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畏派基地里的断壁残垣看起来像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一道道出口。眼前的环球大厦高高耸立,直插云霄。

指尖里跳动的脉搏记录着流逝的每一秒。夏日快要接近尾声,空气却依旧闷热。以前,因为我想保持这一身的肌肉,也就常常跑步或格斗,可这双脚现在却发挥着它们最原始的功效:为了活命而逃亡。

到了环球大厦,我在门前踱了一小会儿步,平复了一下气息。头顶的玻璃板朝着四面八方反射出道道光亮。这栋楼承载着太多的记忆,楼上还有我操控攻击情境模拟时坐的那把椅子,墙壁上还有翠丝父亲留下的那一抹血迹,也是在这里,翠丝呼唤着被情境模拟控制的我,还记得她的手置于我胸前,把我拉回现实。

推开“恐惧空间”室的门,打开从后裤兜里掏出的一个黑色小盒子,看着里面的注射器,一根针头插在垫料上。我已记不得自己用过这个小盒子有多少次,它代表着我内心深处一种病态的执着,又或许代表着我的勇敢。

我把针管戳在喉咙上方,闭着眼睛往下一扎。黑色小盒子掉落到地上,可等我睁开眼睛,它已消失不见。

我站在汉考克大楼的顶楼,立在无畏派与死亡嬉戏的索道边上。天空中铅色的乌云中蓄着雨,我张开嘴巴想吐口气,肆虐的凉风却冲进我的口中。右边的索道咔嚓一声断裂,钢丝绳被风吹着甩向大楼,砸碎了我脚下的窗户。

我紧紧盯着屋顶的边缘,直到视线只聚焦于针眼大小的地方。风呼呼地刮着,我却还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克制着内心的恐惧,我逼着自己走到边缘,一个个雨滴打着我的双肩,击向我的头,似乎要把我拽向地面。我向前微微倾斜,身子顷刻间跌落,我尖叫着,紧咬着牙关,喊声被内心的恐惧笼罩着,压抑着。

我刚落到地面,都没回过神来,几面木墙就朝我压过来,木板重重地敲在我的脊椎上,击在我的脑袋上,打在我的双腿上。幽闭恐惧症。惊慌中,我抬起胳膊,紧紧贴在胸前,闭上了双眼,克制着自己不去恐慌。

脑中飘过艾瑞克和他的恐惧情境,他会用深呼吸和理智克制住内心的恐惧。我又想起翠丝,她会变出武器抵抗自己最深的恐惧。可我不是艾瑞克,也不是翠丝,我到底是谁?我怎么做才能压制住自己的恐惧?

我知道答案,我当然知道:我必须夺去它们任意摆布我的力量,必须坚信自己比它们强大百倍。

深深地喘了口气,我伸出手掌使劲地推开左边和右边的木墙。一阵嘎吱声传来,周围的墙面瞬间倒塌,木板猛地掉落到混凝土地板上。我在原地立着,周围一片漆黑。

新生训练期间的导师艾玛尔曾说,我们的恐惧情境会随着心情和梦魇的变化而不停地变动,有着各种不确定性。可一直以来,我的恐惧情境总是相同的,直到几周前我确定自己能打倒马库斯,直到心里装了那么一个我害怕失去的人,情境终于变了。

不知道下一幕会是什么。

似乎过了好久,周围没有一点动静,只是一片漆黑,脚下硬硬的地板依旧散发出阵阵凉意,我的心跳仍然比平时要快。我低下头瞅了一眼手表,原本戴在左手上的表不知什么时候换到了右手,黑色的表带也变成了无私派的灰色。

我的手指上出现了以前没有的浓密汗毛,指关节的老茧也被光滑的皮肤代替。我垂目一看,发现自己穿着灰色的裤子和灰色的衬衫,腰变得粗壮,双肩却变窄了。

身前忽然出现了一面镜子,我抬头看时,镜子里看着我的人却是马库斯。

他向我使了一个眼色,我眼圈周围的肌肉蓦地自动收缩。没有约定,没有预备,他的胳膊和我的胳膊同时伸向镜子,穿镜而入,掐住了我们影子的脖子。镜子一下子消失,我们的双手紧紧地扼住自己的脖子,眼前有些发黑,我们同时跌坐在地上,手却一刻都未松开,如铁钳一般紧紧地钳住。

我大脑一片混乱,不知怎么应对眼前的情况。

我本能地扯开嗓子吼叫,双手被这声音震得有些发颤。脑中想象这两双手都是我自己的修长手指,想象上面因长期打沙袋而起了一层老茧,想象当流水漫过马库斯的皮肤时,我在水面上的倒影,随着水面蔓延,一寸寸的他变成一寸寸的我。就这样,我通过重塑影像来重塑自己。

双膝突然跪在地板上,我胸闷难当,大口地吸着气。

我抬起那双不停哆嗦的手拂过脖颈,摸过双肩,掠过胳膊,确定自己又恢复了正常。

记得几周前在去见伊芙琳的火车上,我曾告诉过翠丝,马库斯依旧出现在我的“恐惧空间”中,只不过他变了。我花了很长时间思考这件事,它在我每一次睡觉前都萦绕着我的思绪,在我每一次醒来时都叫嚣着要我关注。我知道自己依然怕他,可这怕却和小时候对他的惧怕不同,我已长大成人,不是原来那个害怕父亲会对自己人身安全造成威胁的小男孩,我现在所畏惧的是他的举动对我人格塑造、未来发展和自我认知的影响。

可这种恐惧却不及接下来的一幕揪心。这一刻,我宁愿戳破一条血管,把这血清放出体内,也不想看到下一幕。

一片亮光打在身前的混凝土地板上,亮光中,先是出现一只五指半弯的手,接着又露出另一只手,一个满头金发,发丝有些粘在一起的脑袋映入我的眼帘。这个女子不停地咳着,慢慢地爬进亮光之中。我想冲过去帮她,双脚却怎么也动弹不得。

女子回过头,面朝着光线,我发现那是翠丝。血从她的唇畔流出,流过她的下巴,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她微弱地喊了声“救命”。

一阵剧烈的咳嗽,一摊血咯到了她身前的地板上,我向她冲过去,不知为何,一心想着如果不赶快冲到她身边,她就会死。一双双手伸出,搂住我的胳膊,抓住我的肩膀,钳住我的胸膛,一时间形成了一座“肉体”搭建的牢笼。我顾不了那么多,只是奋力挣扎着冲向她,我使劲儿抓着这一只只抓着我的手,伤着的却只是自己。

我大声喊着她的名字,她又咯出更多的血。我扯开嗓子高声叫着她,耳边却只有怦怦的心跳,心中充满无尽的恐慌。

她无力地瘫软在地上,双眼一翻,没了呼吸。太迟了。

黑暗消失,周围又亮起来,我又站回那个墙上满是涂鸦的“恐惧空间”房间,一切摆设照旧,对面的镜面玻璃后是观察室,屋子的各个角落里安装着摄像头,记录着测试者的一举一动。脖子和后背已沁出一层汗珠,我撩起衣摆,抹了一把脸,头也不回地走向对面的门,装着注射器和针头的小黑盒子被我扔在身后。

我不会再让内心的恐惧复活了,我要做的是想办法克服我所有的恐惧。

从以往的经历中,我悟出一个道理,自信可以帮一个人走进禁忌之地。比如博学派总部第三层楼的牢房。可这道理在这里显然行不通,我还没走到门口,一个无派别男子就举起枪抵着我,拦住去路。我顿时有些紧张,差点说不出话来。“你去哪儿?”我把手搭在他的枪上,轻轻地把它推开:“不要拿这东西指着我。我受伊芙琳之命,来看一个犯人。”“我怎么没听过有下班时间看犯人的预约啊?”我故意放轻了声音,营造出一种只对他一人说这个秘密的氛围:“因为她不想有访问记录。”“查克!”一个声音从楼上的阶梯上传来,特蕾莎挥着手走下楼梯,“放他进来吧,自己人。”

我冲特蕾莎点点头,继续往前走。走廊里的碎片残骸已清理干净,灯泡却尚未修理,一片幽暗,好似光线也结了块块伤疤,我只能摸黑走向右边的牢房。

到了北边的过道,我没急于直接朝牢房走去,而是走到过道尽头站着的一个女子身旁。那女子已至中年,眼尾有些下垂,嘴唇微噘,好像眼前的一切都让她心累,当然也包括我。

“你好,”我说,“我叫托比亚斯·伊顿,受伊芙琳·约翰逊的命令,来带一个犯人走。”

我的大名显然没给她带来太大的震动,有那么一会儿工夫,她依旧神情漠然,我甚至想是不是需要把她打晕才能闯进牢房。她从口袋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用左手掌抚平,上面列着所有犯人的姓名和所关押的牢房号。

“犯人的名字?”她问。

“迦勒·普勒尔,308A牢房。”

“你是伊芙琳的儿子?”

“嗯哼。我是说…是的,我是她儿子。”我总觉得她这种挂着一副漠然表情的人肯定不喜欢别人用“嗯哼”两个字。

她带着我走到一扇标有“308A”的金属板门前。我心里想,在城市并不需要这么多牢房时,这些屋子是干什么用的?我正想着,她按了一串密码,门自动打开。

“我猜我该装作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些什么吧?”她问。她肯定以为我是来取他性命的,我就顺势装下去了。“猜得没错。”我回道。“帮个小忙,以后要多和伊芙琳说些好话,我不想值那么多天的晚班。我叫德瑞娅。”“没问题。”她把那张纸团在手心中,又塞进了口袋里,转身离开。我握着门把,看着她回到过道尽头,侧过头面向别处,好像对这事见怪不怪。我不禁暗自纳闷,很想知道到底有多少冤魂死在伊芙琳的秘密命令下。我走进牢房。迦勒·普勒尔头发全部拢到一边,坐在一张金属桌子前,正低着头看书。“你想干吗?”他问。“真不想告诉你——”我故意顿了下。几小时前,我就想好了要给他一点教训,可这教训得撒几个谎才行,“其实,我还是挺想告诉你的。你的判决提前了几周,我们决定今晚处决你。”这句话好像晴天霹雳击向他,他在转椅中转过身来,瞪大眼睛盯着我,眉眼间全是恐慌,如在捕食者眼前插翅难飞的猎物。“你逗我吧?”“我这人还真不怎么会逗人玩。”“不可能。”他疯狂地摇着头喊道,“不,我还有几周时间活命,不可能是今晚,不——”

“你闭上嘴,我还可以发发慈悲给你一小时时间适应适应。你要是还没完没了地絮叨,我立马打晕你,拖到过道里一枪崩了你。自己选吧。”

看着一个博学者分析情形的利害就像是观察手表的内部零件,所有的齿轮同时转动、同时移位、同时调整,只为了同一个目标协作运转,而迦勒的目标是分析他提前到来的刑期。

迦勒的眼光投到了我身后的门框上,趁着我一个不提防,他举起椅子抡过来,椅子腿狠狠地砸向我的胳膊,他这一击让我行动慢了一些,他趁机溜走。

我追着他冲向走廊,胳膊被椅子撞得依旧疼痛,脚步却比他快。我抡起拳头,砸向他的后背,他在这冲力的作用下脸朝下摔在了地上,都没用手撑住地。我用膝盖抵住他的后背,抓起他的手腕用塑料圈缠住。他低声呻吟着,等我把他从地上拽起来时,他红肿的鼻子淌着血。

德瑞娅用慵懒的眼光瞟了我一眼,又若无其事地看向别处。

我拽着迦勒沿走廊走去,没有照原路返回,而是朝着紧急出口走去。穿过一层狭窄的阶梯时,我们的脚步声一遍一遍地回荡着,听起来空洞而不协调。等到了楼梯底部,我敲了敲出口的门。

齐克打开门,脸上挂着傻乎乎的笑。

“那边守卫没找你麻烦?”

“没。”

“我想德瑞娅这人很好骗,她对什么东西都满不在乎。”

“不过我看她倒未必一直是这样。”

“我反正一点也不惊讶。对了,这位就是普勒尔吗?”

“如假包换。”

“他怎么流鼻血了?”

“因为他傻。”

齐克递给我一件领口处缝着无派别标记的黑色夹克衫:“还真不知道人傻了就会自动流鼻血。”我把夹克衫披到迦勒肩上,随便在他的胸口处系上一个扣子,他自始至终都目光躲闪,没有直视我。“这可能是新现象吧。对了,走廊安全吧?”“绝对安全。”齐克掏出枪,枪柄朝外塞进我手里,“小心点,这把枪上膛了。你现在得揍我一顿,好让无派别者相信,是你偷的我的枪。”“你想让我打你?”“得了吧,老四,别装成一副你从来没想过揍人的圣人样。快来吧。”

他说得对,我的确喜欢攻击他人,喜欢感受瞬间爆发的力量和能量,喜欢因为自己的杀伤力而感觉到无可匹敌的快感。可这恰恰也是我最讨厌自己的那一部分,因为这种感觉是我内心病态的证明。

齐克一副准备好挨打的样子,我也没退让,手已攥成了拳头。“你个软脚虾,快点。”他说。想了一会儿,我决定抡向他的下巴,下巴骨骼坚硬,不容易骨折,还能留下一道相当明显的瘀青。我抡起拳头,朝他的下巴重重打去,齐克一声哀号,双手已紧紧捧住了脸。这重拳下的反作用力也震颤着我的胳膊,我甩了甩手,缓解一下酸麻的感觉。

“很好,”齐克冲楼角吐了口痰,说,“大概就在这儿道别了吧。”“也许吧。”“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我是说,其他人可能还会回来,可是你…”他的声音渐渐变低,不一会儿又抬高了,“就是觉得你肯定想把这里的一切都放开,那样会更开心。”“嗯哼,可能你说得对。”我垂目盯着自己的鞋,“你确定不跟我们去吗?”

“不是不想,是不能。桑娜坐着轮椅,不方便跟着你们,可你知道,我是绝对不会离开她的。”他轻轻地摸了摸下巴,大概在查看瘀青是否严重,又随口说,“管着尤莱亚点儿,别让他喝太多酒,行吗?”

“嗯哼。”我应道。

“喂,我是认真的。”他的声音沉下来,在他极其罕见的认真时刻,他说话的声音总是会这样沉下来,“发誓你会照顾好他。”

自打见过他们两兄弟后,我一直都知道,齐克和尤莱亚的关系要比大多数兄弟亲密得多。幼年丧父的他们也算一路扶持至今,我觉得齐克的角色就介于兄长和父亲之间。我无法想象齐克怎么受得了自己的弟弟离开这个城市,更何况此刻弟弟已因为马琳的去世伤透了心。

“我对天发誓。”我说。

时间不等人,我也知道我们应马上撤退,却依旧立在原地,享受着这一刻的美好。两年前,自从我通过了无畏派的考验后,齐克属于我交过的第一批朋友,后来我们一起在控制室工作,天天混在一起,盯着密密麻麻的摄像头,写着一串串无聊的代码,玩着数字字谜游戏,他从未问过我的真名,没怀疑过我这个考验的第一名怎么不当领导,反倒来控制室工作,他也从未向我索取过什么。

“赶紧拥抱一下就该走了。”他提议道。

我一只手紧紧抓着迦勒的胳膊,一只手按在齐克的背上,他也是同样的动作。

拥抱过后,我虽拽着迦勒沿走廊走去,却忍不住喊道:“我会想你的。”

“亲爱的,我也会想你的。”

他张开嘴笑着,满口的牙齿在黎明的光线下显得格外亮白,这是我离开前看他的最后一眼,印象最深刻的只有他的牙齿。我转过身,朝火车轨道方向小跑起来。

“你打算去某个地方,”迦勒喘着气问,“你,还有其他人?”

“没错。”

“那我妹妹去吗?”

不提翠丝还好,他不知趣地提到她的名字,我内心蓦地火冒三丈,仿若藏着一个狂躁的野兽,单单犀利的语言或是辱骂安抚不了它,只得用手掌使出全身力道抽他耳光才能让它满意。他垂下双肩,有些畏缩,好像等着我再打第二下。

不知道很久以前我面对父亲的怒气和家暴,是否也是这副样子。

“她没有你这样的哥哥,你背叛了她,折磨她,把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无情地夺走。只为了…只为了什么?因为你想帮着珍宁瞒住小秘密?因为你想性命无忧地在这里活着?你真是个十足的懦夫。”

“我不是懦夫!”迦勒反驳道,“因为我知道如果——”

“你最好还是乖乖地听话,闭上你的臭嘴。”

“好。那你把我带往哪儿?你在这儿也一样可以杀了我。”

我猛地停住脚步,视线的余光捕捉到身后人行道上的人影,我警觉地转过身,举起了手枪,不过这身影一溜烟儿地消失在走廊的一扇门里。

我拽着迦勒继续往前走,提高了警惕,听着身后的脚步声。我们脚下踩着玻璃碎片,我还时不时地望望眼前伫立在黑夜里的楼房,看几眼街道吊牌——它们半挂在绞链上,如秋日最后挂在枝头的叶子一般。到了我们要跳火车的车站,我拎着迦勒的衣服,踏上了一级金属阶梯,爬上了站台。

我看到火车远远驶来,进行着它在这城市的最后一次旅程。在我的眼中,这些飞驰的火车曾是一种超自然的力量,是不限于城市某一区域驰骋的精灵,它震动着车轮,散发着活力,昭示着能量。后来,等我看到了驾驶火车的男男女女,它的神秘感有些消退,可它对我的意义却永远不会变:作为无畏者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跳上它,之后的每一天里,它是我自由的源泉,是它给我能量,让我能在这座我曾经被困在无私派区域,被困在那牢笼一般的家中的城市中自由驰骋。等火车逼近,我掏出小刀割断捆着迦勒手腕的塑料环,手依然紧紧抓着他的胳膊。“你知道怎么做,对吧?跳上最后一节车厢。”他解开夹克的纽扣,扯下衣服扔在地上,语气坚定地说:“当然。”

我们沿着破旧的站台跑起来,尽量赶上敞开的门。他够不上门把,我只得推了他一把,他踉跄而行,抓住了门把,费劲地爬进最后一节车厢。我却因为这个小动作失掉了最佳时机,站台就要到尽头,千钧一发的时刻,我抓住了门把,将自己甩进了车厢。这太刺激了,我的肌肉都鼓起来了。

翠丝已站在车厢中,嘴角微翘,挂着浅笑,她身上的黑色夹克衫拉链拉到了脖子,整个脸贴在衣领处。看到我安全上车,她一把抓住我的衣领,吻了一下我的唇,又放开了我,退后了几步,得意地说:“看你跳上火车一直是我的最爱。”

我咧嘴而笑。“这就是你们的计划?”迦勒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在她眼前杀了我?真是太——”“杀了他?”翠丝有些疑惑,眼光却没有看向迦勒。“嗯哼,我刚才故意让他觉得自己快要被处死了。”我有意提高了声音,好让他听见,“你知道的,和在博学派总部时他对你所做的一切差不多。”“这…难道不是真的?”在皎洁的月色中,他的脸上挂着太多的震惊与不解,我看到他的衣扣都扣到了错误的扣眼里。“不杀你,我刚刚其实救了你。”他正想说些什么,我一下打断了他:“先别谢谢我,我们这是要带你跟我们探索城市围栏之外的世界。”

迦勒一直极力避开外面的世界,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亲妹妹。其实让他跟着我们去探索城市围栏之外的世界比起杀掉他,是更为合适的惩罚。死亡是短暂的,确定的,我们将要前往的地方却充满各种不确定的因素。

他面露恐惧之色,却不及我想象中恐慌,他定是把性命排在第一位,接着才是生活的安逸,最后才轮到他理应关心的人。他是那种明明很卑劣,却可悲地一直没有意识到这点的人,任我对他百般羞辱、狂轰滥炸,他的秉性也改不了。我不生气,却感觉心情沉重,感觉自己无用。

再想他怎么可鄙也没多大益处,我抓起了翠丝的手,带着她走向车厢的对面,看着这个城市在飞驰火车的窗外慢慢消失。站在敞开的车门前,我们各自抓着一个门把,眼睛凝视着外面,一排排的楼房有高有低,在天空中形成了一道参差不齐的黑影。

“刚才有人跟踪我们。”我说。

“我们会小心的。”她回道。

“他们几个呢?”

“在最前面的几节车厢呢。我来这节车厢是觉得我们应该独处,或是尽可能独处。”

她看着我,笑靥如花。这是我们在这座城市的最后时刻,我们当然要单独度过这段时光。

“我会想念这里的。”她说。

“真的吗?我的感觉更像是,‘太好了,终于解脱了’。”

“这里就没一点你留恋的东西?没有一点美好的回忆吗?”她用胳膊肘戳了一下我。

“好吧,”我笑了笑说,“有。”

“那你有没有什么跟我无关的美好回忆?”她说,“这话有些自恋了,你知道我什么意思吧?”

“当然有,”我耸耸肩说,“无畏派是我新生活的开始,让我逃离了原有的生活,也给了我新名字。我考验时的导师给我起了‘老四’这个名字。”

“真的假的?”她侧着头问,“我怎么没见过他?”

“他不在人世了,他也是分歧者。”我又耸了耸肩,心里多了一层沉重感。艾玛尔是第一个发现我分歧者身份的人,也是他帮我掩藏身份,他却没有藏住自己的身份,因此而丧命。

她轻轻摸着我的胳膊,一句话都没有说。我有些浑身不自在,缓缓地移开。

“知道了吧?这里噩梦太多了,我真想马上离开。”

似乎在一瞬间,空虚袭向我,倒不是由于悲楚,而是紧张后的释然,就像体内积压已久的压力突然放空。就在身后的那个城市里,我所有的忧伤、梦魇和惨淡回忆都化为一场空,伊芙琳也好,马库斯也好,把我困在某种特定个性的派别也好,都已不复存在。想到这儿,我握着翠丝的手蓦地一紧。

“快看,”我指了指远处一排房子的阴影道,“那是无私派区域。”

她满脸笑意,却双目如镜,像是泪水盈盈欲出。车轮摩擦着车轨,发出低低嘶鸣,一滴眼泪沿着翠丝的脸颊滚落,整个城市慢慢地消失在茫茫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