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问你几个简单的问题,等血清完全起效后你也好适应。”奈尔斯说,“第一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托比亚斯垂着头,垮着肩,仿佛身体对他来说太过沉重。他满脸愁容,身体在椅子上不安地扭动,紧咬着牙齿挤出两个字:“老四。”

在吐真血清的作用下,说谎话是不可能的,但可以有选择的答复,比如老四的确是他的名字,却不是他的真名。

“这是绰号,你真名叫什么?”奈尔斯问。

“托比亚斯。”他答道。

克里斯蒂娜用胳膊肘推了我一下,小声问:“你知道吗?”

我点点头。

“托比亚斯,你父母叫什么?”

托比亚斯张开嘴,接着又咬紧牙关,似乎在努力阻挡快要蹦出嘴的话。

“有关联吗?”托比亚斯问。

周围的诚实者顿时议论纷纷,有些人还皱起了眉,我冲克里斯蒂娜扬了扬眉毛。

“能这样控制住回答,真不容易。”她说道,“他肯定有超强的意志力,还有事实想掩藏。”

“托比亚斯,这个问题本不相关,但因为你拒绝回答,就变成相关问题了。请说出你父母的名字。”奈尔斯平静地说。

“伊芙琳和马库斯·伊顿。”

姓氏只不过是额外证明,为了在文档记录时不至于搞混。结婚时,夫妻双方往往有一方随另一方的姓,或夫妇两人一起换一个不同的姓氏。虽然转派的时候也会将姓氏带入新的派别,但一般没人会提及自己的姓氏。

人群中响起一阵嘈杂的私语声,所有人都认得“伊顿”这个姓氏,也知道马库斯是最重要的政府要员,可能还有人读过珍宁发表的有关马库斯对儿子施家暴的文章 。这算是珍宁说过的唯一的实话。而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托比亚斯就是马库斯的儿子。

托比亚斯·伊顿是一个力量强大的名字。

奈尔斯等着人群安静下来才接着问:“你是转派者吗?”

“是。”

“你从无私派转到无畏派?”

“没错,这还看不出来吗?”托比亚斯发火了。

我咬着嘴唇,心里着实替他捏了一把冷汗。他应该冷静下来,否则只能暴露更多秘密。托比亚斯越是不配合,奈尔斯就越能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本次讯问的目的之一是检验你对各派的忠诚度,”奈尔斯说,“因此,我不得不问一句,你为什么转派?”

托比亚斯闭嘴不言,只是一腔怒火地瞪着奈尔斯。时间在窒息的静默中一分一秒地过去,托比亚斯的脸已经憋得通红,呼吸也变得急促、粗重起来。他反抗血清的作用越久,体力消耗就越大。看着他这样子,真为他心疼。他若不想说,童年的记忆就应该封存在他自己的心里。而现在诚实派却残忍地逼他把尘封已久的秘密说出来,等于把他的自由剥夺了。

“太可怕了,他们怎么这样做,完全错了。”我怒不可遏,压低声音对克里斯蒂娜说。

“为什么?很简单的问题嘛。”她毫不在意地说。

“你不明白。”我摇摇头。

她的脸上浮起一抹微笑,亦小声说道:“你还真是很关心他嘛。”

我全部精力都放在托比亚斯的回答上。

奈尔斯接着问:“我再重复一遍,这件事很重要,我们必须了解你对自己所选的派别有多忠诚。托比亚斯,请回答,你为什么转派。”

“为了保护自己。”托比亚斯答道,“我转派是为了保护自己不受伤害。”

“为什么?谁伤害你?”

“我父亲。”

房间里所有的谈话戛然而止,这静比之前的私语还要可怕。出乎意料的是,奈尔斯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谢谢你诚实以对。”奈尔斯说着,下面的诚实者全都低声重复着这句话。一时间,不同音量、不同音高的声音在我周围说着“谢谢你诚实以对”。我内心的怒气似乎也消散了许多。这些耳语般的重复似乎昭示着大家对托比亚斯的欢迎,拥抱着他抛开内心最黑暗的秘密。

或许他们这样做并非出于残忍,而是出于他们那寻得真相的渴望。可即便如此,我对吐真血清的恐惧一点都没减轻。

“托比亚斯,你是否效忠于目前的无畏派?”奈尔斯问。

“我效忠于一切反对讨伐无私派行动的人。”他说。

“说起这事,咱们还是讲讲那天发生的事。你还记得在情境模拟控制下的那些事吗?”奈尔斯继续问道。

“我没有被攻击情境模拟控制,”托比亚斯镇静地说,“一开始,它对我不起作用。”

奈尔斯怀疑地笑了几声,随即问道:“什么叫‘不起作用’?解释清楚。”

“分歧者的特征之一便是大脑不受情境模拟的控制。我是分歧者,它也就对我不起作用。”托比亚斯答道。

人群里再次传出一阵阵窃窃私语。克里斯蒂娜也用胳膊肘推了我一下。

“你也是吗?”她凑到我耳边,小声说,“所以你才没被控制,对不对?”

我看着她。过去几个月来,我一直恐惧“分歧者”三个字,害怕有人会发现我的身份。而现在恐怕是瞒不住了,于是我点了点头。

她听了眼睛睁得老大,简直就要填满眼眶,真的,我真觉得有那么大。她此刻的神情我从未见过,也不知怎么解读。是震惊吗?还是害怕?

抑或是敬畏?

“你知道什么是分歧者吗?”我问。

“小时候听过传闻。”她略带恭敬地低声说道。

这下我懂得她的神情了,是敬畏没错。

“就像某种传说。”她继续小心翼翼地说,“‘我们之中某些人有超能力!’——那种感觉。”

“这不是传说,而且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应着,“比如在‘恐惧空间’,我们可以完全保持清醒,甚至可以操控整个情境。在我身上,几乎所有情境模拟的血清都不起作用。”

她抬起手,挽住我的胳膊肘,将信将疑地说:“可是,翠丝,那是不可能的啊。”

奈尔斯举起手,示意人群保持安静,可人们依旧低语不断——有人满面恶意,有人恐惧害怕,有人则像克里斯蒂娜这样,脸上挂着敬畏。奈尔斯无奈起身,喊道,“如果不安静下来就请你们离开。”

终于,这窃窃私语声平息了下来。奈尔斯也坐下来,继续提问。

“好,继续。‘分歧者的特征之一便是大脑不受情境模拟的控制’,这话是什么意思?”

“通常,在情境模拟时我们的意识都是清醒的。”托比亚斯略显轻松地说。当他回答事实而非情绪性问题时更轻松自如一些,他的语气好像根本没受这吐真血清的控制,可从他低垂的头和涣散的眼神,还是能看出血清的效用,“攻击情境模拟和普通情境模拟不同,它用的是另一种血清,运用了长效信号传输器。事实证明,长效传输器对分歧者根本不起作用,因为那天早上我醒来时意识并没有被控制。”

“‘一开始我没有被情境模拟控制住’,请解释一下这句话。”

“被发现后,我被人带到珍宁的办公室,她发明了一种专门针对分歧者的血清,把这血清注射到我体内。其实那场情境模拟时,我意识是清醒的,却无能为力。”

“无畏派基地的录像显示,你操控着整个情境模拟。”奈尔斯的声音有一丝阴郁,“那你到底怎么解释?”

“被这种情境模拟操控住,人仍可以看到这个世界,可大脑却丧失分析各种信号的能力。怎么说呢?我仍然能感知到所看到的东西,也知道身在何处。这种新型情境模拟可以记录下我对外界刺激的情绪反应,”托比亚斯稍稍闭了下眼睛,继续说道,“并可以对外界刺激进行修改。这个模拟变敌为友,变友为敌。我本以为自己是在关掉程序,实际上却是在按照指示操控模拟。”

克里斯蒂娜意味深长地点点头,看到周围大多数人也是这般点头认同,我渐渐冷静下来。吐真血清的好处便是,托比亚斯说的每一句话都不可辩驳。

“我们看到了录像中你最后的表现,但很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请解释。”奈尔斯说。

“有人闯入了控制室,我以为是无畏派士兵前来阻止我终止情境模拟,就和她打起来,可…”托比亚斯双眉紧锁,“…接着她停了下来,我就犯迷糊了。即使当时我是清醒的,遇着这种情况,也会糊涂。我在想,她为什么就这样投降?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

他的眼光往人群中搜寻,在我的脸上停住了,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儿里,双颊滚烫。

“我现在仍然有些搞不懂,她为何那么坚定地认为她那样就能唤醒我。”他柔声说道。

我的心跳已经在指尖了。

“大概是我矛盾的心理扰乱了情境模拟,”他说,“不知怎的,我就听到她的喊声,不知为什么,这给了我摆脱情境模拟控制的力量。”

滚烫的泪积聚在眼眶里,我克制着自己不去想那一刻,我以为他认不出我,觉得自己命不久矣。那时的我,一心只希望能听到他的心跳。我努力不去回想那一刻,用力眨了眨眼,把泪水忍了回去。

“我最后还是认出了她,”他说,“我们一起返回控制室,终止了情境模拟。”

“你说的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翠丝。”他改口说,“不,是碧翠斯·普勒尔。”

“在这件事发生前你认识她吗?”

“认识。”

“你怎么认识她的?”

“训练时我曾是她的导师,现在我们正在交往。”

“最后一个问题。”奈尔斯说。“在诚实派,一个人只有完全袒露自己的心迹,才能加入派别,为大家所接纳。考虑到如今是非常时期,我们要求你也能吐露自己的心迹。来,托比亚斯·伊顿先生,你最后悔的事是什么?”

我的目光扫过他全身,从破旧的运动鞋到他那修长的手指,再看着他笔直的眉毛。

“我后悔…”托比亚斯歪着头,深深叹了一口气,“我后悔我的选择。”

“什么选择?”

“加入无畏派。”他说,“我出生于无私派家庭。我本打算离开无畏派,做个无派别者。可后来…我遇到了她…就又觉得也许我可以考虑一下自己的决定。”

她。

有一瞬间,仿佛眼前这个人是一个全然不同的人,他有着托比亚斯的皮囊,拥有的人生却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他想离开无畏派,却因为我而留下来,而他又从未跟我说过这件事。

“因逃避父亲而选择无畏派是懦弱的表现,”他继续说道,“我后悔当时的懦弱,觉得自己不配做一名无畏者。我永远永远都过不了这道坎。”

要知道,无畏派的人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我本以为,听了这席话他们指定会鄙夷地哄笑,冲动的人则会冲上去狠狠揍他一顿。但他们如雕像般站在原地,脸上挂着雕像般冰冷的表情,看着眼前这个从未背叛过他们,却也从未感觉自己属于他们的年轻人。

有那么一刻,所有人都沉默着。我不知道是谁先开的口,似乎声音来自于无形之中,不是任何一个人发出的。接着那原本压抑的沉默变成了一屋子的低语:“谢谢你诚实以对。”不一会儿,整个房间里的声音此起彼伏,都在重复着同样的话。

“谢谢你诚实以对。”他们小声地念叨着。

我却紧闭双唇。

真没想到,我是他留在无畏派的唯一原因,把他留在想要离开的派别。我不值得他这么做。

也许,他应该知道事情的真相。

奈尔斯立在房间中央,手里拿着针管,灯光打在上面,照得它亮闪闪的。周围的无畏者和诚实者都在等着,等着听我积攒一生的秘密。

脑海中又一次闪过这样的想法:或许,我可以对抗这血清。可我拿不准自己是否要放手一试,也许把一切都说出来,才是给我爱的人更好的交代。

我很僵硬地走向房间中央,托比亚斯和我擦肩而过时伸出手握了握我的手,轻轻捏了下我的手指,然后走开。这里,只剩下我、奈尔斯和他手中的针管。我拿过消毒剂往脖子上擦了擦,奈尔斯的针管就伸了过来,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

“我还是自己来吧。”说着我伸出手来。自艾瑞克把那一管攻击模拟血清注入我的脖子,我不想再让任何人给我注射任何东西。当然,即便我自己来,针管里的血清也不会改变,可至少,写下死亡判决书的,是我自己,不是别人。

“知道要怎么做吗?”他对我挑了挑浓密的眉毛。

“当然。”

奈尔斯也就不说什么了,直接把针管递给我。我找准脖子的血管上方,把针头插进去,推下活塞,液体就这样进入我的体内。此刻我的身体飙满肾上腺激素,几乎没感到一丝痛。

有人拿过垃圾筒,我把用过的针管扔进去。我立刻就感觉到了血清的作用,浑身软绵绵的,仿佛血管中流淌的不是鲜血,而是铅水。我走向椅子时差点倒下来,亏了奈尔斯及时抓住我的胳膊,把我领到椅子边。

过了一小会儿,我的大脑冷静下来。我刚才是在想什么呢?想不起来也没关系了,除了身下的椅子和我面前这个男人,其他都不重要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开口说话了。

他的问题一出口,我便不假思索地答道:“碧翠丝·普勒尔。”

“喊你翠丝也可以?”

“没错。”

“翠丝,你爸妈叫什么名字?”

“安德鲁和娜塔莉·普勒尔。”

“你也是一个转派者,对不对?”

“是的。”我嘴上虽是这么说着,内心却响起了另一种声音,“也是”?就是说还有其他人,这里显然是指托比亚斯。可任我怎么想,也想不出他的样子,这么简单的事,我怎么也做不到?但也不至于完全做不到。恍惚间,我似乎看到了一个闪过的暗影,定睛一看,托比亚斯就坐在我屁股底下的椅子上。

“你来自无私派,后又转向无畏派?”

“是。”我回答得很简洁,竟只说了一个字。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你为什么转派?”

这个问题更复杂一些,可我还知道该怎样回答:“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无私者。”只是这句话还没蹦出嘴巴,另一个理由就出现了:我想要自由。其实,这两个理由都是真的,我内心挣扎着,要不要两个理由都说出来?我双手紧紧抓住椅子扶手,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记起我到底是谁,到底在做什么。眼前,好多好多人围着我,我却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浑身紧绷起来,就像考试,明明记得答案,却一时想不起来。这样的时候,我往往会闭上双眼,努力回想课本上相关的那一页。可这次,任凭我怎么挣扎,还是想不起来。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无私者,而且我想要自由。”我张开嘴,还是说出了两个理由。

“那你为什么不是一个合格的无私者?”

“因为那时我很自私。”我镇定地吐了四个字。

“那时很自私?那你现在不自私了吗?”

“当然,我现在也还自私。我母亲说,每个人都是自私的。可在无畏派的这些日子,我慢慢变得不那么自私了。因为我遇到一些人,我可以为他们而战,甚至可以为他们而死。”

这个答案让我大吃一惊,但为什么?我为什么这么说?我抿着双唇,沉默了好一会儿。我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假如我在这种时候这样说,那就肯定是真的。

这样想着想着,我记起刚刚努力要记的是什么,我这是在接受测谎,我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我感觉到汗珠从脖子上滑落。

对,这是在讯问。而且我注射了吐真血清。我必须时刻提醒自己,实话很容易说过头。

“翠丝,可否告诉我们,无私派被袭击那天发生了什么事。”

“那天,我醒来后发现有些异样,所有人都被情境模拟控制住了,我就装作也被控制了,直到找到托比亚斯。”

“那你和托比亚斯分开后,你做过什么?”

“珍宁想要杀了我,好在我母亲及时赶过来救了我。她来自无畏派家庭,所以知道怎么用枪。”说到这,我的身体感觉更沉重了,只是不再冰冷。可我的心很不是滋味,也说不上什么感觉,只知道它比痛楚要痛,比悔恨要恨。

我知道下面我会说什么,接下来便是母亲遇害和威尔死亡,是我开枪杀了他。

“她引开无畏派士兵,掩护我逃跑,结果被他们杀了。”我说。

那些人在追我,我开枪杀了他们。我心头泛起这样一句话,可绝不能这么说,周围有无畏者,我杀了无畏者,他们定会仇视我,我不能在这里提这些。

“我一直跑,然后…”然后威尔追上我,我就把他杀了,内心的声音这样说着。不行!我绝不能这么说。焦急间,发际线上隐约渗出一层汗珠。

“然后我找到了父亲和哥哥。”我的声音有些发紧,“我们一起商讨出一个终止情境模拟的办法。”

我用力抓着椅子扶手,狠到它都陷进我的掌心。我还是克制住了差点脱口而出的话,隐藏了一部分事实,这当然算欺骗。

我排斥了这血清的作用,那一刻,我的的确确赢了。

我本应欣喜万分,可我做过的事却再次击垮了我。

“我们杀进无畏派基地,我跟父亲前往控制室,他击退了无畏派士兵,却牺牲了自己的性命。我闯入控制室,看到托比亚斯坐在里面。”

“托比亚斯说你和他打了起来,后来你却停手了。为什么?”

“因为我明白我们两人中必须有一个人死,我不想让他死。”我说。

“你投降了?”

“没有!”我喊道,接着摇了摇头,“没,不是那样的。我只是突然想到无畏派考验中的‘恐惧空间’…一个女人要我杀掉我最亲爱的家人,最后我选择被她杀掉。那时候这种方法管用了,我就想…”我抬手捏捏鼻梁,头胀得厉害,在这极度的慌乱中,我已经失控了,脑中所有奔腾的想法都直接变成了语言,“当时我悲痛不已,只想到那样做,我想这个办法里蕴含着一种力量。而我下不了手杀他,我不能杀他,所以也只能豁出去一试。”

我眨了眨眼,把泪水忍了回去。

“这么说来,你从未被情境模拟操控?”

“是的。”我用手掌根压住眼睛,这样眼泪就不会流到脸上,就不会被所有人看到。

“是的,我没有。因为我也是分歧者。”我又重复了一遍。

“这么说来,你险些被博学派所害…之后一路杀进无畏派基地…然后又终止了情境模拟?”

“是的。”

“我想我可以代表大家说,你无愧于‘无畏’之名。”他说。

屋子左边传来一阵阵喝彩声,我看到模糊的拳头在黑暗中挥舞,那是我的派别在为我喝彩。

可他们错了,全错了,我不勇敢,我杀掉了威尔,却胆小到不敢承认,胆小到说不出口…

“碧翠丝·普勒尔,”奈尔斯问,“你最后悔什么?”

我最后悔什么?我不后悔离开无私派,不后悔选择无畏派,甚至不后悔开枪打死了控制室外面站岗的士兵,因为我没的选。

“我后悔…”

我的目光渐渐离开奈尔斯的脸,扫过整个屋子,落在托比亚斯身上,他如雕塑一般面无表情,嘴巴紧紧抿成一条线,眼神空洞。他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紧紧抓着自己的胳膊。克里斯蒂娜站在他身旁,也紧紧盯着我。看着他们,我一时紧张得无法呼吸。

我必须告诉他们。必须说出真相。

“威尔。”我说。我的声音更像是一种喘息,像是直接从我的内脏里拽出来的。现在想反悔已经不可能了。

“我杀了威尔,我开枪打死了他。”我说,“他被情境模拟控制着,于是我开枪杀了他。当时,他正想冲我开枪,可我先开枪杀了他,杀了我的朋友。”

威尔。那个眉宇间有着皱纹的威尔,那个有着如芹菜般绿眼睛的威尔,那个有超凡记忆力、能随口引用无畏派格言的威尔…我感到胃里翻江倒海地疼,差点叫了出来。回忆起他让我痛苦难忍,我全身每一部分都痛苦难忍。

而且,不只如此,还有一些我从未想过的问题。那天,当命运让我从自己和托比亚斯中选一人活下来,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他的生、我的死,可对着举枪逼我的威尔,我却眼睛都没眨一下,就选择了让他死。

我仿佛衣不蔽体,一切都暴露于众目之下。原来,这所谓内心深处最黑暗的秘密,是我保护自己的护甲,在这护甲下,藏着一个真真正正的我。

“谢谢你诚实以对。”人们又重复着这句话。

克里斯蒂娜和托比亚斯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