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这悠长的走廊,我总是想起那些被关押在这里的日子:那时我没有穿鞋,赤脚走在路上,每走一步都伴随着锥心的痛。这里的可怕记忆还不止这些,我曾无助地看着碧翠丝·普勒尔走向死亡之路,曾伸着拳头无力地敲打着窗子,曾在皮特告诉我她只是被人下了药时,盯着她那耷拉在皮特胳膊上的双腿。

我痛恨这个鬼地方。

这里作为博学派总部时曾经有过的井井有条早已被扫荡毁得支离破碎,墙面上弹孔随处可见,地上四溅着灯泡碎片,目之所及,一片狼藉。踩过路上肮脏的脚印,伴着忽闪忽闪的灯光,我走向她的牢房。他们当然不会拦着我,毕竟我戴着无派别者的袖章 ——一条黑色布带缠在胳膊上,上面画着一个空心的圆圈,长得和他们的头儿伊芙琳有些相似,他们也就心领神会了。托比亚斯·伊顿这个名字曾带给我屈辱和羞耻,现在则变成了一个强大的名字。

翠丝蹲坐在牢房的地板上,和克里斯蒂娜肩并着肩,卡拉在她俩的斜对面。我的翠丝个头儿矮小,面色苍白,可整个牢房满满的都是她。

她那双圆圆的大眼睛忽地与我的目光相遇,她已站起来,双手紧紧地搂住我的腰,头埋进了我的胸膛。我一手捏着她的肩,一手抚摩着她的头发,依然有些不适应她如今未及脖子的头发长度。她剪掉长发的时候我是很高兴的,这样的发型不适合女孩子,倒适合一个斗士,而她正需要做一名真正的斗士。

“你怎么进来的?”她声音很低,却很清晰。

“我是托比亚斯·伊顿啊。”我话音刚落,她就笑起来。

“是啊,是啊,我老忘了这事儿。”她微微退后了几步,距离刚好可以抬头与我对视。她的表情里满是犹疑,整个人仿佛就是一堆随时会被风吹散的落叶,“到底怎么回事?怎么那么长时间都不来看我?”

她话语间带着绝望和哀求。这地方承载着我的恐怖回忆,可对她来说这里更是梦魇:踏上死亡之路,经受兄长背叛,被注射恐惧血清…我必须把她带出去。

卡拉抬起头来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们,看得我浑身不舒服,好像我皮肤里面的自己变了形,已经不适合这副皮囊。我这个人最讨厌别人看着我。

“伊芙琳把城市封锁了,”我说,“没她的同意,任何人都不能去任何地方。几天前,她还声情并茂地做了个联手反抗压迫者的演讲,说是要抵制城市围栏之外的人。”

“什么压迫者?”克里斯蒂娜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把里面的东西丢进了嘴里,大概是治疗腿伤的止痛药。

我把手揣进口袋。“伊芙琳,还有很多人都觉得,我们不该离开这座城市,更不该去帮什么试图利用我们的人。他们的意思是说我们把城市整顿好,管好我们自己的问题之前,不要管别人的事。当然了,我只是讲个大概意思。”我说,“这个想法正好合伊芙琳的胃口,只要我们大家都困在这个城市,她就能一直掌权,可要是我们都撤了,她也就没什么实际控制权了。”

“很好。”翠丝翻了个白眼,“她肯定会选私心最重的做法。”

“她也有些道理。”克里斯蒂娜手中抓着小瓶子,一下子抢过话茬,“别误会,我不是说不想去看看城市围栏外面的世界,可眼下的世界已够我们忙活了。我们干吗去帮一群不认识的陌生人呢?”

翠丝咬着腮帮子,神情若有所思:“我不知道。”

我看了下手表,已三点钟,时间过得有些快,我待在这儿有些久,伊芙琳八成开始怀疑我了。我当时找了个理由,说来这儿和翠丝摊牌,待的时间估计不长,我想她可能就没信我。

“听着,我来这儿是给你们报信的。他们马上就会对所有战犯进行审判,你们所有人都会注射‘吐真血清’回答问题,这计划若是推行开来,恐怕你们都脱不了叛徒的罪名。你们肯定都不想那样吧。”

“脱不了叛徒的罪名?”翠丝眉头紧锁,“向全市居民揭露真相什么时候就变成背叛了?”

“确切地讲,你们这样应该算是对领导层公然反抗的行为。伊芙琳和她的手下不想离开这座城,你把那视频公之于众,只会给他们心里头添堵。”

“那他们和珍宁又有什么两样!”她举起拳头,像想去重击什么东西,却只能打向空气,“不择手段地隐瞒真相,图个什么?在小世界称王?真是可笑。”

我不愿承认,可内心还是有些赞同母亲的观点。不管我是不是分歧者,城市围栏之外的那些人再怎么悲苦,他们的死活与我没有半点干系,我也没受过他们任何的恩惠。我可不确定我要献身于什么人性问题的解决。

可我想逃离,想挣脱这个小世界的束缚,内里涌着一股股绝望,带着狂野,带着狂躁,好似一头奋力逃出陷阱的野兽,就算需要咬断自己的骨头,也要出去。

“管不了他们了,”我小心地说,“如果‘吐真血清’对你起作用了,你就会被判刑。”

“什么意思?”卡拉微眯起眼睛,审视着我们。

“分歧者嘛,”翠丝一边对她说,一边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头,“不记得了?”

“太神奇了。”卡拉抓起掉出来的一缕头发,塞进脑后的发髻里,“可这情况的确很少见,我记得大部分分歧者是无法对‘吐真血清’免疫的,你怎么就可以呢?”

“你和所有往我身上戳过针的博学者都搞不懂。”翠丝回道。

“咱能不能不分神?我可不想被逼到劫狱救你们。”嘴里说着这话,心中瞬间极力想得到安慰,我伸手想抓翠丝的手,她也抬起手,和我十指交握。我们并非随随便便就会触碰对方的那种人,我们之间的每次肢体接触都显得那么重要,带给彼此无穷尽的力量和安慰。

“好好好,”她声音放得很轻很柔,“说说你的想法吧。”“我想办法让伊芙琳在三人中先审判你,”我说,“你要编个谎言为克里斯蒂娜和卡拉开罪,被注射吐真血清后再说出来。”“我怎么编才能给她俩开罪?”“自己好好想想,你说谎的功夫要比我强很多吧。”说着这话,我心里突然意识到,这句话戳中了我们两个人的弱点。

她骗过我好多次。珍宁要用一个分歧者的命换大多数人的平安时,她说过她不会去博学派总部赴死,可她还是去了。在对博学派总部的扫荡中,她对我说她会乖乖地待在家里,后来却出现在博学派总部,居然还和我最痛恨的人联手做事。我不是不懂她这样说自有这样说的道理,只是懂归懂,我们之间的裂痕却无法修补。

“是啊。”她低头盯着鞋子,“我想想看。”我把手搭在她的胳膊上:“我会跟伊芙琳谈你们的审判,尽量让日子提前。”“多谢了。”心头涌上一股熟悉的冲动,我想挣开肉体的禁锢,直接与她的心灵对话。我意识到,每次见到她时那种想吻她的感觉,恰恰也是因为这股冲动,我想紧紧抱着她,不留分毫距离。我们的双手刚才还是微微握着,此刻都加足了力道,她的掌心黏黏滑滑的,我的掌心却有许多茧子,是抓过太多次呼啸而过的火车的把手留下的。眼前的她脸色苍白,个头儿小小的,忽闪的大眼睛宛若一望无垠的天空,是那种我从没真正见过,只有在梦中才会出现的无边无际、没有禁锢的天空。

“你们俩要是接吻什么的,拜托提前告诉我,我好转过头去。”克里斯蒂娜冲我们喊。“我们是要接吻。”翠丝说着,我们的唇就贴在一起。我捧住她的双颊,放缓了接吻的速度,轻轻地用自己的唇压着她的唇,感受着它的游走和悸动。我尽情地呼吸着我们气息交融的空气,鼻翼碰着她的鼻翼。我本想说些什么,可这话太过亲密,我说不出。过了一会儿,我下定决心,不去在意。

“多希望这里就我们两个人。”我走出房间时说道。她笑眯眯地说:“我几乎时时刻刻都这么想。”带上牢房的门时,克里斯蒂娜正在做呕吐状,卡拉大笑着,翠丝双手垂在身侧,呆呆地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