得翠丝能抵抗住吐真血清的影响说出谎言,对我来说这是多么的不可思议。

“行不通。”我道,“你忘了他们是GP了吗?GP是对吐真血清免疫的。”

“这话不完全对,”马修拉了拉脖子上的带子,用手缠着圈,“能扛住吐真血清的分歧者不是很多,在近期的记录里,只有翠丝有可以做到。就对血清的抵抗能力来说,一些人的确比其他人强一些。托比亚斯,比方说你自己。”马修耸耸肩道,“也就是这个原因,我邀请了迦勒来。你之前一直在忙血清的研发工作,这方面知识水准应该不低。你可以试着跟我一起发明一种更难抵抗的吐真血清。”

“我不想再干那活儿了。”迦勒说。“啊呀,快闭——”翠丝正欲说话,马修打断了她。“迦勒,拜托了。”他说。迦勒和翠丝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他脸上和她指关节上的颜色相似,青紫中透着绿,像被墨水染上似的。亲兄妹之间起冲突就是这样,他们用同样的方式伤害彼此。迦勒重重地靠在工作台的边沿上,后脑勺倚着铁柜子。

“好吧。”迦勒道,“不过,碧翠丝,你必须答应不能拿这个跟我作对。”“我闲着没事干吗要跟你作对?”翠丝反问。“我能搭把手,”卡拉抬起手道,“我在博学派时也曾致力于血清研究。”“很好。”马修鼓起了掌,“翠丝,你做我们的卧底。”“那我呢?”克里斯蒂娜问。“我打算让你和托比亚斯跟雷吉套近乎,”翠丝道,“大卫一直不肯告诉我武器实验室备用安全措施的具体情况,妮塔肯定不会是唯一的知情者。”

“你这是想让我和那个引爆炸弹害尤莱亚昏迷的浑蛋套近乎?”克里斯蒂娜有些不情愿。“又不是让你们交朋友,你要只探出他知道的东西就够了。托比亚斯帮你。”“我才不需要老四的帮助,我自己能行。”克里斯蒂娜说。她挪了挪屁股,大腿将下面压着的纸揉碎了,然后她又用带刺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她看到我时眼前浮现出的恐怕是尤莱亚那张失去了生气的面庞吧,想到这儿,我的喉咙一紧,总觉得卡着些什么。“你还是需要我的,他已经信任我了。”我说,“这些人都守口如瓶,我们绝对不能马虎大意。”“我可以小心行事的。”克里斯蒂娜又抢过话茬。“你做不到。”“他说得也有道理…”翠丝笑着哼道。克里斯蒂娜拍了下翠丝的胳膊,翠丝也拍了下她的背。“那就这么定了,”马修道,“我们周五下午五点再碰头吧,讨论翠丝参加的议会会议的内容。”

他走到卡拉和迦勒身旁,讨论着我听不懂的什么化合物。克里斯蒂娜走出屋子,临走时还用肩头狠狠地撞了我一下,翠丝抬起头来看着我。

“我们两个得好好谈谈。”我说。“好。”她说完就转头走进走廊,我也跟在她身后走了出去。我们靠门而立,等着屋子的人全都离开。她双肩向前缩着,像是在努力让自己缩得更小,想要这样蒸发掉。我们隔着很远的距离,有整个走廊那么宽,我试着回想我上一回吻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等终于只剩我们两个人,走廊陷入了死寂,我的双手开始有些刺痛,继而变得麻木,这是恐慌的前兆。

“你觉得你还能原谅我吗?”我问。她摇着头道:“不知道,我也在想这个问题。”“你知道…你知道我从未想过害尤莱亚,对吗?”我看着她额头上缝了针的伤,继续道,“还有你,我也从未想过伤害你。”她不停地踏着脚,整个身子也随之抖动着,点了点头,说道:“我懂。”“我必须做些什么,”我说,“我别无选择。”“很多人受了伤,”她说,“全是因为你又没听我的意见,因为你——托比亚斯,这是最糟糕的部分——因为你以为我器量狭小,爱吃醋,不过是个十六岁的蠢丫头,对吗?”“我可从没评论你是否器量狭小,蠢还是不蠢。”我厉声道,“我只是觉得你当时有偏见,就这样,仅此而已。”

“够了。”她双手插在发丝中,紧紧地捂着头,“讲来讲去又讲回来了,不是吗?问题就是你没有像自己说的那样尊重我。等真到了具体的事,你还是觉得我没法理智地想问题——”

“不是这样!”我愤怒地说,“我对你的尊重超过对世间任何一个人,可我现在不知道你在气恼什么,到底是因为我做的这个愚蠢决定,还是我没有听你的话?”

“你什么意思?”“你不是说过我们俩要坦诚相对吗?可我总觉得你只是想让我什么事都听你的。”“没想到你竟说出这样的话!你错了——”“是,我错了!”我吼了起来,却不知这股怒气从何而来,只感到它在我身体内游走,猛烈而狠毒,是这些天不曾有过的愤怒,“我错了,我大错特错!我最好的哥们儿的亲弟弟生死未卜!而你现在又像个家长似的训斥我,训斥我没有按着你的想法做事。翠丝,你不是我爸,也不是我妈,你无权让我做这做那,更无权教我怎么选择——”

“别吼我,”她语调平静地说,眼光终于投向了我,我曾经在那双眼睛里看到许多东西,爱意、渴望、好奇,可现在我只看到恨意,“住口。”

她平缓的语调顿时驱散了我心里的愤恨,我双腿一软,瘫靠在身后的墙上,两只手插到口袋里。我没想吼她。我甚至根本没想发怒。我满脸震惊地看着泪水滑过她的双颊。我已经很久没看见她流泪了,她吸了吸鼻子,努力用正常的语调说话,却还是失败了。“我需要些时间想一想,”她吐出的每个字都带着哭腔,“好不好?”“好。”我说。她抬手抹了把脸,沿着走廊匆匆离去。我看着她那头金发消失在拐角处,突然感觉自己被暴露得彻彻底底,我与痛之间再没有任何东西阻挡,而她的离去伤我最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