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我出来,斯温!”马洛里喊道,“滚出你那黑暗的角落,让我们看到你那张脸!”

“不可能。”斯温说。

又一段沉默。

“我本想把你活捉,马洛里博士,”斯温毅然决然地说,“但如果你真的已经向埃达·拜伦坦白过你的秘密,你就已经对我毫无用处。我相信我的同志,相信我终身的伴侣——她已经织下了天罗地网,让差分机女王无处可逃!我们会抓到埃达女士,我们会找回程序模块,我们同样会掌握这个世界的未来。而你的游魂,将永远沉沦在被毒害的泰晤士河深处。”

“那就杀了我们,省省你那套该死的胡言乱语!”弗雷泽突然喊道,他已经出离愤怒了。“哪怕要花上一百年,特情局都会把你吊上绞索。”

“听听,这就是权威的声音!”斯温嘲弄道,“这就是无所不能的英国政府!你们在大街上扫射无辜贫民,倒是还有那么一点儿本事,但是我倒要瞧瞧,你们这些傲慢的财阀敢不敢攻击这座仓库,因为此刻在我们手里,掌握着他们数以百万英镑计的财富。”

“你一定是彻底疯了。”马洛里说。

“那么你以为我为什么选择这个地方作为总部?你们的政府首脑,全都是些买卖人,把他们自己的宝贝存货看得比多少人命都重要!他们永远都不可能对自己名下的仓库开炮,永远不会攻击自己的运输船队。在这里,我们坚不可摧!”

马洛里放声大笑。“你真是个大傻瓜!如果拜伦已死,那么政府就已经掌握在巴贝奇勋爵和他的紧急委员会手里。而巴贝奇正是一位实用主义大师!任何数量的商品,都不会干扰他的决策。”

“哼!巴贝奇,他也不过是资本家的走卒而已。”

“巴贝奇是一位极富远见的人,你这个自欺欺人的小丑!一旦他知道你们在这里,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把这里炸飞到天上去!”

雷声震撼着整座建筑,雨点啪嗒嗒敲打着房顶。

“下雨了!”汤姆喊道。

“是炮声!”布莱恩说。

“不,你仔细听,布莱恩!臭气熏天的日子结束了!是一场及时雨啊!”

攻城堡垒的下面爆发了一场争执,斯温正在呵斥他的手下们。

冰凉的水珠开始透过房顶星罗棋布的弹孔向下滴落。

“是雨水,”马洛里舔了一下手背,说道,“下雨了!伙计们,我们赢了。”头顶雷声轰鸣。“哪怕他们可以把我们杀死在这里,”马洛里大声说,“他们也已经回天乏术。等到伦敦的空气恢复洁净,他们必将无路可逃。”

“可能的确是在下雨,”布莱恩说,“可是这轰鸣声却是十英寸口径的舰炮发出的愤怒,来自河面上…”

一颗炮弹穿透屋顶,炽烈的弹片四处分散。

“他们已经瞄准了我们!”布莱恩大喊道,“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快躲起来!”他开始拼命地挪动棉包。

马洛里目瞪口呆,眼看着一颗又一颗的炮弹穿透房顶,弹孔整齐得像是制鞋工人扎下的针孔,无数炽热燃烧的垃圾飞向空中,像是钢铁的彗星撞上了地面。

玻璃拱顶轰然碎裂,变成千万个刀刃一样的碎片。布莱恩正在对着马洛里尖声大叫,他的声音被吞没在周围的喧嚣里。愣了片刻后,马洛里弯腰帮助他的小弟又搬起一大包棉花,大家都蹲进临时战壕里。

阵阵强光扫过塌陷的屋顶,钢铁的房梁不堪重负,已经开始弯曲,铆钉像子弹一样纷纷跳起,飞出。那像是地狱里传来的声音,有一种超自然的感觉。整座仓库像一块被拍打着的马口铁一样摇撼着。

布莱恩、汤姆和弗雷泽弯腰低头,像是祈祷中的贝都因人,双手捂在耳朵上。小块燃烧的木头和织物轻轻落在他们周围的棉花包上,每次炮弹落地时都会跟着弹起来一点儿,寻机烧焦能够触及的棉花。炽热的空气,在整座仓库中奔走激荡。

马洛里下意识地揪下两小团棉花,塞进自己的耳孔。

一段房顶倒塌了,正慢慢地下落,像垂死的天鹅般放下翅膀;瓢泼大雨与地上的火焰搏斗着。

马洛里的灵魂感受到了此刻的壮美,他站起来,步枪像魔法杖一样握在手中。炮击已经结束,但噪声仍未停息,因为整座建筑已经起火,肮脏的火舌在无数火点跃动着,在狂风中摇曳。

马洛里走到棉花堡垒的边缘,炮击已经把敌人开出的隐蔽通道炸成了碎片,像是泥污的白蚁通道被人踩上了一脚。马洛里站在那里,满脑子都是极度雄浑的单调撕吼声,眼看着敌人尖叫着四处逃窜。

有人在火焰间停步,转身回头。那是斯温船长,他抬头看着马洛里所站的地方,他的面容扭曲着,带着一份撕心裂肺的敬畏。他喊了些什么,随之继续提高他喊叫的声音,不过他只是个渺小的人,在那么远的地方,他根本什么都听不到,只能缓缓地摇头。

这时,斯温举起了他的武器。马洛里看到了,禁不住又惊又喜,因为那是卡兹-莫斯利滑膛枪的熟悉轮廓。

斯温用那把枪瞄准,镇静心神,然后扣动了扳机。令人愉快的细小声音从马洛里周围传来,背后千疮百孔的房顶被打穿,声音颇有韵味。马洛里的双手动作有一种极为娴熟,却又毫不经意的优雅感,他举起步枪,瞄准,射击,只见斯温身体一晃,手脚伸开倒在了地上。那把卡兹-莫斯利滑膛枪还在他手里,尽管已经打光了所有子弹,弹簧驱动的摇晃和咔嗒声仍在继续。

马洛里有些漠不关心地看着,弗雷泽从废墟间跳过,拿起手枪,像蜘蛛一样灵巧地接近那名倒地的无政府主义者。他铐上了斯温,然后把他软塌塌的躯体扛在一侧肩膀上。

马洛里感到双眼刺痛。着火的货仓里,浓烟逐渐积聚到房顶残骸的下面。他眨着眼睛向下张望,看见汤姆正搀扶着一瘸一拐的布莱恩下到地面上。

弗雷泽正在前方用力招手,汤姆他们两个赶了过来。马洛里笑着,跳下来,也跟了上去。三人逃过四处蔓延、越来越大的火势,马洛里远远落在最后面。

灾难就这样降临在斯温的要塞上,把这里变得破碎凌乱,只剩下几堵多米诺骨牌一样的砖墙。马洛里极为高兴,掉了跟的鞋钉刮擦着地面,他走回到重获新生的伦敦城。

此刻,洗刷一切的大雨正瓢泼而下。

1908年4月12日,时年八十三岁的爱德华,马洛里死于剑桥的家中。他临死前的确切情况已不可考,显然,有人对这位皇家科学会前主席的生平做了些必要的保密工作。马洛里爵士的挚友兼私人医生乔治·桑蒂斯大夫的笔记显示,这位伟大学者死于脑溢血。在桑蒂斯的笔记里还记载了一些细节,看来是出于个人兴趣。他写道:看来死者生前的最后时刻,正在试图穿好一套衣服,包括弹力内裤,吊带袜和镶着花边的套装皮鞋。

生性严谨的大夫还提到在死者蓬松的白胡子下面发现的一件东西。这位伟人脖子上戴着一根细细的铁项链,上面挂着一枚样式古雅的女士印戒,上面有拜伦家族的标志,以及“拜伦氏之印”的铭文。医生这份已经被加密的记录是现存的唯一证据,可以证明这项谢礼的存在。很可能桑蒂斯当时自己留下了这枚戒指,尽管在桑蒂斯本人1940年去世时列出的遗物清单里并未提到它的存在。

马洛里自己的遗嘱里面,也完全没有提到这样一枚戒指。而这份遗嘱文件,在其他方面的细致程度堪称完美无缺。

想象一下吧,爱德华·马洛里晚年住在富丽堂皇的剑桥府第,在富有学者气息的办公室里办公。这位伟大的考古学家早已停止了他的野外考察工作,也已辞去了他的主席职位,在生命的冬天里开始投身纯理论研究,开始涉足科学世界里最为精深微妙的领域。

马洛里博士早就修正了他年轻时坚持的激进灾变论思想,不失风度地摈弃了地球历史不超过三十万年的说法——放射性同位素确定的时间已经得出了完全不同的结论。对马洛里而言,灾变论是通往更高级地质学真理的幸运路途,这样就够了。正是这种学说,促使他做出了个人生涯中最伟大的发现:1865年发现大陆漂移。

这个发现的重要性远远超过了雷龙,或者戈壁沙漠中发现的角龙蛋化石。正是这充满洞见力和惊人突破性的发现,奠定了他的不朽声望。

此时,睡眠很少的马洛里,坐在人造象牙做成的日式曲形桌前。透过拉开的窗帘,他看到邻居家的灯还亮着,多色的窗玻璃上印着抽象派图案。邻居家的房子也像马洛里家一样,夹杂着繁复多样的仿生图案,连房顶都是彩虹色的龙鳞状瓦片——这是英格兰现代建筑最流行的构造,然而这种流行趋势却来自于世纪之交新兴的加泰罗尼亚共和国。

就在最近,马洛里刚刚结束了光明会的一次秘密会议。作为这个日渐式微团体的末代领袖,今晚他还穿着办公室的正式服装。他的靛蓝色羊毛无袖长袍镶着猩红花边,象征着至高无上的地位。里面是垂地的靛蓝色人造丝长裾,镶着类似的花边,装饰着半珍贵宝石组成的同心图案。他已经摘下了赤金打造的圆顶王冠和鎏金鳞片交叠而成的护颈,眼下它们被放在一台小小的桌面打印机上。

他戴上眼镜,装好一斗烟,点着。他的秘书克里夫兰是个极其守时和有条理的人,桌上就是他给马洛里留下的两套文件,整整齐齐地摆在那儿,是两沓铜夹的马尼拉纸,一沓在左,一沓在右。难以猜想他会选择哪一个。

他选择了左侧那一沓。这是一份差分机打印出来的报告,来自明六社的一位年长官员。明六社是一个著名的日本学术团体,并非偶然地,也成了光明会的东方总部。这份报告的确切文稿在英国已经无法找到,但在日本长崎仍有保留。文稿是4月11日通过正常渠道传送给光明会领袖的。文中说,明六社由于社员锐减,关注度大幅下降,成员投票决定无限期推迟集会。文件还附有一份详细的账单,列出了东京驻区上野精养轩楼上一个小房间的租金,以及餐饮消费的细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