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尔顿博士也有相同的想法,不过与萨德勒不同,他可以用一个更欢快的想法抵消它,因为新星天龙远在两千光年以外,爆炸后的光芒从基督出生之前就开始传播了。在这段时间里,它一定已扫过上百万个太阳系,有一千个地外世界已经为之改变。即使在此刻,它发出的光已经构成了直径4000光年的球体,也一定还有别的天文学家,从别的星球用大同小异的仪器锁定着这颗正在死去的恒星,观测着它的辐射渐渐向宇宙边缘一路衰减下去。如果进一步想一想,你会越发感到奇怪,还有无数个观察者,身在遥远的星河以外,对他们来说,我们的恒星系就是昏暗混浊的一个光团,直到数亿年后他们才会发现,我们这个孤岛般的宇宙短暂地耀亮了一下,亮度比原先强了一倍…

莫尔顿博士站在控制台前。这个房间灯光柔和,是他的实验室兼工作室。曾经,这里同天文台其他的单元没有太多差别,然而现在,房间的主人却在此留下了他个性的印记。在一个角落里立着花瓶,其中插着假花,这样的东西,安置在这样的地方,既不协调却又有亲切感。这是莫尔顿表现出来的唯一一点古怪,也没有人因此而反感他。由于月球本地生长的植物起不到什么装饰作用,他就只得借助蜡和金属丝做原创了。这些原料是他在“中心城”特别定做的。他别具匠心地把它们组合成各种的花样。凭着用不完的才智,他的花朵似乎没有一天是重复的。

曾有一度,惠勒总拿他的爱好开玩笑,说这证明了他有怀乡情结,想回地球了。其实,从上一次莫尔顿博士回老家澳大利亚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年,然而他似乎依然没有再次回乡的愿望。正如他指出的,这里的工作一百辈子也做不完。所以他更倾向于把假期积攒起来,等到他愿意的时候再一次性消费掉。

花瓶的两翼排列着金属文件柜,柜里存着莫尔顿在研究中累积的数千份光谱分析图。他一向小心地说明,自己不是个天文学家。他只观察和记录,其他人负责解释他发现的现象。有时候还会有愤怒的数学家前来抗议,说什么不可能有哪颗恒星拥有这样的光谱图。那时候莫尔顿就会拿出自己的档案,核对过后发现没有错误,然后回答说:“别责怪我。去找大自然算账吧。”

房间的其余部分凌乱而拥挤地摆放着一堆设备,在外行眼里,它们固然毫无意义,即使对许多天文学家来说,它们也是会引起困惑的。它们大多数是莫尔顿自己制作的,或者至少是亲自设计后交给助手去组装的。在以往的两个世纪里,每一位实干的天文学家都必须兼做些电子学家、工程师和物理学家的工作——而且,随着他的设备成本稳步攀升,他还得搞好公共关系。

电子指令无声地穿行在电缆中。莫尔顿将这些电缆分别设置为“赤经”和“赤纬”。在他的头顶是宏伟的天文望远镜——它像一门巨炮,平滑地移动着,搜索着北方的天空。在“炮管”的底部,巨大的镜片正在将光线集中起来,形成一道光束。光束的强度是肉眼承受力的一百万倍。接下来,一块又一块镜片传递着这道强光,就像潜望镜那样,将它送到了莫尔顿博士身边。一切都正合他的心意。

如果他用眼睛去看这束光,那么耀亮的新星天龙会令他失明。更何况,同他的仪器相比,肉眼根本看不出任何玄机。他打开了电子光谱分析仪,开始扫描。它会精确而耐心地探究新星天龙的光谱,黄、绿、蓝,直到紫光,乃至远远超出肉眼可见范围的远紫外光。它一边扫描,一边在移动的磁带上记录下每一条光谱线的强度,从而留下确凿无疑的记录,即使一千年后,天文学家依然可以用来作参考。

有人敲门,接着哲美森进来了,带来了一些依然潮湿的摄影底版。

“最后的这些曝光很成功!”他喜气洋洋地说,“它们显示出新星周围的气态外壳了。速度的数值同你的多普勒位移分析也能吻合。”

“在我意料之中,”莫尔顿低沉地吼了一声,“咱们来瞧瞧吧。”

他察看着图版,背景配乐是电机的旋转声——那是依然在自动搜索扫描的光谱仪。当然,这些都是底片,不过同其他天文学家一样,他早已经习惯了,而且能够轻易地解读它们,就像面对冲洗过的照片一样。

在画面中心有一块小圆盘,标明为“新星天龙”,经过了过度曝光,它从感光乳剂漫漶出来。在它周围,肉眼几乎看不出来的,是一道纤细的圆环。莫尔顿知道,随着时间推进,这道环将会越来越远地向外扩张,直到最终消散在太空深处。它看上去太小了,太不显著了,凭借寻常的智力无法理解它的真实意义。

他们正在查看的,是两千年前发生的一场大灾变。他们正在查看着“天火”的外缘。它太热了,还没有冷却到白热的程度,因此整个恒星以每小时数百万公里的速度向太空中爆发开去。这是一堵不断扩张的火墙,它能够将最庞大的行星一口吞噬;至于行星的运行速度如何,根本无关紧要。然而从地球上看,它不过是一轮微弱的光圈,可见度也相当有限。

“我不知道,”哲美森柔和地说,“是否有朝一日,我们能发现为什么恒星会出现这种状况。”

“有时候,”莫尔顿答道,“我一边听着广播,一边想,也许来这么一下子是件好事情,火不是能杀菌嘛。”

哲美森显然吃惊了;这话太不像莫尔顿说的了,因为尽管他外表粗莽,却总是掩藏不住一副温暖的心肠。

“你不是认真的吧?”他抗议地说道。

“这个,也许不是。过去的上百万年里我们已经取得了一些进步,我琢磨着天文学家是该有点儿耐心的。不过看看我们眼前这一团乱麻——你就没担心过这该怎么收场吗?”

在莫尔顿的字句背后,有一股热情,一种深切的感情,哲美森为之震惊,也让他陷入了极深沉的不安。莫尔顿此前从来没有打开过情绪的闸门——从来没有真的表达过自己在专业领域以外的强烈感情。哲美森知道,他那钢铁般的控制力流露出脆弱的一瞬,恰好被自己看到了。这也撩起了他自己心里的一些事情,他像一匹暴起后蹄的惊马,抵御着心里的震荡。

两位科学家长久地相对盯视着,估量着,思索着,尝试着跨越人与人之间固有的鸿沟。接着,鸣声响起,令人惊怵——自动光谱分析仪宣告它的任务已经完成了。紧张的状态就这样打破了,日常的气氛再一次慢慢地罩住了他们。就是这片刻时光,有可能带来不可估量的后果,却颤巍巍地戛然而止,一切又重新回归于悬而不决的状态。

04

萨德勒没奢望过有一间自己的办公室,他仅仅希望在财会部某个角落里有一张委屈的写字台,结果倒也刚好如愿了。他没有为这个不开心,他巴不得别惹麻烦,也别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在任何情况下,他都会尽量少在写字台前逗留。所有报告书的最终撰写工作都在他私密的房间里完成——一间狭小的隔间,如果再小一点,就会害人患上幽闭恐惧症。在宿舍层,有一百个这样的单元,全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花了好几天,才适应了这种完全由人工营造出来的生活环境。这里是月球的中心,时间不复存在。月球的白昼和黑夜的温度差异是巨大的,然而却丝毫影响不到岩层一两米以下的地方,不论寒气热浪,到达这个深度之前都会消磨殆尽。只有人类世界的时钟在嘀嘀嗒嗒地计算着时间,每隔二十四小时楼道里的灯还会自动变暗,这样就营造出了“夜晚”。不过即使在那个时候,天文台也不会安睡。无论何时,总会有人值班。当然,天文学家们总是习惯在特定时段里工作,这让他们的夫人们很烦恼——除非在个别情况下,某位夫人自己也是天文学家。月球生活的节奏对他们来说并不是特别困难。抱怨最多的要数那些工程师,他们必须全天候地维持空气、电力、通讯,以及天文台内门类繁多的各项功能。

萨德勒心想,总的来说,行政人员最舒服。财会部、文娱部和商店即使停工八个小时,也无关紧要,只要医务室和厨房保持二十四小时运作就可以了。

萨德勒竭尽全力不去招惹任何人,而且确信到目前为止他做得相当成功。他已经见过了所有高层职员,除了总监本人(此刻正在地球),整个台里的人也大约见过一半了。他的计划是,兢兢业业地、一个挨一个地了解每一个部门,直到将能看的地方全看遍为止。等做到了这一点,他会坐下来思考几天。有些工作是急不得的,不管它有多么紧急。

紧急——是的,这是个主要的问题。虽然人家也没什么恶意,不过有人对他说过好几次了,他来的时间很糟糕。日益加剧的政治压力,将这个小社会的气氛也弄得很紧张,大伙儿的脾气也跟着急躁起来。不错,新星天龙的发现一定程度改善了气氛,因为发生了像这样天火熊熊的事件,大家也就无暇为无聊的政治问题分心了。不过同样的,他们也无暇顾及一个成本会计师,而萨德勒也没法责怪他们。

他在调查之余,拿出了所有拿得出的时间,逗留在休息室里。这里是员工们下班后放松的地方,是天文台的社交中心。有如此理想的条件,他可以好好地研究一下台里的男人和女人们。他们当中,有人是为了追求科学而将自己流放到了地球以外,又或者,退而求其次,是奔着那份高额收入来的——为了吸引奉献精神比较欠缺的人,薪水就不得不定得高一些。

尽管萨德勒并不沉迷于流言八卦,而且相比于人群,他对事实和数据更感兴趣,然而他知道,他必须尽可能地利用这个机会。其实,对于这个问题,他接到的指令是非常具体的,他认为有些没必要,那具体得甚至有些讽刺的意味了。然而不可否认,人的本性大致是相同的,不论是什么阶级,又或是在哪个星球上。萨德勒只消在吧台边一站,略作一番倾听,就已经获得了一些最有用的信息…

休息室的设计,体现出了很高的技巧和品味。不断变化的摄影壁画让人难以相信,如此宽敞的房间居然深深地构建在月壳以下。建筑师兴致所至,还在这里安排了一处篝火,其中堆放着真正的实木木柴,而且是永远不会烧尽的。萨德勒对此大为着迷,因为他在地球上从未见过这个。

如今他在游戏和日常闲谈中频频露面,表现相当不错,已经成为获得接纳的天文台一分子,甚至成了许多当地流言的传播者之一。除了成员们都具有超群的智力以外,天文台其实就是地球社会的一个缩影。除了谋杀(这多半也是迟早的事),差不多人世上的任何事情都在这里的某个地方同步上演。萨德勒一向极少因为什么事情大惊小怪,对这里当然也不例外。可以预见,计算部门的全体六名女性,在这个男性为主的社区度过这么多个星期后,一定会赢得脆弱的名声。总工程师同助理总工程师闹意见不说话,或是X教授认为Y博士是个如假包换的疯子,又或是Z先生玩牌的时候作弊,也统统不是什么稀奇事。所有这些都不是萨德勒真正关心的,尽管他津津有味地听着这些故事。这些只能说明,天文台是个欢乐的大家庭。

萨德勒捧着一本上个月出版的《三联行星杂志》,只见“不得带出休息室”的字样恰好印在封面女郎身上。他琢磨着是怎样一个滑稽的人物开了这么个玩笑,恰在此时,惠勒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这回又怎么了?”萨德勒问道,“又发现了一颗新星,还是想找个依靠的肩膀哭诉一下?”

他倒情愿是后者,而且要是没有别人,他还可以勉强借出自己的肩膀。到如今,他已经相当了解惠勒了。这位青年天文学家也许是天文台里年纪最小的员工,却也是最令人难忘的。他机智的讽刺,对上级权威的不敬,对自己观点的自信,凡事喜好争辩的习惯——所有这些都让他锋芒外露。不过有人(包括那些不喜欢惠勒的人)告诉萨德勒,他是个有才气的主儿,而且前程似锦。此刻,发现新星天龙为他带来的好心情还没有过去——凭这个就足以为他今后的职业生涯赢得声誉了。

“我在找长尾巴瓦格,他不在办公室,我要投诉。”

“瓦格纳书记么?”萨德勒尽可能地使用着纠正和责备的语气,“他半小时之前去了水利声学部。如果允许我发言的话,我想说,你居然不是投诉对象而变成了投诉人,是不是有些不寻常?”

惠勒咧开大嘴一笑,这让他好像个大男孩,难以置信地让人完全消除了戒备。

“我想你是对的。我也知道这类事情应该通过正常的渠道。不过这次相当紧急,有个傻瓜未经授权就着陆了,他破坏了我几个小时的工作成果。”

萨德勒不得不脑筋急转,这才想明白惠勒指的是什么事情。他想起来了,月球的这个部分是一块受限制的区域,如果不事先通知天文台,任何飞船都不允许飞过北半球上空。因为离子火箭会喷出耀亮夺目的火光,摄影曝光会因此遭到破坏,敏感精密的仪器也会遭到破坏。

“有没有可能是个意外事故?”突如其来的事件让萨德勒为之一惊,他问道,“它破坏了你的工作,真糟糕,不过那架飞船也许是碰上麻烦了。”

惠勒显然没想到这一层,他的火气立即有所缓和。他无助地望着萨德勒,似乎是琢磨着下一步该怎么办。萨德勒抛下杂志,站了起来。

“咱们要不要去通讯部?”他说,“他们应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介不介意我一道去?”

他在礼貌方面格外谨慎周到,从来不敢忘了低调隐忍。更何况,让别人觉得他在为你做好事,总归是个优雅的姿态。

惠勒立即采纳了建议,在前头带路直奔通讯部,倒好像这个主意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信号室是一间很大的房间,整洁得纤尘不染。它在天文台的最顶层,处在月球的月壳以下仅仅几米的位置上。天文台的神经中枢,即自动电话交换机就安装在这里;一台台监控器和发射机让这座遥远的科学基地同地球保持着联络。所有这一切都掌控在值班通讯主任的手里。这个人不太欢迎不速之客,于是贴出了一张大告示:未经授权的人士绝对、绝对不得入内。

“这个说的不是我们。”惠勒说着,推开了门。他立即遭到了反诘,因为一张更大的布告就在眼前:“这个说的就是你”。他面无难色地转头对咧嘴笑着的萨德勒补充道:“说到底,所有真的不该入内的地方都锁起来了。”话虽如此,他没有推开第二道门,而是敲了门,然后一直等到有人应道:“进来。”

这位值班主任正在分解察看一套对讲系统,似乎对眼前的打搅还有几分乐意。他立即呼叫了地球,联络了交通管制部门,询问那艘飞船到雨海去干什么,为什么不通知天文台。他们等待回复的时候,萨德勒在一架又一架设备之间溜达起来。

仅仅为了保持同地球的通话,或是在地月间发送些图片就需要这么多机器,的确令人吃惊。此时,萨德勒已经了解到,技术人员很乐意对那些真有兴趣的人们解释他们的工作,于是他问了几个问题,又尽可能地去理解人家回复给他的解释。他暗自庆幸,到目前为止,没有人怀疑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动机。于是他又想知道,如果他们只花一半的钱,还能不能做好手里的活儿。这里的人们接纳了他,把他当作一位有兴趣的好奇看客,因为很明显,他问的许多问题不可能同财务扯上什么关系。

值班主任在他的岗位上迅速地巡视了一下,此后不久,通过自动打印机传来了地球方面的回复。这是一条略微有些含糊的信息——

飞船行程事前未作安排。系政府公务。不曾发出过通知。未来仍有可能着陆。造成不便,很遗憾。

惠勒读着文字,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到这一刻之前,天文台的领空是神圣的。一名修士,如果自己的修道院遭遇了侵犯,不愤怒才怪呢。

“他们还要继续!”他急促而凌乱地说道,“我们的工作怎么办?”

“成熟点吧,小康(康拉德),”值班主任用放纵的口气说道,“你没听到新闻吗?要不然你就是太忙于照顾你的宝贝新星了?这条信息只说明了一个问题——在雨海里有什么秘密的事情。我只让你猜一次。”

“我知道,”惠勒说,“又是一次藏猫猫似的勘探,为了找到巨大的矿藏,还不想让大联邦的人发现。这种事儿太他妈的幼稚了。”

“是什么让你作出这样的解释呢?”萨德勒尖锐地问道。

“这个么,发生这种事情已经有好多年了。在城里任何一所酒吧都能听到最新的传闻。”

萨德勒还没进过“城”——这是他们对“中心城”的称呼。不过他觉得这种说法相当可信。惠勒的解释至少在表面上颇能言之成理,尤其是在当前这种情势下。

“我们只能因势利导了,我想只能这么办,”值班主任说着,又鼓捣起了对讲机,“无论如何,事情会有所缓和的。所有的一切都会移到我们的南面——那就是天龙另外一边的天空了。所以不会真的干扰你的主要工作了,对不对?”

“我想不会吧。”惠勒不大乐意地承认了。有一阵子,他似乎相当沮丧。这倒不是说,他是在盼着有什么东西来打搅他的工作,绝不是。不过他确实一直在盼着好好争斗一场,就这样把手抽回去,真的令他有些苦涩而失望。

如今,要看明白新星天龙已经不需要什么天文知识了。在日渐圆满的地球旁边,它显然已成了天际最耀亮的物体。即使是跟在太阳后面进入东方的金星,比起这位骄傲的新客也显得暗淡了。由新星投下的阴影已经十分明显,而且它的亮度还在增强。

根据无线电广播传来的新闻,在地球上,即使在白天也能清楚地看到它。一时间,有关新星的新闻曾将政坛消息挤出了头版,不过现在,现实的压力再次凸现出来。人类不能总是关注着永恒,毕竟,用光速计算,大联邦就在几分钟以外,而不是数百年以外。

05

至今仍有人相信,人类留在自己的行星上会更幸福些——不过到了这会儿,这样的奢望已经太迟了,一切都不可逆转。无论从哪个角度说,如果人类还固守地球,就不能被称之为人类。曾几何时,在活跃躁动的天性驱动下,他们超越了自己的世界,登山一般进入了天空,又潜入海洋;如今,在太空的深处,月球和其他行星又在召唤着他们。人类的不安分是不会有所缓解的。

一直以来,在月球上开拓是一项缓慢、痛苦,甚至悲剧般的事业。从始至终,它的代价都昂贵得不可思议。自人类第一次登陆以来,两个多世纪过去了,地球这颗卫星的大片地方依然没有开发过。当然,月面的每一处细节都已经通过太空摄影绘成了地图,然而在崎岖的球面上,还有一半以上的地方没有经过详尽的考察。

“中心城”和其他基地是花了偌大气力建造起来的。在炽热的白昼和墨黑的寒夜交替的月球上,它们是广袤荒原中承载生命的岛屿,是沉寂戈壁中的绿洲。有许多人质疑过,付出那么大代价在这里维持生存是否值得,因为火星和金星所提供的机遇比这里大得多。然而抛开所有的问题,人类还是离不开月球。它曾是走向太空的第一座桥头堡,至今依然是通往各行星的一把钥匙。一班又一班的航天机,从一个行星世界飞向另一个行星世界,中间都要在这里添加能量——在巨大燃料箱里填满颗粒极细的沙尘状燃料,接下来,粒子火箭会将这些燃料沙雾化之后喷射出去。在月球添加燃料沙,就可以不必从引力大得多的地球上起飞,如此一来星际间的旅行成本可以节省九成。的确,如果没有月球这个加油基地,经济实惠的太空航班就永远不能够实现。

经过验证,天文学家和物理学家的预料是对的——月球还具有巨大的科研价值。天文学最终从地球大气层的束缚中被解放出来之后,就获得了巨大的进步。的确,极少有哪个科学的分支没有从月球实验室获得便利。地球上的政治家不管目光有多短浅,毕竟都记取了一条教训:科学研究是文明的血脉,是可以永远获利的投资。

虽然进程缓慢,又遭遇了无数恼人的挫折,人类还是发现了生存之道,进而在月球上红火地过起了日子。他们发明了新兴的真空技术、低重力建筑学以及气温控制技术。虽然需要时刻警惕以防止侵害,人类还战胜了月昼和月夜这对魔鬼双胞胎。火烧般的白昼高温会使顶层膨胀,使建筑遭到破坏;极寒的夜又会将没有保护措施的金属结构拆散,因为它造成的物理收缩是地球上从来不会出现的。然而所有这些问题,最终都解决了。

任何一项新颖而富有野心的事业,远远望去都是危险而艰难的。月球再次证明了这一点。那些曾经显得无法克服的困难如今都成了月球的传奇佳话。曾经让第一批开拓者气馁的障碍如今几乎都被忘却。在人类曾经徒步奋斗过的月面上,今天的单轨机车可以载着来自地球的客人,奢华舒适地观光旅行。

从某些方面来说,月球的环境没有对天外来客构成阻挡,反而对他们有所帮助。例如,月球的大气。在地球上,大气层可以被视为良好的隔绝层,它不会影响太空对地球的观察效果,却足以构成抵挡流星的防护罩。绝大多数流星都被大气层阻挡在距离地表一百公里以外的高空。换句话说,它们是被空气的阻力“制住了”,停留在了空气密度并不高于月面大气的层面。事实上,月球的无形防护罩甚至比地球的更有效,那是因为月球的引力小,因此防护层向空中延展,比地球高远得多。

对于最初的开拓者来说,最惊人的发现也许就是植物生命的存在。很久以前,古希腊的阿里斯塔克斯和埃拉托色尼就做过猜测,根据某些火山口的明暗变化,他们推测月球上有某种形式的植物。不过在如此极端的条件下,植物如何存活,还是很难想象。当时的猜测是,有可能存在某些原始形态的地衣苔藓,而且如果能看到它们维持生命的手段,一定会很有意思的。

然而这样的猜测很有些偏差。略作深思就应该想到,月球植物应该是高度专门化的——极其复杂,唯有如此,才能应付得了严酷的环境。原始的植物不可能在月球存活,这道理同原始人类不能在月球存活是一样的。

最普通的月球植物往往发育成肥胖的球状,同仙人掌差不多。它们有带刺的表皮,可以防止流失珍贵的水分,植株上还到处分布着斑点,那是些透明的“窗口”,可以允许日光透射进来。自然界的这项即兴创作,也许会让许多人觉得吃惊,然而它却不是唯一的现象。在非洲也有些沙漠植物独立地进化成了这样的形态,因为它们也同样需要解决如何锁住阳光并防止水分流失的问题。

不过,月球植物也有其独有的特征,那就是它们天才的空气收集机制。那是一个精巧的封盖和阀门系统,颇有些像某些海洋生物的吸水器官。这类器官可以将水分纳入身体,其功能就好像一台压缩机。植物是耐心的,它们可以在巨大的岩石裂缝中等待多年。偶尔,月球内部会向外喷出二氧化碳或二氧化硫的轻云淡雾。这时候阀门就会疯狂地展开工作,透过气孔吮吸着每一个飘过身边的水分子,接着,一眨眼的工夫,这一缕水汽就会消散在稀薄得近乎真空的月球大气之中。

就是这样一方奇异的世界,如今已成了数以千计人的家园。这些人喜爱它的一切严酷条件,不愿回到地球。这里的生活简单,于是也就没有太多的事业前景和进取的动力。月球殖民地同地球之间有经济纽带,因而它们的关系紧密。然而事实上,它与大联邦的各行星有更多的相似之处。在火星、金星、水星上,人类正在开疆拓土,同大自然作战,这种经历同月球已经赢得胜利的战役非常相像。火星已经完全被征服了,它是地球以外唯一一个不需要人工辅助就可以任凭人类开放式行走的行星世界;金星之战也胜利在望,战利品则是地表面积三倍于地球的疆土;在别处,只剩下了几处前哨:赤日炎炎的水星和苦寒的外层空间是未来的挑战对象。

地球也在作此考虑。不过大联邦等得不耐烦了,再加上这位菲利普斯教授——他在动机绝对单纯的情况下,将这种不耐烦推向了极点。一篇科学论文使历史改辙,这不是第一次了,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萨德勒没有见过造成乱局的那几页数学论文,不过他知道它所得出的结论。在六个月的培训期间,有人教了他很多东西。有些是在空荡的小教室里同其他六个男人一起学的。从来也没人告诉过他这几个男的姓甚名谁。不过相当大一部分知识,他是在睡梦中或是恍惚催眠状态下得到的。也许有一天,这些信息还会以同样的技术从他大脑里删除。

就这样,萨德勒了解到,月球的表面包括两种截然不同的地貌——阴暗区域即是所谓的“海”;明亮区域通常是地势较高的地方,也是多山的地带。在明亮地区分布着无数的月球火山坑,显然是从上古至今遭遇无数次爆发的结果。相比之下,月海则都是些平坦和相对光滑的地区。“海”里偶尔也有火山口、月坑和裂缝,不过它们同山地相比,在形貌上要规整得多。

月海的形成,似乎比山地晚,也比天火熊熊中形成的早期火山链年轻得多。然而,在古早得多的地貌凝结成形以后,月壳再次在一些地方熔化,然后形成了阴暗光滑的平原地带,也就是所谓的月海。海内容纳着早期火山口的遗迹,还有像熔蜡一般坍塌下来的山陵,而“海岸”上则点缀着蚀毁过半的峭壁,以及一些几乎湮灭的环状平原。

科学家们长期为之努力的问题,如今由菲利普斯教授解决了,这个问题就是:为什么月球内部的热量仅仅从月海内特定的一些地区爆发出来,却没有去打扰那些古老的高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