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真不确定你会不会来呢。”妮塔对我说道。

她转过身,领着我向不知什么地方走去。她身上的衣衫有些宽大,后背上刺着文身,我有些迷糊,不过我认不出文的是什么。

“你们这里的人也文身吗?”我问。

“有些人会文。”她说,“我身后的这个是碎玻璃图案。”她顿了一下,看得出,这是人在掂量要不要向他人说自己隐私时的那种停顿,“我刺这个文身只因为它象征着有缺陷…算是个玩笑吧。”

又是“缺陷”这个词儿,自打基因测试后,这个词就在我脑中浮浮沉沉,一刻都没消停过。如果说这是个玩笑,那这玩笑可不好笑,对妮塔自己来说也是如此,她向我解释的时候语气中也带着苦涩。

我们沿着一条倾斜的通道走着,现在这里有些冷清,大概人们都下班了吧。穿过通道,我们走下一段楼梯,只见蓝色、绿色、紫色、赤色的光混在一块儿,在墙上舞动,颜色很快地变换着。楼梯下宽敞的隧道黑魆魆的,只有这诡异的光线引导我们。脚下的瓷砖有些旧了,透过鞋底,我都能感受到这地上的灰尘泥垢。

“这儿是我们搬过来的时候重建和扩建的。”妮塔道,“‘纯净基因战争’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所有的实验室都隐匿在地下,这样即使遭到攻击,也不会有多大损失。现在只有支援人员才来这儿。”“你想让我见他们?”她微微点了一下头:“支援人员不仅仅是一个职位,其实我们基本都是GD,就是受损基因携带者,我们要么是宣告失败的城市实验的遗留产物,要么就是那些人的后代,再不就是从外界捉过来的。比如翠丝的母亲就是第三类人,只不过其他人没有她纯净基因的优势。这儿所有的科学家和领导人员都是GP,就是基因纯净的人,这些人的祖辈几乎都是没有参与基因修复工程的人。当然也有一些例外,只是例外的人极少,我都能把名单给你背出来。”

我想问为什么要如此严格地加以区分,话正要出口,心中已明白几分。所谓的GP即在这里长大的人,每天的工作就是设计实验、观测实验和学习实验;而GD从小生长在实验区域,这些人只能学到生存所需,即让他们能生活到下一代人出世的基本知识。知识的掌握程度分化了他们,出生环境限定了他们——我又想到无派别者,一个依靠没受过教育的人干脏乱差的工作而不给他们任何提升生活质量的机会来维持的社会,怎么也算不上公平。

“其实你女朋友说得对,”妮塔道,“什么都没有改变;你只不过更清楚自己的极限了。是人都有极限,GP也不例外。”“可这极限是…哪方面的?悲悯还是良知?这就能让我安心吗?”妮塔仔细琢磨着,却不作回应。“真可笑。”我说,“你们,他们或是世上任何一个人又怎么能决定我的极限?”“托比亚斯,事实就是事实。这只和基因有关,没什么别的意思。”妮塔说。“当然不是,在这里,就不只和基因有关,你知道的。”心中的怒气沸腾着、翻滚着,让我浑身发热,我真想一个转身冲回自己的宿舍,却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气什么。是气承认自己存在极限的妮塔?气让她相信这些的人?又或许,我是气每一个人,气所有人。

走到通道的尽头,她用肩膀顶开了一扇沉重的木门。门的那边,是一个嘈杂而光亮的世界。屋子被挂在一根根细绳子上的灯泡照得明晃晃的,绳子连成一片,交织成网,整个天花板全都被黄色、白色覆盖。屋子的一头摆着一个木制柜台,柜台后放着发光的瓶子,柜台上面还有一大堆玻璃杯子。屋子的左侧摆着不少桌椅,右侧则聚着很多拿着乐器的人,一时间,音乐回荡在空中。我只听出吉他和鼓的声音——我在这方面仅有跟友好派短暂相处得到的有限经验。

我有些恍惚,感觉此时的自己像站在了聚光灯下,无数双眼睛正盯着我看,等着我做点什么,说点什么,等着我有所行动。有那么一会儿,音乐声、吵闹声太嘈杂了,其他什么都听不到,等后来适应了这种嘈杂,我才听到了妮塔的声音:“这边!要喝的吗?”

我正想说话,却被一个飞奔进屋子的人打断。那人生得很矮小,T恤像宽大的袍子挂在身上,看着都能盛下两个他。他冲乐师摆摆手,示意他们停下。他们停了下来,等着他说话,那个小个子男子喊道:“判决时间到了!”

一时间屋子里有半数的人都站起身,朝门口拥去。我不解地看着妮塔,她蹙着眉,额头上现出一道很深的皱纹。

“谁的判决?”我问。

“当然是马库斯的。”她回道。

我也跟着人群跑起来。

我沿着通道跑去,在人群中寻找空隙,没有空隙的时候就拨开人群,往前冲。妮塔紧跟在我身后,边跑边喊着让我停一下,可我却停不下来,我已经脱离了这些人、这个地方和自己的身体,更别说我还是个跑步健将。

我一步迈三个台阶,抓着扶手稳着自己不摔下来,却不知为什么这么急迫,是急于看到马库斯被判刑,还是被免罪?我一时也说不清楚,只觉得不管结果怎样,性质却是一样的,要么见到真实或伪装的马库斯,要么就是见到真实或伪装的伊芙琳。

我根本就不需要记得去控制室的路,因为通道里人群涌动,我直接被人推着朝控制室方向走去。等到了控制室,我推开人群,走到前边,看到出现在半个屏幕上的父亲和母亲。周围的人看到我后都离我远些站着,一片窃窃私语声响起,只有妮塔站在我身旁喘着粗气。

有人开大了音量,屏幕上的人说话的声音响起,可这声音夹杂着咝咝爆裂声,应该是受麦克风的影响,不过我还是听得出父亲的声音。我能听出他每次都在合适的时候转换语气,能听出他每次都在合适的地方提高音调,我甚至都能预测到他会说些什么。

“你等了这么久才审判我,是想细细品味这个时刻吧?”他冷笑道。

我浑身立僵,马库斯这次脱下了那张假面具,现在的他不是那个平和、耐心的无私派领导,不是那个永远不会伤害别人、更不会伤害妻儿的好男人,而是那个抽下腰带绕在手指上的恶魔。我最熟悉的就是这个马库斯,我一看到他,就想起情境模拟中的他。

“马库斯,当然不是这么回事。”母亲说,“多年来你一直服务于我们的城市。我和各位顾问对你的审判都很慎重。”

马库斯扔掉了假面具,伊芙琳却戴上了她的面具,她语气中透着真诚,真诚到我都差点相信她了。

“前派别代表和我经过了深思熟虑,考虑到你多年来对政府工作兢兢业业,考虑到你对派别成员的鼓舞启发,考虑到你作为我曾经的丈夫的情分…”

我禁不住冷哼一声。

“我仍然是你的丈夫,无私派不允许离婚。”马库斯插嘴道。

“虐待配偶的夫妻可以离婚。”伊芙琳说。我心中那种熟悉的感觉出现,空虚而沉重,真没想到她竟在大众面前坦然承认这些。

不过想来也是,她此刻想让公众看到的不是那个掌控着他们命运的冷血女人,而是一个被马库斯用暴力欺凌的弱女子,想让他们看到那干净整洁的房子里,那熨烫平整的灰色衣装后,隐藏着的肮脏秘密。

我已隐约知道了结果。

“她要他死。”我说。

“可你的罪行却依旧摆在那里。”伊芙琳平和地说,声音中甚至带着几分甜美,“你对这个城市犯过天理难容的罪行。你欺骗无辜的孩子,让他们为你自己的目的去送死;在攻陷博学派总部时,你不听我和前无畏派领导托莉·吴的话,自作主张导致无数人丧生;你背信弃义,撕破和我们达成的共识,背叛了同盟,没有对抗共同的敌人珍宁·马修斯;你揭开了本应尘封的秘密,出卖了你自己的派别。”

“我没有——”

“我还没说完。”伊芙琳继续道,“不过,因为你为我们的城市出过力,我们决定对你做与众不同的处罚。其他前派别代表可以被赦免,也可以继续担任城市顾问一职。你没有这个权利,不过我们也不会把你当叛徒杀掉,而是把你放逐到友好派总部那边的城市围栏之外,永生永世不得返回。”

马库斯满面惊异,我倒不奇怪他有这种反应。

“恭喜了,你可以开始崭新的生活了。”

父亲终没被判死刑,我是应该暗自庆幸,还是应该愤怒?因为就差那么一点我就可以摆脱他,却没能实现,如今还要活在他的阴影之下。

我一时有些无措,失掉了所有的感觉,双手发僵。我知道我开始恐慌了,这次却不似往常能觉察得到。我只是急切地想要逃离这个地方,这样想着,我转身离开父亲母亲,离开妮塔,离开那个我曾经居住过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