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食危机到来之快令信息大厦中的孩子们在惊恐之余有些不能理解,因为据FG提供的数字,大人们留下的粮食在数量上至少够三亿孩子吃一年的。危机提前到来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是因为国家的无组织状态,在粮食贮量大的地区孩子并不多,而在在孩子密集的城市粮食很快告急。这时尽管国土上仍有大量的存粮,但剩下的粮库离城市均有一定的距离。在铁路线上,堆满了被感应电流破坏的列车,沿路的信号装置和车站的各种设施也大部分被破坏,孩子们现在还不敢走近带电的铁轨,铁路运输在短时间内无法恢复。公路倒是完好无损,只是被大人们遗留的汽车堵得死了。其它国家的铁路和空中运输也大多处于瘫痪状态,但公路运输在这之前早已恢复。这件事即使对十岁左右的孩子来说也并不是太难,因为公路上阻塞的那些汽车大多是可以开动的,只需要良好的组织就可把路疏通,而中国孩子现在最缺的就是组织。城市的粮食危机发生后,有不少孩子曾做过疏通公路的努力,但这种努力是零散和无组织的,往往是前面清到路边的车又被后面的孩子开了上去,并由于驾驶技术不精重新把路堵死。所以到现在,除了少数中小城市外,绝大多数城市都被切断了动脉。

  同时,清明时节气候潮湿,孩子们从粮库中随意取粮时破坏了库中的各种设施,加上无人管理,造成粮食大量霉烂变质,这在大型粮食库中最为严重,也是粮食危机的原因之一。

  城市的孩子们终于发现了正在逼近的危险,他们从麻木状态中惊醒,死亡的威胁使他们打了一个寒战,然后纷纷奔向城市周围所剩无几的没空的粮仓,想尽可能多地在自己家中贮存一些粮食。他们到现在才知道,那些以前看起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面粉和大米,原来是人类最宝贵的东西,现在他们要想获得这些东西,已经要付出血的代价了。

  随着抢粮风潮的出现,城市周围所有尚有粮食的粮仓都不可避免地发生了暴力冲突。这种冲突开始只是少数赤手空拳的孩子打打架,后来发展到大群孩子的集体斗殴。在粮食危机发生后的第二个星期,各个城市的暴力冲突升级了,这时出现了第一批由军用轻武器武装起来的孩子,枪声在城市周围响了起来。持有武器的孩子越来越多,他们手中的武器不仅有步枪和冲锋枪,甚至出现了反坦克火箭筒和无后座力炮!在冲突刚开始的时候,那些持枪的孩子们只是为了粮食而战,但他们很快发现,粮食能给予占有者的东西绝不止填饱肚子,控制了粮食就控制了一切!随着越来越多的孩子明白了这一点,城市中自发形成的形形色色的武装团伙随之出现,起初这些团伙规模都不太大,都在千人以下,他们中只有少数几个有较严密的组织,有自己的行动纲领,大多数武装团伙只是一群群小土匪而已。每座粮仓都成了弹雨横飞的事非之地,糖城时代的恶梦到了最令人心悸的时侯。

  那时我还是一个九岁的小姑娘,我身边有两个小女孩儿,都是三岁,他们是邻居的孩子,他们的爸爸妈妈临终时含着眼泪托我照顾她们。现在想想,那几天完全是对这两个小妹妹的责任心支撑着我,要不我的精神早就崩溃了。城里第一次响枪时,我们断粮已近两天。我还好说,小妹妹们可就惨了,她们昨天不停地哭了一天,现在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今天上午,从门口路过的一个男孩子告诉我,城北公园旁又发现了一座粮库!我刚刚准备好自行车和粮袋,公园那边就响起枪来,这次响得可真厉害啊,不时有子弹吱吱地从我们楼顶上飞过去。听说争夺那座粮库的有六七伙男孩子。隔壁的晓静和杨杨上午就到那边去搞粮食了,刚才杨杨回来了,她什么也没带回来,呆呆地浑身发抖,怎么问她都不说话,直到我要推车出门时她才扑过来死死拉住我,说不能去,晓静已经被流弹打死了!粮库旁边躺了一大片孩子的尸体,粮库里射出的子弹跟下雨似的,谁走近那里都会被打死!我也发呆了,我实在不能想像那个美丽文静的小姑娘被射穿的身体躺在血泊中的景像。没办法,只好等着。外面的街上,不时驶过一辆卡车,车上有一帮戴钢盔的男孩子,每人手中都举着好几只枪,大叫着:“饿的来呀,跟我们抢粮去!”楼下的两个男孩子跟他们去了,“不是饿死就是被打死,饿死更难受!”我们拦他们时他们这样说,并保证天下午四点以前给我们带粮食回来,现在都快六点了,他们仍没回来……太阳落下去时,城北公园的枪声停了!停得很干净,一声都不响了!我赶紧骑着自行车向那边去,城里刚才躲避枪弹的孩子们也纷纷从住宅楼中出来,每条街上都出现了向公园那边涌去的人流。我混在人流中,穿过满街的垃圾,很艰难地前骑着。距公园越近,旁边建筑物上的弹洞越多,然后又见到了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路边,路面上布满一片片血渍,把车轮都染红了!在以前,这景象肯定要令我昏过去,但现在,饥饿和对家中两个小妹妹的责任心驱使我拚命向前骑。粮库的大门前已聚集了一大群孩子,听他们说,粮库已被一个团伙完全占领了。我不顾一切地挤到前面,看到那伙人用大米袋当沙袋在大门前面筑成了一圈掩体,上面有好几挺机枪对着人群。操纵我对面那挺机枪的男孩子看上去只有五六岁,一顶大钢盔在他的头上晃来晃去,机枪黑洞洞的枪口像一支怪眼盯着我。掩体后面还有其他一些男孩子,他们身上横七竖八地挂满了金黄色的子弹链,手里握着冲锋枪,警惕地扫视着人群。这时,一个挂手枪的男孩子站到掩体上,显然是这帮小家伙的头儿,另外一个提冲锋枪的孩子用扩音器向外面喊:“安静!听市长讲话!”

  市长?大家很是惊奇,议论纷纷。

  “对,从此以后,我就是这个市的市长了!我的名字就不用说了,市三小和八小的孩子都认识我的,大人们在的时侯我就很有名儿了!我在三小打架被开除,后来又进了八小,老子现在又打架了,我倒要看看谁敢管我,谁敢开除我!”

  “市长”把腰间的手枪正一正,向后伸出手来,一个戴眼镜的男孩儿把一张纸递给他,他拿着那张纸扫了几眼,显然认不全上面的字儿,又把纸扔给小眼镜儿,头也不回地说:“念!”,小眼镜拿起扩音器,开始念了:“本市市长公告:从今以后,这个城市里的所有东西:所有的楼房,所有的汽车,所有的机器……都是我的了!我……”

  “不对!”“市长”打断小眼镜,“不是你的,是我的!”

  “对,是他的!”小眼镜指着“市长”说:“所有的楼房汽车和机器都是他的,这个城市里的所有东西都是他的!”

  “他胡说,不是他的!”,“这城市是爸爸妈妈们留给我们大家的,怎么会是他的?!”……下面的孩子们气愤地喊了起来。

  “因为我是市长,所以都是我的!”“市长”说。

  “谁选你当市长了?!”

  “我自个儿选自个儿,我说我是市长就是市长!”

  “就算你是吧,可市长是为大家服务的,并不能说城市就是市长的呀?”

  “我说的这种市长城市就是市长的!”

  “你讲不讲理?!”

  “不讲!谁跟你讲理了?现在谁厉害谁有理,你要是厉害,你把我攻下来,你也就有理了!你们中谁有这个本事?!别来教训我这不对那不对,大人们那阵儿老子就听腻了!接着念。”

  “……我宣布,只有加入我的队伍,才能分到粮食,其他的孩子一律滚开,谁敢靠近这里,打死不负责!”

  “他没写全,还有,”“市长”补充:“我们只要八岁以上的男孩儿,小娃娃和女孩子一律不要!”

  下面的孩子们发出了一片愤怒的叫喊声,掩体上的一挺重机枪哒哒哒响了起来,子弹像一阵狂风从我们头顶怪叫着掠过,在后面公园的小湖中激起一排水柱。孩子们立刻安静下来。

  “不愿加入队伍的孩子,还有小娃娃和女孩子们,赶快滚开,到别处找吃的去,不然我就不客气了!”“市长”气势汹汹地喊到。

  “你们要把小朋友们饿死吗?”我不顾一切地冲掩体后面的那些全副武装的孩子喊到。

  “他们饿死关我什么事儿?!粮食是我的,我爱给就给,不爱给就不给,别废话小丫头儿,趁你脑袋上还没开口儿,快滚开!”

  这时,背后有一只手把我向一边推开了,一个男孩子走到前面来。他穿着一身整齐的西服,甚至还打着一条斜纹领带,头发也梳得整齐而光亮,看上去十分潇洒漂亮,同这里其他的孩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很有风度地两手平放着向下压,请大家安静,虽然这时谁也没有说话。他说话时很有一种知识分子风度:“对不起,我愿意对诸位谈谈自己的看法。我认为现在所有的危险中饿死的危险是最可怕的,我们只能首先逃避这个危险,然后才能考虑别的,既然能分到粮食,我们何不加入他们的队伍呢?我觉得这没什么。八岁以上的男孩子们,请到前面来吧!市长,我报名加入,以后我就在您的领导之下了!”

  大家都很看不起那孩子,因为他看上去面色很好,并不像大多数孩子一样处在饥饿之中。只有“市长”对他极为赏识,拿过一个小本子来让他登记。

  这时,人群中有很多男孩子向前挤,其中的一个撞了一下我的后背,我感到了一件硬邦邦的东西,回头一看,见那孩子把一个粮袋卷起来抱在胸前,那硬东西就包在粮袋中。再向四周一看,大部分向前挤的男孩子都拿着同样的粮袋,而且都用同样的姿式抱在胸前……再看挤到我后面的那孩子,我们的目光相遇了。

  “快跑,不要命了?”他低声对我说,同时仍抱紧粮袋向前挤。

  我预感到了什么,抬头看看掩体上面,只见穿西服的男孩子正接过那个小本,同时从衣袋中掏着,但掏出来的不是笔而是手枪!随着嗒嗒两声枪响,“市长”的左右眉心各穿进了一颗子弹,他的脑袋成了一个血葫芦,在孩子们的惊叫声中从掩体上栽下来。几乎就在同时,向前挤的那些男孩子纷纷抖开怀中的粮袋,每人的手中都出现了一只小巧的折叠式冲锋枪,随着一阵纷乱而密集的枪声,掩体后面的那些孩子纷纷中弹倒下。我看到那个五六岁的小机枪手身上整整中了一梭子子弹,血把下面的大米袋染得通红。人群大乱起来,孩子们纷纷寻找躲藏的地方。从前我连打仗电影都不敢看,现在却并不惊慌,以前两个月的经历已使我麻木了。我躲到了一颗大树后面,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战场。掩体很快被后来的孩子们占领了,但粮库顶上的“市长”的孩子们却不停地向下射击着。掩体是个死角,他们打不到,只能向掩体前面孩子们开枪,而那些孩子大部分都是来找粮的无辜者。我实在无法在这里描述当时看到的,你想像一下一群包括三四岁小娃娃在内的男孩儿女孩儿在机枪和冲锋枪密集的弹雨中挣扎的景像吧!

  战斗很快结束,粮库顶被后来的孩子们攻占,“市长”的部下不是被打死就是投降了。那个穿西服的孩子站到“市长”刚才站的地方,令人惊奇的是,经过了这么一场激烈的枪战,他的西服和领带丝毫没起皱,头发也一点没乱,他对那些躲得远远的孩子们招着手:“小朋友们,过来,别怕,事情过去了,大家过来吧!”

  孩子们重新聚集过来,我也从大树后面走出来,但再也不敢到前面去了。

  穿西服的男孩子指着下面“市长”的尸体说:“大家看看,像这种东西能当市长吗?他连字都不识呢,这真是可笑,大家说,是不是可笑哇?”

  他的部下们都大笑起来,其中的一个跳上前来大声说:“我们的新市长可大不一样,他可有学问了,真的,大人们在的那阵儿,他的文章还在报上登过呢!我们都叫他‘博士’,跟他干准没错……”

  “闭嘴!”“博士”严厉地打断了那孩子的话,“您的话是极不合逻辑的,您不应该把我称为新市长,这是因为:一、这个家伙从来没有具备过市长的资格,从法律上讲他也从来就没有当过市长!既然前市长不存在,那还有什么新市长呢?当然,我这是指的大人们走了以后,大人们在的时侯还是有前市长的。二、从法律上讲,市长应该选举产生,怎么能够自封为市长呢?像这种败类,是我们城市的耻辱,您怎么竟把我降低到他的水准呢?好了,现在我们开始选举市长,同意我当市长的站到这面,不同意的站到这面。”

  下面的孩子很快分成了两拨,我站到不同意的那一拨去,我总觉得这帮小土匪不可信,但“博士”的下面话立刻使我改变了看法。

  “这些粮食,”“博士”指指后面的粮库说:“是属于我们这个城市的,是属于全体市民的!刚才这个家伙想独霸粮食,那是犯罪!现在,我要把粮食分给市民们!”

  然后就开始分粮食了,两拨孩子排起了两行长队,但只有同意“博士”当市长的那一队能分到粮食,我们这一队前面半天没人管。我们着急地催他们,“博士”走了过来,他说话的时侯笑容可掬:“安静,请安静,小朋友们,是这么回事。首先我要告诉大家,我们的城市是一个民主的城市,小朋友们有权力选择自己的市长。这一队小朋友选我当市长,我就是他们的市长;而你们这队呢?不选我当市长,那我自然就不是你们的市长啦!既然不是你们的市长,我就不能对你们滥用市长的权力,分粮食是也市长的一项权力,我当然也不能对你们滥用呀!如果我给你们分了,那就是不尊重你们的权利,当然,你们也是不会答应的喽!不过请大家放心,我虽然从政经验不多,但尊重小朋友权利这一点,还是做得到的嘛!”

  这种混帐逻辑把孩子们激怒了,他们喊着骂着,使劲朝正在分粮的那一队那面挤。一阵急促的机枪声响了起来,长长的一排子弹打在两队孩子之间的那条空地上,子弹激起的泥土像一排突然立起又很快倒下的栅栏,“栅栏”倒下后,地面上出现了一条清晰的长线。子弹没有直接打中下面的孩子,但一个孩子被弹出来的跳弹打中了腿,惨叫一声后大哭起来,其他的孩子都吓呆了,也顾不上管他。枪声停后,“博士”脸上的笑容一点都没比刚才减少,反而更加亲切动人了。

  “小朋友们,小朋友们!大家刚才说得好:市长是为市民们服务的,我就是为市民们服务的!首先,我要维护同意我当市长的市民们的权利,如果在他们领粮食的时侯你们这边有人越过了刚才用机枪划出的这条线,我只能认为我的市民们的权力受到了侵犯,到那时,我,做为市长,就不得不为他们服务了,喂,请把机枪对准这条线,好!当然,我相信不同意我当市长的小朋友们也都是很懂事的,你们知道,市长很不好当,要不是这些小朋友选我,我才不干这个呢!所以,请这一队不选我当市长的小朋友们协助我维护选我当市长的小朋友们的权利,并协助我维护这个城市的治安,谢谢,谢谢!”

  “博士”向我们深深地鞠了一躬就走开了,只留下三挺机关枪,黑洞洞的枪口死死地盯着那我们面前的那条线。我们眼睁睁地看着线那面,一个又一个的同意“博士”当市长的孩子背着刚刚分到的大米从我们面前走过。在我那短短的人生道路上,爸爸妈妈不停地告诉我:要有正义感,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以后,我上了学,当上了学生干部,老师更是把这些话一遍遍地在我的耳边重复,现在,那些话仍在我的耳边回响着,但却是那么空洞无力。我的脑中总是浮现出两个饿得站不起来的小妹妹的影像,我自己现在也快站不住了。我想起了老师讲过的一个叫柳宗元的人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故事,现在看来,只是因为那个老头还没饿到那个地步,同时他的家中也没有饿得哭不出声来的小妹妹……但这时我还抱着一个希望,希望有别的孩子带头走出那一步,但旁边的孩子都不吱声,我只好大声向已走远的“博士”喊道:“我同意!”

  由于紧张,我并没有把意思充分表达清楚,旁边的孩子们都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不知我想同意什么,但“博士”却立刻名明白了,在这点上我俩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默契。

  “啊,你是说同意我当市长,是吗?!”

  我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