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德勒跟着莫尔顿穿过门帘,走进车厢,在那里,侍者正在为这个乘客的小集体铺餐盘。

“你们一向只有这么少的乘客吗?”萨德勒问道,“我以为这样在经济上不太划算。”

“那要看你所说的‘经济’是什么意思,”莫尔顿答道,“这里的很多东西列在你的资产负债表上会显得很滑稽。不过开通这趟车成本并不高。设备永远不会老化,不会生锈,没有气候的影响。机车每隔几年才做一次检修。”

显然,这是萨德勒没有考虑过的。他还需要学习许多东西,其中有些东西也许会很难。

餐点的味道不错,就是吃不出来是什么。就像月球上的许多东西一样,它们想必也是在大规模的溶液养殖场里培养出来的。这些养殖场占地很广,漫布在月球的赤道地带。肉食按理也应该是人工合成的,也有人可能把它错当成牛肉,不过萨德勒知道,月球上唯一的母牛在喜帕恰斯动物园里,过着珍稀动物一般的奢侈生活。他有一副魔鬼般的记忆力,总是能够不由自主地调出这种没用的信息。

也许是餐点的作用,其他几位天文学家比原先更友善了些,当莫尔顿博士介绍他们的时候,他们都表现得很友好,而且有几分钟,还尽力避免自顾自地高谈阔论。然而,很明显,他们对他的使命是怀有警惕的。萨德勒能看得出来,这些人心里都在打着算盘,回顾着各自挪用过的款项,琢磨着一旦遭到质询又该怎样自圆其说。无需怀疑,他知道他们都能编出高度可信的故事,而且如果他真想逮住他们,他们还能用科学的幌子来蒙蔽他。以前他也经历过这些,虽然当时的具体情况同眼前不太一样。

机车进入了旅程的最后阶段,穿越雨海的六百公里路程几乎是一条水平的直线,其间仅仅向东绕行了一小段,为了避开阿基米德大平原周围的小山。萨德勒舒舒服服地坐定了,拿出简报研究了起来。

他摊开组织结构图,铺满了大半张桌子。图表由几种不同的颜色构成,分别对应着天文台里不同的部门,印制得工整清楚。萨德勒带着几分厌恶地看着它。他记得,上古人类曾被定义为“制造工具的动物”,而他认为现代人最好的定义应该是“浪费纸张的动物”。

在“总监”和“副总监”的标题下,图表一分为三,分别冠以“行政”“技术服务”“天文台”的标题。萨德勒找寻着莫尔顿博士的名字,有了,就在“天文台”的框图里,就列在“首席科学家”的下面,排在“光谱分析”一栏的首位。照名单的排列推想,他应该有六名助手,其中就有莫尔顿方才向他介绍过的哲美森和惠勒。他还发现,单轨车上的另一位乘客并不是什么科学家——在图表上,此人的名字独占一个框图,而且除了总监本人,他无需对任何人负责。萨德勒猜想,这位书记瓦格纳多半是相当有权势的人物,值得好好研究一番。

他研究着图表,已经花去半个小时了,完全沉迷在图上的枝枝杈杈之中,直到后来,有人打开了收音机。轻柔的音乐弥漫在车厢里,萨德勒对此并不反感。凭他的定力,比这更恶劣的干扰也能抵御得了。接着,音乐停了,短暂的停顿后,嘟嘟的报时声响了六次,一个温和的声音说道:“这里是地球,第二频道,星际广播网。刚才最后一响是格林尼治时间二十一时整。下面播报新闻。”

广播信号没有丝毫干扰。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似乎就是从某座本地电台转播的。不过萨德勒早就留意到,机车顶上安装的天线系统斜插向天空,所以他知道这节目的信号是直播的。他们听到的每一个字都是在大约1.5秒之前从地球上发出的,还有许多人还需要好几分钟才能听得到——如果大联邦的飞船在土星以外收听,则需要几个小时。而来自地球的声音还会向更远的地方传播、扩张、消散,比人类探险所到过的极限还要遥远得多——它会一直向半人马座阿尔法星传播过去,直至最后,湮灭在各星体自身发出的电波里。

“下面播报新闻。来自海牙的消息,外星资源会议已经宣布中止。大联邦的代表团明天即将离开地球,此前总统办公室已就此发布以下声明…”

一切尽在萨德勒预料之中。然而,不管多早之前就已预计到了,但当担忧终于变成了事实,终归会有一种心里一沉的感觉。他瞥了一眼同伴们。他们是否意识到此事有多么严重呢?

他们当然意识到了。瓦格纳书记表情严肃地用双手托着下巴;莫尔顿博士朝椅背上一靠,闭上了双眼;哲美森和惠勒专注地盯着桌面,神态阴郁。尽管使命在身,又远离地球,他们却没有因此同人类世界的主流隔绝开来。

广播的语气很冷漠,委婉的外交辞令却掩藏不住抗拒、争辩和威胁,月球之夜的寒气似乎也因此从墙缝里渗漏进来。苦涩的事实,难以面对,而数以百万计的人民却依然生活在愚人的乐园里。他们会耸耸肩,强颜欢笑说:“别担心——一切都会过去的。”

萨德勒可不这么认为。他坐在通体闪光的柱形车厢里,向北飞驰着驶过雨海,心里明白,两百年以来人类将第一次面临战争的威胁。

02

如果战争爆发,萨德勒想,那将是情势所迫,而不是苦心孤诣的政策造成的悲剧。的确,棘手的现实导致了地球同她的各个前殖民地发生了冲突,在他看来这一切有时候就好像自然界开了一个恶劣的玩笑。

即使在这趟既不受欢迎也出乎意料的任务之前,萨德勒就对眼前危机背后的现实十分清楚。此前它已经酝酿发展了很久,伴随了一代人,而行星地球的特殊位置则是它的起因。

人类物种诞生的地方,是太阳系内一个独一无二的世界,这里的矿产丰饶,其他地方无法相比。命运的偶然安排让地球人在科技方面获得了飞跃般的起步。然而当人类到达其他行星后,他们却失望而惊讶地发现,许多最关键的必需品仍然需要依赖故土地球。

地球是所有行星中密度最高的,只有金星与她接近。然而金星没有卫星,而地月系统形成了一个双天体世界,这是其他行星系统所没有的。这个结构是怎样形成的,至今仍然是个谜团,然而已经知道的是,当地球仍然是熔融态的时候,月球与地球间的距离仅仅是现在的一个零头,而月球扰动起液态塑料般的物质,在地球上造成了巨大的潮汐。

这些内部潮汐造成的结果,就是地壳内含有丰富的重金属——远远胜过其他任何行星。别的星球将宝藏深藏在难以触及的核心,用高温高压保护起来,阻挡着人类的掠夺。于是,当人类文明从地球扩展出去的时候,对母亲故土的资源消耗稳步地向上攀升。

较轻的元素在其他星球上有无穷无尽的储量,然而一些至关重要的金属,如汞、铅、铀、钚、钍、钨则几乎完全开采不到。其中有许多元素是不存在替代物质的。尽管历经两个世纪的努力,用合成的方法来大规模生产它们依然不现实——而现代科技离开了它们又无法维持。

这是个不幸的处境,对于火星、金星和各大卫星上的一个个独立共和国来说,这个境地更是令人恼火——如今他们已经联合起来,成立了一个大联邦。眼下的形势,让大联邦不得不依赖地球,这阻碍了他们进一步向太阳系的最前沿拓展。尽管他们也搜索过各个小行星和各行星的卫星,在世界形成之初留下的残余物中苦苦找寻,得到的却只有毫无价值的岩石和冰。他们不得不伸出手,向地球母亲一克一克地乞讨十二种比黄金还珍贵的金属。

而且,自从空间旅行开始兴起,两百年来地球对她的星外子孙表现出越来越强烈的嫉妒,如果不是这样,事情还不会那么严重。这是个很俗套的情节,也许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英格兰同美国殖民地之间的历史掌故。虽然常言说得好,历史永远不会重复,不过历史上的一些局面的确会重现。如今的地球统治者比当年的乔治三世聪明得多,然而,他们也渐渐地表现出了与那位不幸的君王相同的反应。

双方都有各自的立场,这也是人之常情。地球疲惫了,她已经消耗了自己,为各星体输送了血液。她眼看着权力从手中滑落,而且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未来。她又为何要加快这个进程,为自己的对手提供他们所需要的工具呢?

另一方面,大联邦回望着他们的发祥地,温情之中又带有轻蔑的意思。大联邦已经把一部分人类吸引到了火星、金星和各大行星的卫星上,而这些人往往是最优秀的知识分子和最有冒险精神的英杰。在地球以外有最新的疆域等待开拓,从那里可以向外星扩张,永远没有限制。人类所要面对的,是前所未有的巨大挑战。要想迎接挑战,必须具备极高的科学技能和永不退缩的决心,然而这些,已经不再是地球所具备的基本美德了。即使地球方面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她也无法为缓和局势而有所作为了。

以上这一切或许会导致不和谐的调子以及星际间的谩骂,却决不会引发暴力。还需要有别的因素诱发,需要一颗最终的火花——它所引发的爆炸声,将会回响在整个太阳系。

如今,这颗火花被打着了。全世界都还蒙在鼓里,短短六个月前,萨德勒本人对此也同样地懵懂无知。中央情报署是一家影子机构(萨德勒虽不情愿,却也成了它的成员之一),它一直在为消除恶果而日以继夜地工作。从表面看,一篇题为《月面特征形成的量化理论》的数学论文是不能引发一场战争的,可是别忘了,阿尔伯特?爱因斯坦也曾有过一篇论文,同样是理论性的,却的确导致了一场战争的终结。

这篇论文是大约两年前由牛津大学的罗兰德?菲利普斯教授完成的。作者是位平和的宇宙学家,对政治没有兴趣。当时他将论文提交给了皇家天文学会,此后迟迟没有公开发表,也没有就此给他满意的解释。不幸的是,后来发生的事情,让中央情报署大为紧张——菲利普斯教授天真地将论文副本寄给了火星和金星上的同行们。曾经有人不遗余力地想把它们拦截下来,然而却落空了。如今,大联邦方面一定已经知道,月球并不是一个贫瘠的世界,同他们两百年来所相信的情况并不相同。

泄露出去的信息无法追回,而且,关于月球,还有其他一些同等重要的事情是大联邦不应当去了解的。然而不知怎么回事,他们正在研究着这些事情。又不知怎么回事,有关的信息正在泄露,从地球到月球,然后流向其他行星。

萨德勒心想,如果是一幢房子漏水,你就该去请管道工。然而对这种无形的泄漏又该怎么处理呢——更何况在这片非洲大陆一般大的天体表面,泄漏可能发生在任何地方。

他对中央情报署的范围、规模、运作方法依然所知很少——而且,尽管没有流露出来,他还是因为自己的私人生活遭到打扰而暗自讨厌它。在受训之前,他的职业同他现在假扮的角色完全一致——会计师。六个月前,他经过了面试,又有人授予他一份工作,工作内容语焉不详,背后的原因也没有明确的解释,而且他多半是永远也不会弄明白的。他颇为自愿地接受了——有人明确地告诉他,他还是不要拒绝的好。从那时起,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催眠状态下度过,接受各种不同信息的灌输,在加拿大的某个昏暗的角落里过着僧侣般的生活(至少他认为那个地方应该是加拿大,不过也大有可能是格陵兰或西伯利亚)。如今他来到了月球,在星际的棋局中充当一枚无关紧要的小卒。等着吧,等到所有令人感到挫败的经历过去,他一定会非常高兴的。对他来说,有人居然会志愿去做秘密特工,算是一件难以置信的事情。如此不文明的行为,只有非常不成熟或不平衡的人才会从中获得满足感。

不过他也得到了几项补偿。如果通过寻常途径,他是永远没机会造访月球的,而今后的岁月里,他眼下累积的经验也许会成为一笔真正的财富。萨德勒一向喜欢把眼光放远,尤其是在现在沮丧的心境中,更是如此。的确,现在的处境,无论是在星际关系的层面,还是对于他个人,都已经够令人沮丧了。

地球的安全的确是不得了的责任,然而对个人来说,这又是个太大的题目,犯不着为之操心。对于事情的原因,不管别人怎么说,星际政治都是个宏大得无法考量的问题,普通人更关心的还是日常生活里的事。对于宇宙观察家来说,萨德勒最最担心的事情似乎太微不足道了——他关心的只是人类中的一个分子,一个单独的个体。他琢磨着,他在他们结婚纪念日这一天居然出了远门,珍妮特会不会原谅他?最起码她会盼望他来个电话,而这恰恰是他不敢做的事。他的妻子和朋友都以为他还在地球上,而从月球打电话回去必然会暴露自己的位置,因为两秒半的延迟时间会立刻让他无法隐瞒。

中央情报署能够搞定很多事情,然而他们却没本事让电磁波加速。根据他们的承诺,他们会按时把他的纪念日礼物快递出去——不过他们不能告诉珍妮特他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安全是个极其庄严的课题,在保障安全的名义下,他要对自己的行踪保密,对妻子撒谎,不能有丝毫苟且。

03

康拉德?惠勒对比完了磁带,从椅子上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了三趟。从他的举手投足中,经验更丰富的老手可以看得出,他在月球上还是个新客。他同天文台的团队刚刚共事了六个月,依然在矫枉过正地适应着现在所处的摩擦重力环境。他的同事们步态流畅从容,近乎于慢动作,相比之下,他的动作就显得急迫而生硬。当然,动作的突兀也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他的脾气,他的缺乏纪律性,以及他的轻率武断。如今他正在试图克服这副坏脾气。

他以前也犯过错——不过这一回,错不了,不可能有什么疑问了。事实俱在,绝无争议,计算结果也明白无误——答案是令人生畏的。在外太空的深远处,一个恒星以难以想象的爆破力发生了爆炸。惠勒看着他刚刚写下的数字,又检查了一遍,这是第十遍了。接着,他拿起了电话。

希德?哲美森受了打搅,不开心了。“真的很重要吗?”他问道,“我在暗室里给老莫尔做点东西。无论怎样,这些图版还没洗出来,我得等着。”

“那需要多久?”

“哦,也许五分钟。然后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我觉得这事儿真的很重要。只需要一会儿工夫。我就在‘第五仪器室’。”

哲美森赶到的时候,依然擦拭着手上的显影剂。三百多年过去了,摄影技术的某些要素依然没多大变化。惠勒相信,这一切都是可以通过电子方法完成的,因此在他看来,他这位朋友的有些行为简直是炼金术时代的残渣余孽。

“怎样?”哲美森问。一如往常,他不会说一个字的废话。

惠勒指了指写字台上打了孔的磁带。

“我对综合计量议做例行检查。它检测到了一些情况。”

“它一贯如此,”哲美森嗤之以鼻,“在天文台哪怕有人打个喷嚏,它也会有反应,就好像发现了新的行星。”

哲美森的怀疑主义具有坚实的依据。综合计量仪是一台花样百出的仪器,很容易被误导,很多天文学家都觉得它只会添麻烦,没什么价值。可它偏偏是总监大人最宠爱的项目之一,所以除非管理层换班,没人能把它处理掉。这是麦克劳林总监自己的发明——那是在更早些的时候,当时他还有时间从事具体的天文学研究工作。这是一台自动的太空监察仪器,为了观察到一颗新星在天界燃烧,它可以耐心地等待几年,接着,它就会鸣响警钟,引起观测人的注意。

“瞧,”惠勒说,“这是记录。别光听我嘴上说的。”

哲美森将磁带放在转换器上播放出来,记录下数字,又迅速计算了一下。惠勒满意地微笑着,眼见他的朋友惊得简直要掉落了下巴,他感到一阵释然。

“二十四小时内亮度达到了十三级!哇!”

“我算出来是十三点四,不过也够精确了。照我看,这是颗超新星,而且距离很近。”

两位年轻的天文学家沉默着彼此对望。接着哲美森说道:“这也太理想了,不太可信。先不要告诉大家,等到我们有把握了再说。咱们先看看光谱,权当它是颗普通的新星。”

惠勒的眼神如在梦中。

“上一颗超新星在我们的银河系出现是什么时候?”

“那是第谷星——不,不是它,还有一颗更晚一些的,大约在1600年。”

“总而言之是很久以前了。这么一来我在总监手下又有好日子过了。”

“也许吧,”哲美森冷淡地说,“也只有超新星才能有这样的功效了。你去准备报告吧,我会去准备好光谱分析图。咱们不能贪心。其他天文台也会想插手的。”他望着总和计量仪——此刻它恢复了常态,继续耐心地搜索着天空。“我想你已经给自己捞到资本了,”他又补充道,“哪怕除了飞船的灯光之外你再也找不到其他东西,也没什么关系了。”

一小时后,在员工休息室里,萨德勒听到了消息。他没有为此格外地兴奋。他自己的问题太多了,眼前的工作也堆积如山,对于天文台的日常工作自然就无暇顾及,更何况他自己还不是个行家。然而,瓦格纳书记很快就明确指出,眼前这桩事情比日常工作重大多了。

“这是要写进你的资产负债表里的,”他欢快地说,“这是多年来最重大的天文学发现,咱们到屋顶去。”

萨德勒正读着《星际时代》中的尖锐社论,越读越厌烦,一听这话,他立即将它撂在一边。那本杂志像梦幻中的慢镜头一般坠了下去(这也是他还没有习惯的现象)。他跟着瓦格纳走进了电梯。

他们一路上升,经过了宿舍层、行政层,又经过电力和交通层,来到了最小的一座观测圆顶。塑料制的泡沫状顶棚几乎有十米宽;遮雨罩是在月球的白昼期里用来遮盖顶层的,现在已经向后打开了。瓦格纳关掉了内部照明。他们站定了,望着星辰和正在由亏转盈的地球。萨德勒以前曾来过这里几次,然而面对长空,却想不出解决精神疲惫的办法。

在距此大约两百五十米的地方,人类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望远镜展露着轮廓,稳健地指向南方的天空。萨德勒知道它所观测的星体是他的肉眼看不到的——其实,它观察的星体根本不属于这个宇宙。它要探查的是宇宙的极限,那是远离家园十亿光年的地方。

接着,它出人意料地划了个弧线,转向了北方。

瓦格纳吃吃地轻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