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德勒合上笔记本,叹了口气,把它收了起来。他再次瞥了一眼令人晕眩的谷底——此刻他正颤巍巍地悬浮在它的头顶。在悬崖的底部,采矿的“蟑螂”正从某一个地方出发,迅捷地爬行着;突然间,泛着光芒的崖壁上似乎出现了污斑,而且慢慢扩散着。(那是在多深的地方?两公里?三公里?)原来是一阵烟雾,从深处升上来,在真空中扩散着。萨德勒开始读秒,然后待到爆炸声响起,他就能计算出爆破点与他之间的距离了。不过他足足数了十二秒,这才想起他这是白费力气。纵然那是一颗原子弹,他也不可能听得见的。

蓝衣男子调整着照相机的背带,朝萨德勒点着头,宛然又成了一个标准的观光客。

“请给我十分钟撤离的时间,”他说,“记着,再见面的时候咱们就互不相识了。”

萨德勒对最后一句告诫相当厌恶。不管怎么说,他已经不再是纯业余选手。他已经全职上岗,到现在几乎已有半个月球日了。

伊基努斯车站的小咖啡店里生意萧条,萨德勒独占了一桌。大局势不稳定,游客也兴致受挫。所有已经来到月球的游客也都在尽快搭乘飞船往回赶。也许他们的选择是对的。如果发生祸乱,此地首当其冲。没有人相信大联邦会直接攻击地球,涂炭数以百万计的无辜生命。这种野蛮行径属于过去的时代——至少大家希望如此。可是谁又能肯定呢?战争爆发后谁又知道会怎样呢?地球太脆弱了,脆弱得充满恐惧。

有一段时间,萨德勒迷失在渴望和自怜的白日梦中。他不知道珍妮特能不能猜得出他身在何处,他也不能确定,现在,自己究竟是否想让她知道,那样恐怕也只能徒增她的担忧吧。

他一边喝着咖啡——虽说他在月球上还没喝到过值得品尝的,但还是不由自主地点了一杯,一边考虑着这位不知名的联络人向他提供的信息。其中包含的价值非常小,他依然在黑暗中摸索。关于莫尔顿的提示格外让人惊异,他也并不太重视。这位光谱学家身上有一种诚信的力量,让人很难相信他是个间谍。萨德勒很清楚,依赖这样的直觉是致命的错误,无论他个人的感觉如何,从现在起他要格外留意莫尔顿。不过他暗地里自己同自己打赌——从莫尔顿身上什么也查不出。

对于这位光谱分析部的负责人,他将自己所记得的所有事实罗列了一遍。他已经了解了莫尔顿的三次火星之行。最后一次是一年多以前,更晚些时候,总监本人也去过一次。而且,各行星的天文学家之间很讲兄弟情分,哪个高级职员在火星和金星上没几个朋友呢?

莫尔顿有什么不寻常的特征呢?除了那份引人好奇的超然和似乎与之矛盾的热心肠,萨德勒想不出别的来了。当然,莫尔顿还有又好玩又动人的“花床”(这是别人起的名字)。不过如果连这样无关大雅的怪癖也要去调查一番,那么他一定会一事无成的。

不过,有一件事情也许值得考察。他记下了一家莫尔顿购买耗材的商店(这恐怕是除了健身房以外莫尔顿造访的唯一一个地方了)。那样的地方别的反谍报特工也许会粗心地错过的,想到这里,萨德勒感到欣慰,因为这说明他没有放过任何线索,于是他付了账,走过连接咖啡店和车站的小小走廊,走进了这座好似被废弃的车站。

他搭乘支线列车回到了中心城,途中经过了地形格外崎岖破碎的特里斯纳凯尔环形山。在几乎整个旅途上,单轨车都伴随着一座座缆索支架,它们传递着满载矿物的桶形吊车,从伊基努斯发出,又将空桶原路送回。一段段长达一公里的缆索,首尾贯连——如果没有紧急的货运要求,它们是最廉价最实用的传送工具了。然而,当中心城的穹顶出现在地平线上不久,缆索就改变了方向,向右画了条弧线,远去了。萨德勒可以看见它们一路跋涉,直奔视野尽头的巨大化工厂——月球上所有人类的衣与食都要直接或间接地依靠它的产出。

在城里,他俨然一副常住客的姿态,从一个穹顶走到另一个穹顶,再也不感到陌生了。首先,他要去修剪太久没打理过的头发。天文台的一位厨师在这里兼职做理发师,挣点外快。不过萨德勒见识过他的手艺以后,决定还是求助专业发型师。

接下来,他要去健身房做十五分钟的离心机锻炼。同往常一样,健身房里充满了天文台员工,因为他们都希望一旦回到地球,立即就能重新适应。使用离心机需要排队,于是萨德勒将换下的衣服丢进存衣柜,先去游泳了。到后来,离心机的鸣声渐渐平息,他知道轮到自己了。在与他同一批登机的乘客中,他颇感讽刺地发现了第一部分名单中的两个人——惠勒和莫尔顿。等候的乘客中还有至少七人名列第二部分。不过会在这里看到他们并不令人惊奇,因为百分之九十的天文台员工都名列在第二部分名单上。严格讲,这部分的标题应该是:“所有聪明有活力足以身为间谍,但尚未显示出足够证据成为构成嫌疑人的名单”。

离心机能搭载六人;它有一个聪明的安全装置,只要机内的负载不能完全平衡,它就不允许机器启动。于是出现了这么一幕:萨德勒身边的一个胖子必须同对面的瘦子交换座位。接着,马达开始加速,载人舱好像一面大鼓,在轴心的带动下开始旋转起来。随着速度加快,萨德勒感到自己的体重稳步地增加着。载人舱的垂直方向也在变化——它以“大鼓”的中央为圆心,来回摆动。他深深地呼吸着,尝试着举起自己的胳膊,却发现它们好像灌了铅。

萨德勒右边的男子,摇晃着站起来,然后开始来回走动。地上有仔细地画好的白线,规定了他的活动范围。所有其他人也开始了同样的活动。如果以月球的地平面为参照,这是一幅奇异的景象:他们都站在一个垂直的立面上。然而他们却黏在上面不会跌落,因为离心机给了他们六倍于月球引力的作用力——它同地球上的引力是相等的。

这种感觉并不舒服。几天前,萨德勒第一次尝试离心机锻炼的时候,他几乎完全不能相信他这辈子一直就是在这样的重力场中度过的。按理来说,他应该很快就能重新适应,然而此刻,人造的重力让他觉得自己虚弱得像一只小猫。离心机慢慢减速的时候,他真心感到快意——终于又可以爬行着回到轻柔而友善的月球重力场了。

坐上离开中心城的单轨车,他已经是又累又倦了。此刻,新的白昼正在来临,依然隐身不出的太阳正从西边的群山后渗出光芒,然而这些都不能让他振奋起来。他来到这个地方已经超过十二个地球日了,漫长的月球之夜正在进入尾声。然而什么样的事情会伴随着白昼一起到来呢?——他不敢想下去。

13

只要你留心去找,每一个人都有弱点。哲美森的弱点太明显了,简直让人不忍心去利用。然而现在的情势,却容不得萨德勒存有什么良心上的顾忌。天文台人人都知道,这位年轻的天文学家爱画画,而他的作品多少有些好笑。没有人鼓励他。尽管萨德勒也觉得自己很伪善,却还是假扮起了知音和画迷的角色。

花费了一段时间,他才突破了哲美森的矜持和保守,开始和他坦诚地交谈。这种工作急不得,否则难免引起怀疑。不过萨德勒的进展还算顺利,因为他采用了最简单的技巧。既然哲美森的同事联合反对,他就偏偏支持。每次哲美森画了新的作品,他就会用上这一招。

将话题从艺术转向政治,比预想的简单些,因为最近这些日子政治气氛笼罩了一切。然而颇有些奇怪的是,哲美森首先提出了萨德勒想问的问题。显然,他事先就条理清晰地思考过。其实,自从原子能在地球诞生以来,它背后的课题就越来越严重地纠缠着每一位科学家。

“你会怎么做,”萨德勒从中心城返回数小时之后,哲美森突兀地问他,“如果你必须在地球和大联邦之间作出选择的话?”

“为什么问我?”萨德勒答应着,试图掩藏起他的兴趣。“我问过很多人了。”哲美森回应道,他的语气里透出一种惆怅——就像是身在一个陌生而复杂的世界里,寻找着向导的引领,“你还记得咱们在休息室里的那场争论么?当时梅斯说:‘不管是谁,他要是草率地说,这是我的星球,管它是对还是错,这个人就是个混球。’”

“我记得。”萨德勒谨慎地回答。

“我想梅斯是对的。忠诚同出生地无关,忠诚是要你忠于理想。道德和爱国之间有时候是会有冲突的。”

“你怎么会想到这些哲学化的信条?”

哲美森的回答出人意料。

“新星天龙,”他说道,“我们刚刚收到来自大联邦木星以外天文台的观测报告。是通过火星传过来的,有人还在报告里附了一张便条,莫尔顿拿给我看的。没有署名,很简短。上面只是说‘无论发生了什么’,‘无论’两个字写了两遍,他们都要继续把这些报告送到我们手里。”

萨德勒心想,这是科学界团结精神的又一个动人例证,显然它给哲美森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大多数人——当然这里指的是大多数非科学工作者——会认为这是一件很琐碎的小事。然而在关键时刻,这种小事会震荡人的心灵。

“我不知道你由此到底推断出了什么,”萨德勒说着,有一种如履薄冰的感觉,“说到底,人人都知道大联邦也有很多人,诚实、善意、合作互助,和这里没什么两样。不过,要管理这么大一个太阳系,你不能感情用事。如果大联邦和地球真的要摊牌对决了,你还会这样犹豫吗?”

沉默良久,哲美森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他答道,“我真的不知道。”

这是一个绝对诚实而坦率的回答。在萨德勒看来,就凭这个,就足以将他从嫌疑人名单上删除了。

雨海里那起奇幻的“探照灯”事件,发生在将近二十四小时之后。这一“天”的“早晨”,萨德勒同瓦格纳一道喝咖啡的时候听说了这个消息。这个时间,瓦格纳通常都在行政部附近。

“这件事情让人深思啊,”萨德勒走进书记办公室的时候,瓦格纳说道,“电子部有位技师,不多久之前就在上面的观测塔顶上,欣赏着美景,突然之间有一道光束从地平线射过来。维持了大约一秒钟。据他说那是灿烂的蓝白色的光。毫无疑问它是从惠勒和哲美森上次去过的那个地方传来的。我知道他们给仪器仪表部造成过麻烦,我刚刚还检查过。他们的磁力计十分钟前完全紊乱了,我们而且还检测到了几处当地的月震。”

“我看不出来一道探照灯光怎么会造成这些后果。”萨德勒应着,完全摸不着头脑了。紧接着,这些话的全部含义一下子涌上心头。

“一道光束?”他喘息着说道,“怎么会,不可能。在真空当中怎么可能看到单向的光束?”

“说得对,”瓦格纳说道,由于给对方带来了神秘感,他显然因此感到满意,“只有在光线穿过空气和尘埃的时候你才能看见一道光束。而且那道光真的很耀眼——几乎是眩目。技师威廉姆斯的原话是‘像一根固体的柱子’,你知道,依我看那是个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萨德勒回答着,心里在怀疑瓦格纳是不是真的知道真相,“我一点也不知道。”

这位书记先生看起来颇有些脸红,似乎是在为自己的理论感到害羞。

“我认为那是个军事要塞。我知道听起来有点玄,不过你仔细想一下就会明白这是唯一解释得通的说法。”

还不等萨德勒回答,甚至还不等他组织好一个思路,书桌上传来一阵鸣响,瓦格纳的远程打印机里吐出一张纸。这是一张标准的通讯表格,不过上面却印着一条不那么标准的信息——猩红的“紧急”字样。

他一边大声地朗读,一边睁圆了双眼:

紧急通知柏拉图天文台总监:请将所有地面仪器拆卸转移,连同所有精密设备移至地下,拆卸工作从大型望远镜开始。轨道交通将暂时停开,直到获得进一步通知为止。尽可能使所有属员始终留在地下。强调,这是预警措施,重复一遍,这是预警措施。预计没有紧迫的危险。

“照这么说,”瓦格纳慢慢地说,“看起来…我想我的猜测是完全正确的。”

这是萨德勒第一次看到天文台全体属员聚集在一起的景象。麦克劳伦教授站在休息室尽头的讲台上——按照传统,这里是发布通告,举办小型音乐、戏剧表演以及开展其他娱乐项目的地方。然而现在,众人得到的却不是娱乐。

“我完全理解,”麦克劳伦苦涩地说,“这对各位的研究工作意味着什么。我们只能盼望,这样的转移完全是没必要的,几天后大家又能恢复工作了。不过,显然,我们决不能让设备担一点风险。五百和一千厘米望远镜必须立即封起来。我完全不知道这场危机会是什么样的情况,不过我们的处境似乎不太有利。如果敌对行动真的爆发,我将立即联络火星和金星,提醒他们这里是科研机构,让他们别忘了有许多他们的国民都曾做过这里的贵客,而且我们在军事上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价值。现在,请大家在各自部门负责人的身后集中,尽可能迅速、高效地接受指令,采取行动。”

总监从台上走下来,原本矮小的他现在似乎又缩小了一圈。所有在场的人,以前或许也曾狠狠地骂过他,然而这一刻,却没有人不与他心意相通的。

“有什么我能做的吗?”萨德勒问道,因为他很快被排除在了应急方案之外。

“以前穿过太空服吗?”瓦格纳问道。

“没,不过我不介意试试看。”

书记先生坚决地摇摇头,萨德勒很失望。

“太危险了——你也许会有麻烦,再说,太空服的数量也不够充足。不过我可能得在办公室里处理一些事情——我们要把所有的课题和项目重新组织,同时使用两套时间表;所有的排班和日程都要重新制定——你可以协助这项工作。”

志愿者总是会被派去做这种事,萨德勒心想。不过瓦格纳是对的,在技术团队里他完全帮不上忙。就他自己的使命而言,在书记办公室比在别的地方更有利,因为从现在开始,那里就是天文台的运作指挥部了。

萨德勒厌恶地想着:现在,一切都无关紧要了。如果真有那么一位X先生,而且还身在天文台,那么他大可以因为完成了任务而松一口气了。

根据决议,有些仪器,必须承担一些风险。它们的规模都比较小,更新起来比较容易。操作保障部(某个酷爱军事化术语的人给它起了这么个名字)决定集中精力处理好那些价值连城的巨型望远镜和定天镜的光学部件。

惠勒和哲美森驾驶着费尔迪南号取回了干涉仪的镜片——这是一台巨大的仪器,它的一双“眼睛”相隔二十公里,凭着它们,可以测出恒星的直径。然而,最主要的工作还是围绕着一千厘米反射镜展开的。

莫尔顿是反射镜团队的负责人。如果没有他,没有他对望远镜光学和技术特征的详尽了解,这项工作就无法展开。当然,如果这台望远镜的结构和传统的一样,是一个完整的单元,就像仍然立在巴乐马山顶的那一台那样,那么即使有了他的帮助,也无济于事。所幸,这台望远镜的镜片是由一百多个六棱形构件组成的——它们彼此拼接在一起,构成一幅巨大的马赛克。每一个构件都可以单独拆卸。这是一项缓慢而枯燥的工作,而且要想重新组装整台望远镜,又需要花几个星期的时间,还要保证异乎寻常的精确度。

太空服的设计并不适合这项任务,有一位操作者,也不知是因为缺少经验还是太匆忙,竟然在搬运一块构件的时候,让其中一端从手上滑落了。还不等有人伸手托住,硕大的六角形熔凝石英已经摔裂了棱角。这仅仅是个光学上的事故,在眼前的情况下算是值得庆幸了。

作业开始后十二个小时,最后一位疲惫而沮丧的操作人员从密封过渡舱穿过,回到了室内。只有一个研究项目照常继续——留下一台望远镜,继续跟踪正在消退的新星天龙,观测它的沉沦和最后的湮灭。无论有没有战争,这项工作还是可以继续的。

两台巨型仪器的镜片宣告安全转移,此后不多久,萨德勒来到了一座观测塔上。他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看看这些星辰和亏缺中的地球,便想在撤到地下之前留下一份记忆。

眼睛所能看到的天文台,几乎没什么变化。一千厘米反射镜的巨大镜筒依然昂首指着天顶;为了将镜片拆下来,镜筒被旋到了垂直的角度。轻微的冲撞就可以破坏这个庞然大物,在今后的危难时光里,它必须独自承当一些风险了。

在户外,依然有几个人在走动。萨德勒注意到,其中一个人是总监。他恐怕是月球上唯一一位穿上太空服依然可以认得出的人了。他的太空服是专门定制的,使他的身高凑足了一米五。

一辆搬运设备用的敞篷卡车朝着望远镜疾驶而去,微微扬起了一缕缕尘沙。望远镜支架安置在环形轨道上,以便自由转动。卡车开到轨道边停下来,一些身穿太空服的身影笨拙地挤上了车。随后它轻快地转弯向右驶去,不久就驶下一条通往车库的坡道,消失了。

整个地面都被抛弃了,只剩下天文台盲目地留下来的一台观测仪器,依然指向北方,在探照灯光束的照耀下,对抗着人类的愚蠢行径。接着扬声器里传出的公告响彻了全台。萨德勒依照指令撤除了观测塔,不太情愿地回到了地面以下的深层。他本希望能多逗留些时候,因为再过几分钟,柏拉图平原的“西墙”就要升起月球的黎明曙光。没有人在这里迎接最初的几缕阳光,似乎不无遗憾。

月球正在缓慢地倾向太阳,然而它永远不会倾向地球。白昼的边界爬过了群山、平原,驱赶着难以想象的长夜极寒。亚平宁山脉面朝西方的一整面“墙壁”已经光明耀眼,雨海也已经爬进了晨光之中。然而柏拉图平原上依然一片昏暗,能接受到的只有日渐亏缺的地球之光。

西方天空的较低处,突然出现了一片四散分布的“星辰”。阳光触及到了大平原的“环形墙”顶端,时间一分分过去,“墙顶”的一座座山峰被阳光渐渐连缀在一起,变成了一条燃烧的项链。现在,阳光照遍了整个环形火山口——东边的“城墙”也进入了晨光。在地球上,所有的观测者都可以看到,柏拉图平原变成了一道完整的光环,中间包裹着一团墨黑的阴影。然而从现在起还需要几个小时,太阳才能照遍所有的山峦,战胜月夜最后的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