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她又惊又喜地说。其实她一直盘算着找个地方藏起来,把裙子里偷来的那条围巾取出来,可是米克的视线总在她身上,片刻不离,即使在她看不到他的时候,他也在暗中窥探。这个家伙总是这样,她可不能疏忽了这一点。

他们若即若离地向前走着,走过整条萨默塞特街,然后穿过衬裙巷的大市场。夜色逐渐降临,市场上亮起各式各样的灯:闪亮的煤气灯、刺眼的碳化灯、肮脏的小油灯,还有摊位上食品中间摆放的牛油蜡烛。这里的喧嚣声震耳欲聋,但是米克很满意,因为西比尔又先后骗了三位卖唱片的人。

他们来到怀特查珀尔一家灯火通明的杜松子酒吧,这里的鱼尾形煤气灯把贴着金纸的墙面照得水亮。西比尔脱身躲进女厕所,她藏在无人注意的破旧隔间里把围巾取了出来。围巾真软啊,而且还是可爱的紫罗兰色。这颜色是聪明人发明的新产品,是从煤炭里提取出来的新型染料之一。她把围巾叠整齐,从胸衣上面塞进去,这样就不用担心丢掉了。然后她走了出来,看到米克正坐在一张桌子旁边,还给她点了一杯加蜂蜜的杜松子酒。她在旁边位置上坐下。

“干得不错,丫头,”他说着把酒杯推了过来。酒馆里到处是从克里米亚战场回来休假的士兵,带着街边的卖笑女。他们一个个喝得鼻头通红,语调也高了起来。这里没有女招待,只有一个膀大腰圆的彪形大汉做酒保。大汉系着白围裙,吧台后面备着一根门闩那么长的大棒。

“米克,杜松子酒是给妓女喝的。”

“哪有啊?所有人都喝杜松子酒。”他回答说,“你也不是妓女,西比尔。”

“那我是站街女,还是穿破鞋的,”她直盯着米克,“你还有什么新鲜的称呼送我吗?”

“你现在是型男米克的女人,”他说着把头发往后甩了甩,手套里的拇指抠在马甲袖孔里,“你现在是一名女冒险家。”

“女冒险家?”

“完全正确,”他直起身来,“我敬你。”他喝了一口酒,吐了下舌头,带着痛苦的表情把酒咽下去。“别在意,亲爱的——这家店的酒里肯定掺了松节油,骗你我就是犹太人。”他站了起来。

他们离开酒店,她一直挽着他的胳膊,想让他走得慢点儿。“这么说来,你就是‘男冒险家’喽,米克·拉德利先生。”

“我本来就是,西比尔。”他轻声答道,“你将成为我的学徒,所以你要好好听话,跟我学习我们这一行的手艺,总有一天你也会加入我们的职业联盟,嗯,应该叫同业公会。”

“就像我的父亲一样,对吗?米克,你是在排戏吧?在你看来,他在你的戏里是什么角色,我又是什么人呢?”

“我不是在排戏,”米克平静地回答说,“你的父亲属于过去的时代,现在像他那样的人早就不重要了。”

西比尔嬉笑着问:“他们欢迎我这样的坏女孩加入你们的新潮工会,对吗,米克?”

“我们是一个知识阶层的公会,”米克静静地说,“那些大老板,社会上的大人物,他们用种种手段夺走属于我们的东西,用他们邪恶的法律、工厂、法院和银行…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扭曲这个世界,夺走你的房子、你的亲人、你的工作…”米克愤怒地耸耸肩,他细瘦的肩膀顶了一下沉重的厚外套,“甚至让一位英雄的女儿失去贞洁,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他用力抓住她的手不放,“但是他们永远不能夺走你的知识。他们能吗,西比尔?这东西,他们永远都夺不走。”

西比尔听到海蒂的脚步声在房间外面的走廊里响起,接着是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海蒂进来之后把八音琴扔到了地上,发出嗡嗡的声音。

海蒂摘下沾着雪花的宽边羊毛帽,脱下海蓝色斗篷。她也是温特哈尔德夫人的女孩,大块头、大嗓门,浅黑色皮肤。她是德文郡女孩,酗酒,但是待人和气善良,而且永远都会善待老猫托比。

西比尔把磁制曲柄折叠起来,并把这件廉价乐器的盖子放在低处。“我在练习呢,温特哈尔德夫人下周四想让我为客人唱歌。”

“别理那老东西。”海蒂说,“我还以为今晚你要去陪C先生或者K先生呢。”海蒂跺着脚,站在狭小的壁炉前面取暖。然后她注意到了灯下那些打着阿伦商店标记的鞋盒和帽盒。“天哪,”她笑着叫出了声,又因为妒忌而抿紧了嘴唇,“找到新男人了,对吗?你真是太幸运了,西比尔·琼斯。”

“还行吧。”西比尔喝了一口温热的柠檬果酒,仰起头,润润嗓子。

海蒂挤眉弄眼地问:“这个男人,温特哈尔德太太不知道,对吧?”

西比尔摇摇头,禁不住笑了。海蒂不会打小报告的。“你听说过得克萨斯吗,海蒂?”

“一个美洲国家,”海蒂随口答道,“是法国殖民地,对吗?”

“你说的是墨西哥。想去看影像表演吗,海蒂?得克萨斯共和国前总统要发表演讲。我有入场券,不要钱,免费送给你。”

“哪天的?”

“周六。”

“那天我得去跳舞,”海蒂说,“你问问曼蒂吧,她可能想去。”她对着手指哈气取暖。“我有朋友今天夜里来找我,你不会觉得不方便吧?”

“不会的。”西比尔回答说。温特哈尔德夫人严格禁止女孩们把客人带回她的房子来,但是海蒂经常无视这个规矩,就好像挑衅房东敢不敢惹她似的。因为房租都是温特哈尔德亲自交给房东凯恩斯先生,西比尔几乎没有什么机会跟他打交道,跟房东太太就更不熟悉了。房东太太是个腿脚壮实,整天愁眉苦脸的女人,擅长戴世界上最丑陋的帽子。凯恩斯夫妇从来没有告过海蒂的状,西比尔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海蒂的房间就在房东隔壁,每次带男人来,都会有令人难堪的声音传出来——这些人通常是外交官,都是些说话语调很奇怪的男人。从他们晚上发出的声音来判断,也有不少变态的喜好。

“你要是愿意,可以继续唱歌。”海蒂跪在覆盖着一层灰烬的炉火前面说,“你的声音很好听,这么好的嗓子不唱歌真是可惜了。”她冻得发抖,一块块往火里添煤。一股令人绝望的寒气好像从钉死的窗户缝闯进了房间里。有那么一个瞬间,西比尔产生某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有人在注视着自己,从另一个时空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她想起了死去的父亲说过的话:要学会发出自己的声音,西比尔,一定要学会讲话,这是我们唯一能与敌人抗衡的武器。他就是这么说的。这是他被逮捕之前几天的事儿。当时的局势已经很清楚,工业激进党又一次赢得了胜利。大家都知道,也许只有沃尔特·杰拉德还不肯认输。西比尔那时候已经明白,她看得清清楚楚,清楚得心都碎了。她完全了解父亲失败到何种地步。他所坚持的理想已经破灭——不是暂时性地被压倒,而是彻底地被驱逐出了历史舞台,一次又一次地被碾压在历史的车轮下,像是一条无人理睬的杂种狗尸体,横陈在特快列车的轨道上。西比尔,一定要学会讲话,这是我们唯一的…

“给我读点什么,好吗?”海蒂问,“我来泡茶。”

“好啊。”在她和海蒂共处的有限时间里,阅读是她们共同的乐趣。西比尔拿起一份当天的《伦敦图片新闻报》,理好裙子,在叽嘎作响、泛着霉味儿的旧沙发上坐下来。她浏览起头版上的一篇文章来,是关于恐龙的。

看来,激进党人似乎对恐龙话题情有独钟。这里有一副木刻版画,上面画了七个人,领头的是达尔文爵士,所有人都盯着图林根某个煤矿采掘面里嵌着的不明物体。西比尔大声念诵了标题,然后给海蒂看下面的插图。那是一块骨头,矿面里发现的东西,是一副巨大的骨架,长度与普通人的身高相当。她吃了一惊,向后翻了翻,看到一位插画家凭想象绘制的这种动物的复原图。这是一种巨大的怪兽,后脊柱上长着两排锯齿状的三角形突起。看上去这家伙至少有一头大象那么大,尽管它的脑袋比猎犬大不了多少。

海蒂一边倒茶一边问:“爬行动物主宰整个世界,是吗?”她一边重述报纸上的话,一边穿针引线缝补衣物。“我才不信这些鬼话呢。”

“为什么不信?”

“那些骨头是古时候的巨人留下的,《圣经·创世纪》里面都写了,神父不都这么说嘛,不是吗?”

西比尔没吭声。她觉得这两种观点都不是什么好的解释。她开始看下一篇文章,是歌颂女王陛下部署在克里米亚的皇家炮兵的。她看到一幅木版画,画的是两名帅气的陆军中尉正在赞美远距离火炮的威力。那尊大炮本身威武雄壮,炮管短小精悍,看上去完全有能力消灭达尔文爵士的大群恐龙。但是西比尔的注意力却被另一幅插图吸引住了,那是军用弹道差分机的内视图,那无数彼此交错的齿轮有一种奇特的美感,就像是巴洛克风格的多彩壁画。

“你有需要缝补的东西吗?”海蒂问。

“没有,谢谢。”

“那就读点儿广告吧,”海蒂说,“我最讨厌那些人为战争唱赞歌。”

报上的广告有:来自法国利蒙治的哈维兰瓷器;文·玛丽安尼牌法式壮阳药,药效由大仲马先生倾力证明,配有多位社会名流撰写的使用心得、照片和签名,详情可以向牛津街代理处查询;电解银硅化抛光剂,永不磨损,永不老化,独一无二;新时代自行车摇铃,拥有独一无二的美妙铃声;巴利博士的钾盐矿水,可以治疗布赖特氏病并改善某些人的结核病体质;古尔尼“大管家”型袖珍蒸汽发动机,可以安装在家用缝纫机上。

最后这件东西引起西比尔的注意,但并不是因为广告里说这种机器可以将缝纫机速度提高一倍,运行成本仅为每小时半便士,而是因为广告后有一幅插图,演示这种装饰优雅的小型锅炉,可以用蒸汽或者煤油驱动。查尔斯·埃格蒙特曾给他的老婆买过一台。这种机器配有一根橡胶管,可以通过窗户探到室外,以此来排出多余的蒸汽。但是西比尔幸灾乐祸地听说,就是这根管子把埃格蒙特夫人的房间变成了土耳其浴室。

读完报纸,西比尔就睡下了。后来,她被海蒂那张弹簧床有节奏的晃动声惊醒,那时已是半夜时分。

加里克剧院昏黑一片,积满尘土,冷气袭人。乐池、包厢和一排排破旧的座位都空着,空气潮湿,有一股石灰味儿,舞台下一片漆黑,米克·拉德利就在那片黑暗里。

米克的声音从她脚底下传来:“西比尔,你见过影像差分机的内部构造吗?”

“我见过一次,”她答道,“在一家音乐厅的后台,在贝斯纳绿地那边。我认识那个管事的小伙子,他是个程式员。”

“是你的旧情郎?”米克问,他的语调显得很尖刻。

“不是,”西比尔赶紧解释,“我只是在那里唱唱歌而已…也挣不到什么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