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如此,马洛里还是发现了一条关键性的证据:小个子现在躲到了西印度港口!他现在离对手如此近,而同时又如此遥远——这足以让人发狂。

马洛里被一堆马粪重重绊了一下,然后他把那好多卷海报挪动到右侧肩膀上,堆成摇摇晃晃的一堆。想要去面对那个小个子,只是无用的狂想而已,一个人单枪匹马,对手还在数英里之外,隔着陷入混乱的伦敦城。马洛里现在已经快要到达古生物学院,而且也几乎筋疲力尽。

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专心应对手头的事务。他要把这些邪恶的海报放到研究院的保险箱里。也许将来有一天,这些可以用来作为证据,然后他会取走作为麦德林结婚礼物的大钟。他会带上大钟,设法离开这座被诅咒的城市,与家人团聚,做他早就该做的事:回到绿树成荫的苏塞克斯,回到家人朋友的怀抱,那里有宁静理智的生活,社会安定。他的生命机器也将重归正常秩序。

马洛里一下没有抓紧那些海报,所有卷轴就通通散落在碎石柏油路上。其中一卷跳起来,正好敲在他小腿上。马洛里疲倦地哼哼着把这些东西重新检起来,试着扛在另一侧肩上。

在臭烘烘的烟雾后面,骑士桥的方向隐约有一个队列在行进,以稳定的速度穿过街道。他们就像幽灵一样,因为距离远、湿臭气重而显得模模糊糊,不过他们看起来像是军用蒸汽车的样子,就是那种用在克里米亚战场上配有方形履带的巨大怪物。烟雾淡去了嚓嘎嚓嘎的行进声,以及钢铁履带隐约不断重复的眶啷眶啷声。他们一个接一个地通过,而马洛里望着前方,呆立不动,扶紧自己肩上的重负。每一辆蒸汽车都带着一节单独的拖车,拖车看着像是披着帆布的大炮,此外就是人。步兵穿着帆布色军装,两腿叉开坐在炮管上,随后是海胆鬃毛一样密集的、上了刺刀的步枪。至少有十几辆军车经过,甚至有可能是二十辆。马洛里揉揉酸痛的眼睛,觉得难以置信。

在布隆普敦路口,他看见三个衣衫褴褛的蒙面人从打坏的门厅里蹑手蹑脚地溜出来,但是没有人找他的麻烦。

某个警方机构在古生物学院大门口摆上了路障,但是并没有人看守。绕过路障很容易,随后再走上青蛙身体一样油滑的石阶,就来到了主入口。大厦巨大的双层门外罩着一层保护性的潮湿厚帆布,从砖砌的拱顶一直垂到地板。潮湿的织物上有浓重的氯化物和石灰粉味儿。帆布的后面,学院大门虚掩着,马洛里轻轻挤了进去。

仆人们正在用棉布清理大堂和起居室里的家具。其他还有稀奇古怪的一大群人,在扫地、拖地,或者拿着长长的鸡毛掸子清理廊檐。她们多是伦敦妇女,还有各个年龄段的孩子们。大家忙忙碌碌地来去,身上戴着借来的学院围裙,每个人看上去都很忙,但一举一动也都透着疲惫。

马洛里逐渐明白过来,这些陌生人一定是学院雇员的家人,到他们所知的最壮观的公共建筑里来避风头。而学院里有人(很可能是凯利总管)勇敢地承担起责任,在所剩不多的学者帮助下,组织起了这批临时避难者。

马洛里拖着他沉重的海报纸卷走向前台。他意识到周围都是坚强的劳动者。他们也许没有显赫的地位,但他们是纯粹的英国人。他们临危不惧,本能地聚集在一起,自发保卫他们的科学设施,维护公义、法律和财产安全。他感受到一股爱国者的豪情,精神也为之一振,他认识到,混乱带来的疯狂已经发展到了极限。在强弩之末的漩流中,自发形成的秩序已经崛起!云团一样混浊的颗粒正在逐渐凝结成晶体,一切都将改变。

马洛里把那堆可厌的负担丢在空无一人的酒店前台后面。在桌角,一台电报机正在有条不紊地运行着。打孔带不断自动传递,打好的内容已经触及地板。马洛里细细观察这个头虽小却意义非凡的技术奇迹,他长出一口气,就像是潜水的人终于浮出了水面一样。

学院里的空气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不过至少还可以让人呼吸。马洛里赶紧扯掉脸上肮脏的面罩,把这块布装进衣兜里。在这个众神庇佑的避难所里面,应该还有地方能找到食物,甚至有望找到澡盆、肥皂以及硫化粉,用来杀灭从早上就在他腰间爬来爬去的虱子。鸡蛋、火腿、提神的葡萄酒、邮票、洗衣店、擦鞋店——整个文明世界,奇迹一样互相连接的网。

一个陌生人大步穿过大堂,径直向马洛里走来:他是一名英国士兵,一位炮兵中尉,穿着帅气的军服。上身是蓝色双排扣紧身短上衣,配着闪亮的山形袖章,铜纽扣和镀金肩章,紧身的长裤上有红色的军用装饰纹,戴一顶远远的金边散兵帽,精致的白色腰带上挎着一只扣紧的手枪皮套。这个帅气的年轻人挺胸昂头,面容严肃地径直走过来,明显是有事找他。马洛里赶紧挺直腰杆,有点被对方镇住了,甚至多少有些自惭形秽,对方穿着华丽的军服,而自己只是一身皱巴巴、脏兮兮的便装而已。

随后,他却惊喜地跳了起来,认出了对方。“布莱恩!”马洛里大叫着,“是你啊,布莱恩!”

士兵加快了脚步。“内德——果然是你!”马洛里的弟弟说着,温和的笑意绽开在新潮的克里米亚式胡须之间。他两手握住马洛里的手,用力摆动着,这力气可不小。

马洛里又惊又喜地发现,军事训练和科学的饮食让他的小弟长高了好几英寸,体重也增加不少。布莱恩·马洛里,家里排行第六的小弟,一直都显得有些内向、怕羞。而现在,他的小弟弟穿上军靴,居然足有六英尺四英寸,眼神中也有一种曾经沧海的男人那种沉稳与厚重。

“我们一直在等你呢,内德。”布莱恩对他说。他刚刚那勇猛刚强的语调,情不自禁地又变回小时候说话那种感觉,也许是习惯了。对马洛里而言,这就像深沉记忆里传来的回音:一群小孩子,等着最大的哥哥给大家拿主意。不知为何,家人的期待既没有让他觉得劳累,更没有让他觉得有负担,反而让他马上重新打起了精神。迷惘像一阵轻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觉得自己再次恢复了活力:有小布莱恩在这儿,就足以让他找回自我。“再次见到你真是太好了!”马洛里激动地说。

“还好你终于回来了,”布莱恩说,“我们听说了你房间里着火的事…还听说你在伦敦城里失踪,没人知道你的下落!这让我和汤姆完全不知所措!”

“嗯?汤姆也在这里?”

“我们两个是一起来伦敦的,坐了汤姆的小蒸汽车。”布莱恩回答道,接着脸沉了下来,“我们带来了坏消息,除非当面说,不然都不知从何说起。”

“出什么事了?”马洛里做好了最坏的准备,“是不是父亲他…”

“不是的,内德。父亲平安无事,或者说他的情况并没有恶化,还跟前段时间一样。是可怜的麦德林出事了!”

马洛里呻吟了一声道:“坏事怎么偏偏不放过马上要做新娘的她!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这事儿涉及我的战友杰瑞·罗林斯,”布莱恩嘟嚷着,又尴尬又痛苦地耸了一下肩,“杰瑞一直想好好对待我们的麦德林,他总是滔滔不绝地讲麦德林的事儿,而且为了她一直都洁身自好,可是他却在家中收到一封信,一封恶毒而且可怕的信!这信让他的心都伤透了!”

“信上说什么?上帝啊,快说吧!”

“嚼,信上没有署名,只说是‘一个知情人’…可是写信的人对我们家的事未免知道得太多了,我们全家人所有鸡毛蒜皮的事情他全都知道。然后这个人说麦德林…行为不检点,只不过他的原话更加粗俗恶毒。”

马洛里感到一股怒火直冲到脸颊。“我懂了,”他用平静、低沉的声音说,“你继续讲。”

“哩,他们的婚事就此告吹,就像你可以猜到的。可怜的麦德林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抑郁,她甚至打算自残。现在她整天什么都不做,就坐在厨房里哭,泪流成河。”

马洛里沉默着,脑子里细细考虑着布莱恩刚刚说过的话。

“我曾经离家一段时期,去了印度和克里米亚,”布莱恩一字一顿、语调低沉地说,“我并不知道家里的事情到底怎样。跟我说实话,杰瑞收到的信上所说的事情,到底会不会事出有因?你听说过这样的传闻吗?”

“你说什么?我们家麦德林?上帝啊,布莱恩,她可是我们马洛里家的人!”马洛里一拳砸在柜台上,“不,这完全是谣言。这是蓄意而为的攻击,试图败坏我们全家人的名誉!”

“怎么会…内德,为什么会有人这样成心害我们?”布莱恩追问着,满脸是莫名悲愤的表情。

“我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我也知道做这件事的人是谁。”

布莱恩瞪大了眼睛:“你真的知道?”

“是的,跟烧毁我房间的是同一个人,而且我也知道现在这个瞬间,他正躲在什么地方!”

布莱恩大吃一惊,默默地盯着他看。

“我和这个人结下了仇怨,是因为秘密的国家事务。”马洛里说着,权衡着自己的言词,“我现在是个有点儿影响力的人了,布莱恩,我发现了一个秘密,一场暗中进行的阴谋,像你这样的人,任何忠于皇室的战士都绝不会容忍那样的行为。”

布莱恩缓缓摇头。“我在印度曾多次目睹异教徒的恶行,有些事足以让强者失魂落魄,”他说,“但是眼见这样的丑行出现于英国土地上,却决非我所能容忍!”布莱恩揪着他的小胡子,这姿势让马洛里觉得似曾相识。“我早知道来找你就对了,内德,你总是可以一下子就把事情看透,眼光比所有人都强。那你就继续说吧!我们什么时候动手解决这件事?我们能做些什么?”

“你枪套里的手枪…它能用吗?”

布莱恩两眼放光。“老实说,这个是不符合法规要求的枪型!这是战利品,我从一个死掉的沙皇军官手里得来的…”他开始动手解开皮套盖片。

马洛里赶紧摇头,看看大堂四周。“如果有必要,你不会害怕开枪?”

“害怕?”布莱恩很不高兴地说,“内德,如果你不是平民的话,你说这话我就跟你没完。”

马洛里盯着他。布莱恩勇敢地与他对视。“是为了我们自己家人,不是吗?我们跟俄国人打仗——不就是为了自己的家人吗?”

“汤姆在哪儿?”

“他在吃东西,在…好了,我带你去。”

布莱恩带路,他们一起走进了研究院的沙龙。这个学者气息浓厚的聚会所现在挤满了喋喋不休、吵吵闹闹的食客,多数都是劳动者,他们用叉子从研究院的细瓷盘里叉起土豆片的样子,看上去像是饿了很久。年轻的汤姆·马洛里穿得还挺整齐,短款亚麻布上衣配上一条方格裤。他正跟一名同伴一起坐在餐桌前,桌子上堆放着鱼骨头和柠檬皮。

跟他同坐的是埃比尼泽·弗雷泽。

“内德,”汤姆大声说,“我就知道你会来!”他站起身,又抓过一把椅子,“跟我们一起坐吧,来,坐下!你的朋友弗雷泽还挺好,给我们买了午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