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在路上,克里斯蒂娜一遍遍转着手中的黑色石块。过了好一阵,我才发现那石块原来是选派大典上无畏派大碗里的炭火。

“我本不想说的,可最近老是一遍遍想着这事儿,”她道,“我们一开始有十个转派新生,现在只有六个人活着。”

前方就是汉考克大楼,再前面是暗潜湖,以及人行道上的砖条石,我曾像只鸟儿般飞翔于其上。我们俩肩并着肩,走在凹凸不平的人行道上,我们沾染过爱德华鲜血的衣服,现在已经干了。

爱德华是无畏派这一届最有天赋的转派新生,我还曾在新生宿舍里擦过他留在地板上的血迹,可他已不在人世,他死了。我还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好人只有你、我,还有…迈拉吧。”

爱德华一只眼被餐刀戳瞎,她就追随他离开了无畏派基地,从那之后,我就从未见过她。我也知道在那之后不久他们就分手了,可她到底去了哪儿,我不得而知,反正我和她也从没有打过什么交道,总共也没说过几句话。

通往汉考克大楼的一组门已开了,在合页上摇摇摆摆。尤莱亚说他会早点过来启动发电机,果不其然,我按下电梯按钮,按钮瞬间亮起。

“你来过这儿吗?”走进电梯后,我问克里斯蒂娜。

“没,没进来过。”克里斯蒂娜应道,“你忘了我没跟你们滑索道呀?”“也对,我们走之前你最好去试试。”说着,我靠在墙壁上。“当然。”克里斯蒂娜今天抹了鲜红的口红,这总让我想起那些调皮的孩子吃糖果时不小心被染红的嘴,“我偶尔也会理解伊芙琳的想法,最近骇人的事一件接着一件地袭来,有时待在这儿像是一个好主意…先整顿好我们自己这烂摊子,再去管其他的吧。”她嘴边勾起一丝浅笑,补充道:“当然我不会真的那样做。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我的好奇心作祟吧。”

“那你告诉你老爸老妈了吗?”我时不时会忘了克里斯蒂娜不像我一般无牵无挂,她的母亲和妹妹尚在人世,她们俩都是前诚实派成员。“他们顾着照顾我妹妹。”她说,“不知那边是否安全,他们可不想失去妹妹。”“可你要离开这里,他们能接受吗?”“我转派别他们都没说什么,这一次也不会有意见的。”她垂着双目,盯着自己的鞋子,慢悠悠地说,“你知道吗,他们只想让我坦诚地生活。可在这里我做不到。我就知道我做不到。”

就在这时,电梯门忽然打开,一阵已经夹杂着几丝冬日寒意的暖风迎面吹来。我听见屋顶上传来人声,爬上梯子,去他们那。我每踏出一步,脚下的梯子就吱呀吱呀地摇晃,克里斯蒂娜牢牢地为我稳住梯子,直到我爬到了最高处。

尤莱亚和齐克立在楼顶,兄弟俩正在朝下扔石子儿,一边听着玻璃窗被打碎的响声。齐克正做投掷状,尤莱亚想要撞齐克的胳膊肘,可惜他哥哥的速度快到他没能得逞。

“嗨。”看到我和克里斯蒂娜,他们几乎同时开口跟我们打招呼。“等等,你们两人是有心电感应还是怎么的?”克里斯蒂娜咧着嘴,笑着问。听到这话,他们俩也大笑起来,只是尤莱亚虽笑着,眼神里却流露着茫然,似乎心在别处。马琳对他意义非凡,失去了她,他的意志变得涣散消沉,可我也失去了至爱,反应却不像他这般。

索道的吊钩已被人卸去,不过我们也不是来玩索道游戏的。不知道他们怎么想,我来这里只有一个目的——登高望远,拓宽视野。放眼望去,我们的西边茫茫一片黑暗,宛若罩上了一大张黑色的帐幕。好似有一瞬间,我看到了天边闪过点点亮光,可没过一会儿,眼前还是那张黑幕,刚才可能是我看花眼了吧。

夜色中,我们四人陷入沉默,不知他们几个想法是否和我一致。

“你觉得那边会有些什么?”尤莱亚终于打破了沉默。

齐克耸耸肩,没有吭声,克里斯蒂娜倒是大胆地猜测了一番:“那边的世界会不会和这里一样?也是…败落的城市,也有他们的派别,和这里的一切一模一样?”

“不可能,”尤莱亚摇着头说,“应该不是这样。”

“或许那边什么都没有吧。”齐克抢话道,“那些把我们‘安排’在这里的人可能已经死了,那边的世界可能寸草不生。”

我心中一动,觉得齐克的话有几分道理,只不过我从未想过。他们把我们“安排”在这片土地上之后,那边发生过什么?自那时起,我们又经过了多少代际的更迭?有多少人出生,又有多少人长眠?我们可能是被留下的最后一群人。

“没关系了,”我说,语气比想象中更加坚定,“那边有什么并不重要,我们总要闯出去亲自看看,再做下一步决定。”

我们就这样立着,良久良久。我扫视一排排楼房那起伏的边缘,直到所有点亮的窗户连成一线。然后尤莱亚问克里斯蒂娜这次示威的情况,我们之间沉滞的静默时刻才总算过去,好像是被风带走了一般。

第二天,伊芙琳站在博学派总部大厅里珍宁·马修斯肖像的碎片上,宣布了新政府推出的新条例。前派别成员和无派别成员都聚在大厅里,人多得甚至站到了外面的大街上,都来听新政府领导的宣告。无派别士兵手指轻扣在枪支的扳机上,沿墙而立,维持着秩序。

“昨天的暴动想必大家看到了,人与人之间已经不能互相信任了。”她面容灰白,满脸倦意,“局势稳定下来之前,我们要颁布一些新条例,大家要严格遵守。第一条是宵禁令。任何人都必须在晚上九点钟之前回到自己的规定住所,早上八点之后才能出门。我们会派士兵在街道上全天巡逻,维护大家的安全。”

我冷哼一声,又把这种不屑伪装成轻咳。克里斯蒂娜急忙用胳膊肘顶了顶我的身侧,伸出一根手指头贴在唇边,做嘘声状。真不知她为何如此紧张,相隔老远,站在屋子前端的伊芙琳又听不到我的声音。

被伊芙琳驱逐的前无畏派领导托莉站在离我几米远的地方,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双唇抖动着,发出一声冷笑。

“大家也该适应无派别的新生活。从今天起,你们要着手学习大家能想起来的无派别者曾经做过的工作,实行轮班制,以前各派别所负责的工作也是如此。”伊芙琳微笑着,可她明显是皮笑肉不笑,真不知她怎么练就的这个功夫,“所有人都处于平等的地位,理应也必须给我们的新城市出一份力。之前五大派别把我们划分成不同等级和不同群体,从现在起到永远,所有人都要连成一心,聚在一起生活。”

话音刚落,四周的无派别者欢呼起来,我却有些心绪不宁。我并不反对她说的话,可昨天起来反抗爱德华的同派别成员在此之后绝不会安于现状,善罢甘休。这么说来,伊芙琳的掌控权并不如她想象中那样坚不可摧。

等伊芙琳演讲结束,我不想和周围的人挤,便沿着走廊溜出去,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后门的楼梯。不久前,我们就是顺着这楼梯爬到珍宁的私人实验室的。当时的楼梯上横躺着尸体,现在楼梯已被清扫得很干净,只剩下一片冷清,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经过四楼时,一阵喊叫和厮打声传到我的耳际,我好奇地推开门,朝这群少年走去,他们看起来年纪比我要小,也都戴着无派别的袖章 ,被围堵在中间的是个年轻人。

不但是个年轻人,还是个诚实者——他从头到脚穿着黑白两色的衣服。

我二话没说,冲了过去,一个高个子的无派别姑娘正收起脚,作势要再次向地上的男孩踢过去,我大声喊起来:“喂!”

她似乎没听到我的话,落下的脚早已踢到诚实派男孩的身侧,疼得他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扭动着身子朝外滚去。

“喂喂!”我用足了力气又喊了一声,这次那个高个子姑娘转过身,注意到我。她比我要高很多,足足高十四五厘米,可我不怕她,只是怒不可遏。

“走开,”我一字一顿地说,“离他远点!”

“是他违反着装要求在先,我惩罚他在后,我又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还有,我绝不听命于派别支持者。”说着,她眼光落在我锁骨处隐现的文身上。

“贝克,这就是泄露出视频的那个姓普勒尔的妞。”她身旁的无派别男孩说。

其他人闻言,面露震惊之色,她却冷笑着反问道:“那又怎样?”

“我能通过无畏派考验,很显然已伤了不少人,如果需要,我也可以伤你。”

我拉开身上蓝色外套的拉链,脱下衣服,一把扔向地上的诚实派男孩。他抬头看向我,血从眉毛处的伤口流出来。他一手捂着身侧,努力支起身子,像披毯子一样把这件蓝色衣服披在肩上。

“好了,现在他不违反着装要求了吧?”

高个子姑娘思量了一会儿,估计是在考虑到底要不要和我干一场。我觉得自己都能听到她心里的掂量——我长得瘦弱矮小,揍起来应该不难;可我又是无畏者,肯定不好惹。或许她知道我手上沾过血,或许她是不想给自己惹麻烦,总之她此刻正不知所措,因为她的口型游移不定。

“你最好给我放小心点。”她愤恨地说。

“放心,我绝对用不着。马上给我滚。”

我站在那儿,等着他们慢慢消失在视线里,又迈开了脚步。诚实派男孩喊道:“等等,你的衣服!”

“送给你了!”我应声道。

我拐了个弯,本以为会拐上另一段楼梯,却身处在又一条空荡荡的走廊里。身后似乎传来脚步声,我警觉地转过身,准备给那个无派别高个儿女孩一些教训,可身后空无一人。

我大概是草木皆兵了。

推开主通道里的一扇门,我本想找个窗子缓缓神儿,却只看到一间被洗劫一空的实验室,烧杯和试管的碎片散在各个抽屉里,撕碎的纸张丢得到处都是。我正俯下身子,要去捡一张纸,灯光却忽然熄灭。

我急匆匆地朝着门冲去,有一只手紧紧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拽到一边。一个人往我的头上套了一个袋子,另一个人把我抵在墙上。我费力挣扎着,想要摘下头上的袋子,脑中却一遍又一遍地飘过一个声音:绝不能再这样,绝不能再这样,绝不能再这样…我挣出一只胳膊,用足了力气抡过去,砸中了某个人的肩膀或是下巴。

“喂,很疼的!”一个声音响起。

“翠丝,吓着你很抱歉。”另一个声音说,“可我们行事高度机密,绝不能暴露了身份。放心,我们绝不会伤害你的。”“那就把我放开!”我几乎是在咆哮了。按着我的手松开了。“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我问。“我们是忠诚者,”这个声音回道,“我们有很多人,却又什么人也不是…”我抑制不住地大笑起来。或许是出于恐惧,或许是出于震惊,我怦怦直跳的心脏骤然放缓了速度,手因为放松而颤抖着。这个声音继续道:“听说你对伊芙琳·约翰逊和她的无派别走狗们不忠。”“这太可笑了。”“不会比即使没必要还随便把自己身份暴露给别人更可笑吧?”我很努力地透过袋子往外看,可这布袋织得太密,周围又太暗,我怎么看也看不清。我本想倚着墙休息一下,可眼前什么都看不见,甚至都定位不到墙的位置,惊慌失措中,我踩碎了脚下的一个烧杯。“你说得没错,我不忠于她。那又怎样?”我问。“这就意味着你想离开这里。”这个声音回答。听到这,我内心一阵激动,“翠丝·普勒尔,请帮我们一个忙,请带上你的无畏派朋友,参加我们明天午夜时举行的会议。”“好。不过既然明天我就知道你们是谁了,为什么今天还搞得这么神秘?”这个问题估计他们很难作答,一时有些哑然。“一天中会有很多变数和危险。”他说,“记住,明天午夜时分,在你认罪的地方,不见不散。”

突然间,门摇晃着开了,带来一阵风,布袋也被风吹得贴在我的脸上,我听见顺着走廊跑动的足音。等我把这袋子从头上拽下来时,通道里已经静得出奇。我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袋子,原来是一件深蓝色的枕头套,上面还喷着“派别远重于血缘”几个大字。这些人到底是谁暂且放在一边不说,他们做事风格却很有戏剧性。你认罪的地方。如果我没猜错,“认罪的地方”应在诚实派总部的讯问室,我曾注射过吐真血清,在那儿吐露过自己的心声。

那天晚上,我终于回到寝室时,看到托比亚斯在我床头桌的玻璃水杯下压着的便条。便条上写着:VI-

你哥哥的审讯定在明天早上私下进行。我去不了了,否则肯定免不了怀疑,不过我会尽早通知你审判的结果,之后再见机行事。不论怎样,这一切很快便会结束。

——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