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过威廉·布莱克吗?他写诗,还为自己的诗作创作插图。”

“他找不到合适的出版商吗?”

“即便是现在,英格兰也还有几位优秀诗人在世。你可曾听说过约翰·威尔逊·克罗克?温斯罗普·麦克沃思·普莱德?还有布莱恩·沃勒·普罗克特?”

“也许吧,”马洛里说,“我也读过一些书,大多都是些印刷拙劣的便宜货。”他很奇怪,侯爵怎么会对这么小众的东西感兴趣。而现在,马洛里担心的却是汤姆和其他人。坐在原处等他回去的同伴们,心里该有多么着急。他们可能会等得不耐烦,因此铤而走险,这是绝对不行的。

“珀西·比希·雪莱曾经是一位诗人,后来在动荡时代成为卢德派的首领,”侯爵说,“我知道雪莱至今仍活在世上!拜伦把他流放到了圣赫勒拿岛上。他现在还被囚禁在那儿,住在拿破仑一世的旧居里。有人传说,他此后写出过整本整本的戏剧和十四行诗。”

“胡扯,”马洛里说,“雪莱多年以前就死在了牢里。”

“他还活着,”侯爵说,“只不过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个事实。”

“下面你该说查尔斯·巴贝奇是诗人了,”马洛里愤愤地说,他被侯爵讲得头昏脑涨,“你说这些话有什么用?”

“我有一套理论,”侯爵说,“与其说是一套严谨的理论体系,倒不如说是一种诗性的直觉。自从我研读了卡尔·马克思和伟大的威廉·科林斯的作品之后,我突然发现,在真正自然的历史进程中,一定发生过一些非常极端的暴力行为。”侯爵停顿了一下,不觉苦笑,“不过我可怜的朋友啊,你应该已经完全听不懂我在说些什么了!”马洛里略微摇摇头说:“我完全懂你的意思。你说的,无非是一场灾难。”

“是啊,你的确可以称之为灾难。”

“历史的进程总要靠灾难推动!这就是我们世界的本来面目,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都只有这么一条演进道路。历史从不存在一切都只是偶然!”

侯爵一下子变了脸色:“你是个骗子!”

这个愚蠢的指责刺痛了他,马洛里瞬间就做出了反应:“你脑子里装的全都是谎言啊,年轻人!‘历史’!你以为你天生就应该拥有爵位和田产,而我就应该烂在列维斯,做一辈子的帽子。所谓的历史,从来就无非如此!你这个小傻瓜,激进党跟你本人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同样也无须理会什么马克思、科林斯,或者其他你念念不忘的死鬼诗人!他们会杀掉你们所有人,眼睛都不眨一下,然后全都扔进锯末堆里。”

“你在隐藏身份,”侯爵说,他的脸色变得纸一样白,“你到底是谁?到底是什么人?”

马洛里身体绷紧。

年轻人眼睛瞪得大大的:“你是奸细。”他伸手掏枪。

马洛里一拳正中他面门。侯爵软绵绵瘫倒时,马洛里抓住他的胳膊,用巴利斯特-莫里纳手枪的枪柄猛击他头脑,一下,两下。侯爵倒地,血流不止。

马洛里抓起他的手枪,站起来,茫然四顾。

那个黑人就站在不足五码之外。

“我都看见了。”朱庇特小声说。

马洛里一语不发,举起两把枪对准他。

“你打了我的主人。他死了吗?”

“我想没有。”马洛里说。

黑人点点头。他展开双手,动作轻柔,就好像要祝福什么人一样说:“你是对的,先生,而他大错特错。历史根本就一无所有,无所谓进步,无所谓公平,只有偶然爆发的恐怖和悲剧。”

“也许的确如此。”马洛里慢慢地说,“但如果你大声喊叫,我还是不得不开枪打死你。”

“如果你打死了他,我是肯定会大声叫喊的。”那黑人说。

马洛里回头看了一眼。“他还在呼吸。”

长久的沉默。黑人站着不动,他的动作僵硬而完美,他在犹豫,不知何去何处,就像一个纯精神性的锥体被钉在一根计尖上,等待着某种超脱因果关联的推动力来决定锥体坠落的方向。

黑人叹了口气说:“我要回纽约去了。”他说完抬脚转身就走,不紧不慢,消失在了高耸的货物堆后面。

马洛里感觉很有把握,相信朱庇特不会大喊大叫,但他还是等待了片刻,确认自己没有信错人。侯爵在他躺着的地方动了一下,呻吟着。马洛里从他卷发的头顶摘下花呢手绢,塞人他口中。

片刻之后,他已经被放到了一个巨大的陶瓷瓮后面。

紧张的冲突让马洛里感觉口渴得要死。他的喉咙感觉像是带血的砂纸。没有喝的,除了小银瓶里那个江湖庸医的假药之外。马洛里摸索着把它从侯爵的外衣口袋里掏出来,用它润了润喉咙。这东西在他的后腭部留下一点刺痛的感觉,有点像干邑香槟。这玩意儿很邪门,但到现在为止,不知为什么,对他的身体还有些益处。于是他又喝了几口。

马洛里回到讲座区,坐在弗雷泽身边的椅子上。这位警察扬起一侧眉毛,意示询问。马洛里拍了拍侯爵的手枪,这把枪别在另一侧腰带处。弗雷泽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弗洛伦丝·拉塞尔·巴特莱特还在继续她的长篇大论。她的讲演方式似乎令台下的听众陷入了奇特的麻痹状态。马洛里非常震惊地发现,巴特莱特夫人已经开始展示江湖骗子的一种玩意儿,目的是为了避孕。这东西的组成结构包括一个弹性橡胶盘和一小团海绵,上面拴着细线。马洛里情不自禁地想,男女交媾居然会用上这种东西!这种想法让他觉得直恶心。

“她刚杀死了一只兔子,”弗雷泽透过手绢小声说,“把兔子的鼻子泡在醋酸提取物里。”

“我没有杀死那小子,”马洛里也小声说,“他也许脑震荡了,我估计…”他盯着巴特莱特,现在她又开始讨论选择性生育控制,以提高人类本身的质量。听起来,在她设想的未来时代,正常的婚姻都已经被取消掉了。“全民性开放”将会取代原有的贞节观,而生育将是专家负责的事情。这些花哨的概念像暗影一样飘浮在马洛里的意识浅层。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起,今天本来是他演讲的日子,事实上,原计划也安排在这个下午。他本来要以胜利者的荣耀姿态向大家展示雷龙,还配有济慈先生编写的影像播放。这个可怕的巧合让他全身战栗了一下。布莱恩突然隔着弗雷泽探过手来,抓住了马洛里裸露的手臂,抓得跟铁钳一样紧。“内德!”他小声说,“咱们赶紧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吧!”

“现在还不行。”马洛里说,但他也已经在动摇。从布莱恩的手臂上,好像传来了一股具有强大的恐惧感,“我们还不知道斯温船长在哪里,他可能躲在这个贼窝里的任何地方…”

“那几位同志!”巴特莱特朗声说道,她的声音像冰冷的剃刀,“是的,我就是指你们,后排那四个人!如果你们一定要打扰我们,如果你们真有那么重要的消息,就请跟我们讲习会上的其他同志们一起分享一下吧!”

四人闻言,都愣住了。

巴特莱特用梅杜萨一样的眼神瞪了他们一眼。其他人都在侧耳静听,好像一下子摆脱了他们经受的神秘束缚,一个个带着嗜血的狞笑等着他们四个。人群的眼神里泛着一份下流的快乐,就像恶人发现自己应得的惩罚降临到了别人身上一样。

汤姆和布莱恩同时开口,莫名惊诧地小声问:“她是在说咱们吗?”

“上帝啊,现在咱们怎么办?”

马洛里觉得自己像是被困在一场噩梦里。他觉得,也许只要一句话,就可以让他猛然清醒。“她也不过是一个女人。”他说道,声音响亮而冷静。

“住嘴!”弗雷泽笑着说,“安静!”

“你们无话可说?”巴特莱特嘲讽地说,“我估计你们也没有…”马洛里站起身来说:“可我的确有话要说!”

就像按动了玩具盒子的弹簧一样,有三个听众突然一下子站了起来,举手叫道:“巴尔顿博士!巴尔顿博士?”

巴特莱特优雅地点头,用教鞭一指:“佩尔同志来讲。”

“巴尔顿博士,”佩尔说,“我根本认不出这几位同志。他们的表现很反动,所以我…我觉得应该批斗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