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华北翻来覆去地看那张纸,上面除了赵文佳那封简短的信外什么都没有,当他翻动纸张时,折皱的部分会发出水样的波纹,很像用手指按压他那个时代的液晶显示器时发生的现象。郭医生伸手拿过那张纸,在右下角按了一下,纸上的显示被翻过一页,出现了一个表格。

  “对不起,真正意义上的纸张已经不存在了。”

  沈华北抬头不解地看着她。

  “因为森林已经不存在了。”她耸耸肩说,然后逐项指着表格上的内容:“你现在的名字叫王若,出生于2097年,父母双亡,也没有任何亲属,你的出生地在呼和浩特,但现在的居住地在这里——这是宁夏一个很偏僻的山村,是我能找到的最理想的地方,不会引人注意……不过你去那里之前需要整容……千万不要与人谈起你儿子,更不要表现出对他的兴趣。”

  “可我出生在北京,是沈渊的父亲!”

  郭医生直起身来,冷冷地说:“如果你到外面去这样宣布,那你的冬眠和刚刚完成的治疗就全无意义了,你活不过一个小时。”

  “到底发生了什么?!”

  医生笑笑:“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你不知道……好了,抓紧时间,你先下床练习行走吧,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

  沈华北还想问什么,突然响起了震耳的撞门声。门被撞开后,有六七个人冲了进来,围在他的床边。这些人年龄各异,衣着也不相同,他们的共同点是都有一顶奇怪的帽子,或戴在头上或拿在手中。这种帽子有齐肩宽的圆檐,很像过去农民戴的草帽;他们的另一个共同之处就是都戴着一个透明的口罩,其中有些人进屋后已经把它从嘴上扯了下来。这些人齐盯着沈华北,脸色阴沉。

  “这就是沈渊的父亲吗?”问话的人看上去是这些人中最老的一位,留着长长的白胡须,像是有八十多岁了。不等医生回答,他就朝周围的人点点头:“很像他儿子。医生,您已经尽到了对这个病人的责任,现在他属于我们了。”

  “你们是怎么知道他在这儿的?”郭医生冷静地问。

  不等老者回答,病房一角的一位护士说:“我,是我告诉他们的。”

  “你出卖病人?!”郭医生转身愤怒地盯着她。

  “我很高兴这样做。”护士说,她那秀丽的脸庞被狞笑扭曲了。

  一个年轻人揪住沈华北的衣服把他从床上拖了下来,冬眠带来的虚弱使他瘫在地上;一个姑娘一脚踹在他的小腹上,那尖尖的鞋头几乎扎进他的肚子里,剧痛使他在地板上像虾似的弓起身体;那个老者用有力的手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拎了起来,像竖一根竹竿似的想让他站住,看到不行后~松手,他便又仰面摔倒在地,后脑撞到地板上,眼前直冒金星。他听到有人说:“真好,那个杂种欠这个社会的,总算能够部分偿还了。”

  “你们是谁?”沈华北无力地问,他在那些人的脚中间仰视着他们,好像在看着一群凶恶的巨人。

  “你至少应该知道我,”老者冷笑着说,从下面向上看去,他的脸十分怪异,让沈华北胆寒,“我是邓伊文的儿子,邓洋。”

  这个熟悉的名字使沈华北心里一动,他翻身抓住老者的裤脚,激动地喊道:“我和你父亲是同事和最好的朋友,你和我儿子还是同班同学,你不记得了?天啊,你就是洋洋?!真不敢相信,你那时……”

  “放开你的脏爪子!”邓洋吼道。

  那个拖他下床的人蹲下来,把凶悍的脸凑近沈华北说:“听着小子,冬眠的年头儿是不算岁数的,他现在是你的长辈,你要表现出对长辈的尊敬。”

  “要是沈渊活到现在,他就是你爸爸了!”邓洋大声说,引起了一阵哄笑。接着他挨个指着周围的人向他介绍:“在这个小伙子四岁时,他的父母同时死于中部断裂灾难;这姑娘的父母也同时在螺栓失落灾难中遇难,当时她还不到两岁;这几位,在得知用毕生的财富进行的投资化为乌有时,有的自杀未遂,有的患了精神分裂症……至于我,被那个杂种诱骗,把自己的青春和才华都扔到那个该死的工程中,现在得到的只是世人的唾骂!”

  躺在地板上的沈华北迷惑地摇着头,表示他听不懂。

  “你面对的是一个法庭,一个由南极庭院工程的受害者组成的法庭!尽管这个国家的每个公民都是受害者,但我们要独享这种惩罚的快感。真正的法庭当然没有这么简单,事实上比你们那时还要复杂得多,所以我们才不会把你送到那里去,让他们和那些律师扯上一年屁话之后宣布你无罪,就像他们对你儿子那样。一个小时后,我们会让你得到真正的审判,当这个审判执行时,你会发现如果七十多年前就死于白血病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周围的人又齐声狞笑起来。接着有两个人架起沈华北的双臂把他向门外拖去,他的双腿无力地拖在地板上,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沈先生,我已经尽力了。”在他被拖出门前,郭医生在后面说。他想回头再看看她,看看这个被妻子称为他在这个冷酷时代惟一可以信任的人,但这种被拖着的姿势使他无力回头,只听到她又说:“其实,你不必太沮丧,在这个时代,活着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当他被拖出门后,听到医生在喊:“快把门关上,把空净器开大,你要把我们呛死吗?!”听她的口气,显然不再关心他的命运。

  出门后,他才明白医生最后那句话的意思:空气中有一种刺鼻的味道,让人难以呼吸……他被拖着走过医院的走廊,出了大门后,那两个人不再拖他,把他的胳膊搭到肩上架着走。来到外面后他如释重负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但吸入的不是他想像的新鲜空气,而是比医院大楼内更污浊更呛人的气体,他的肺里火辣辣的,爆发出持续不断的剧烈咳嗽。就在他咳到要窒息时,听到旁边有人说:“给他戴上呼吸膜吧,要不在执行前他就会完蛋。”接着有人给他的口鼻罩上了一个东西,虽然只是一种怪味代替了先前呛人的气味,他至少可以顺畅地呼吸了。又听到有人说:“防护帽就不用给他了,反正在他能活的这段时间里,紫外线什么的不会导致第二次白血病的。”这话又引起了其他人一阵怪笑。当他喘息稍定,因窒息而流泪的双眼视野清晰后,便抬起头来第一次打量未来世界。

  他首先看到街道上的行人,他们都戴着被称为呼吸膜的透明口罩和叫做防护帽的大草帽,他还注意到,虽然天气很热,但人们穿得都很严实,没有人露出皮肤。接着他看到了周围的环境,这里仿佛处于一个深深的峡谷中,这峡谷是由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构成的,说高耸入云一点都不夸张,这些高楼全都伸进半空中的灰云里,在狭窄的天空上,他看到太阳呈一团模糊的光晕在灰云后出现,那光晕移动着黑色的烟纹,他这才知道这遮盖天空的不是云而是烟尘。

  “一个伟大的时代,不是吗?”邓洋说,他的那些同伙又哈哈大笑起来,好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

  他被架着向不远处的一辆汽车走去,形状有些变化,但他肯定那是汽车,大小同过去的小客车一样,能坐下这几个人。接着有两个人超过了他们,向另一个方向走去,他们戴着头盔,身上的装束与过去有很大的不同,但沈华北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们的身份,并冲他们大喊起来:“救命!我被绑架了!救命!!”

  那两个警察猛地回头,跑过来打量着沈华北,看了看他的病号服,又看了看他光着的双脚,其中一个问:“您是刚苏醒的冬眠人吧?”

  沈华北无力地点点头:“他们绑架我……”

  另一名警察对他点点头说:“先生,这种事情是经常发生的,这一时期苏醒的冬眠人数量很多,为安置你们占用了大量的社会保障资源,因而你们经常受到仇视和攻击。”

  “好像不是这么回事……”沈华北说,但那警察挥手打断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