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的是,现代蒸汽朋克几乎完全没有受到《差分机》的影响。我参加了一些蒸汽朋克爱好者们组织的活动,我发现他们的平均年龄是二十多岁,差不多与这本书同龄。《差分机》并不是一颗“定时炸弹”,在首次付印的二十多年里等待着缺乏身份认同的一代人将它重新挖掘出来。《差分机》并没有为蒸汽朋克的发展提供灵感,而是直接预言了它的出现。

身为一个蒸汽朋克爱好者是一件古怪的事情,比身为科幻小说迷更古怪。(科幻小说迷不仅阅读科幻小说,而且还认同科幻亚文化。如果他们所在的城市里有一个“科幻角”,他们愿意住在其中。)

更古怪的是发现其他的潜在蒸汽朋克迷——或者发现蒸汽朋克这一流派的存在,因找到知音而激动颤栗——这可是非常难以实现的挑战。

或者说,在二十五年之前,这些曾经是非常难以实现的挑战。后来有了搜素引擎,所有的亚文化玩意都可以检索,变得唾手可得。吉布森和斯特林当年的作品中包含着真正的预言:当电信企业大胆预言互联网的崛起会令我们变得更加正常之时,此二人却向我们保证互联网只会令我们变得更加古怪。网络让那些潜伏在我们身边的古怪分子得以穿越时空发现彼此,他们起劲地交易那些缀满皮革和黄铜的精致服饰、奇形怪状的道具射线枪和沙漠狂欢节用的护目镜。

为什么现在蒸汽朋克火了?在这个网络社会,在这个无情的全球贸易的时代?我认为答案就在《蒸汽朋克杂志》的座右铭中——热爱机器、憎恶工厂。

自工业革命以来,工厂的生产效率增长了数百万倍,但这种成就却是通过把人们栓在机器上而实现的。工匠不再需要专业技能,而是变成了工厂中的一枚齿轮,被剥夺了判断力与尊严,与其精神的韵律、周围的世界失去了联系。木匠可以选择在明媚的春日去室外,伴着鸟语花香打磨木料,也可以选择在严寒的冬夜窝在家中,偎着温暖的炉火给木板刷上清漆。但是产业工人无法决定自己的工作内容和时间,这一切取决于错综复杂、相互依赖的生产过程,而工人已经深陷其中。同样是生产一扇门,工厂的价格可以是木匠的千分之一,但是高昂的人力成本则是十分残忍且无法计算的。

究其根源,蒸汽朋克既尊崇工匠之艺,又赞美技术之盛,但它谴责工厂为了追求后者而扼杀前者的生命力。当代蒸汽朋克亚文化通常都栖息于一个架空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这一矛盾被解决了——“事物都有意想不到的用处”,造物者能够制造出令人惊叹的玩意——既体现了科技的飞速发展,有具备持久的工艺价值。如果说真有什么东西能完美地融合二者,那当属缀有黄铜装饰的蒸汽朋克USB闪存——一年之后注定会被淘汰,但是其精致的做工却值得长期收藏。

有趣的是,我们或许真的能实现这一点。我们现在有了3D打印机(或者其他的快速本地生产设备),而互联网上又有各种动手指南,教你如何完成任何物品制作过程的90%(剩下的10%由你自由发挥)。这就使得每一个热爱机器而又讨厌工厂的人都有可能创造高科技含量的定制手工艺品。

如今我们生活在一个协同工作的时代,合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简单。试想一下当年吉布森和斯特林写作这本书时的情境:他们用联邦速递互相寄送软盘,从温哥华到奥斯丁来回往返;他们用长长的传真讨论故事情节的走向。再想想如今的作家们是如何协作的:查理·斯特罗斯与我共同创作一本小说,我们只需将文本载入版本控制工具就可以实现即时合作,并且追踪所有的改动之处。

那个英雄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二十年前,快递软盘中交织着两位非凡思想者的文字,这些文字铸成了你手中的《差分机》。这本书不仅预言了一种亚文化,更预言了一种散文风格。这是一种搜索引擎时代的文体——密密麻麻地充满了古怪历史点滴和奇异生动的细节,而这些知识原本都深埋于往昔或是文献的某个阴暗角落。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差分机》中这些丰富而又迷人的零星细节都是从奥斯丁的得克萨斯大学图书馆中一字一句地整理出来的,别忘了当时没有搜索引擎。不管你是首次阅读本书还是二十年后重温,请记住这一点:像我这样码字的写手或许可以用搜索引擎找到一些维多利亚时代的俚语黑话来装点门面,但本书的二位作者可是用了最“硬”的办法才著就此书——这才是工匠的精神,这才是蒸汽朋克。

干得好,二位。

科里·多克托罗 2011年

——加拿大人,著名的博客作家、记者和科幻作家

著有LITTLE BROTHER

知识共享组织

Creative Commons organization的积极支持者

程序一:戈利亚德天使

这是瑟堡郊区的俯瞰图。它由“布鲁奈尔爵士号”越洋飞艇的护航机摄制,并经过了光学加密。拍摄时间是1905年10月14日。

一栋别墅,一片花园,一座阳台。

透过阳台的锻铁花纹护栏可以看到一个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女人。镀了镍的椅轮辐条在夕阳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那女人,也就是这座别墅的主人,将她那双患有关节炎的手掌放在旁边的提花织物上。

这双手,由肌腱、肌肉组织和骨关节组成。时光流逝,世事变迁,这个女人身上也留下了岁月的烙印。

她就是西比尔·杰拉德。

在她背后那个被废弃的花园内,枯藤缠绕在墙头的木架上,白色的墙面也已开裂。从病房敞开的窗户中掠过的暖风抚弄着她脖子上稀疏的白发,带来一股煤烟味,还夹杂着茉莉和罂粟的花香。

她注视着天空,注视着那个巨大而优雅的钢铁飞行器的轮廓。在她的有生之年,它已经学会了如何飞上云霄。在这庞大而华丽的机器前面,有一群小型无人机上下翻飞,并像风笛一样尖啸着冲向红色天际。

真像一群小椋鸟,西比尔心想。

飞艇里的灯光和金色的方形窗户都透露出属于人类的温暖气息。凭着身体器官的强大功能她能够毫不费力地想象出飞艇里的场景:那里的空气中隐约飘荡着曼妙的音乐——那是伦敦的音乐,乘客在音乐声中轻松地散步、喝酒、调情,或许还跳舞呢。

思绪越飘越远,难以扼制,大脑编织着美好的前景,并从情感和回忆中萃取生活的意义。

她回想起自己在伦敦时的生活。回想起很久以前的自己,曾独自沿着海滩漫步,曾在圣殿酒吧前熙熙攘攘的街道里穿行。继续穿行,记忆之城带着她像风一样在往事中穿行,直到撞上新门监狱的围墙。她想起父亲从绞刑架上往下落时,影子就映在那围墙上…

接着记忆转向了,像光束一般迅捷地改变了方向。它走上另一条岔道——在这条路上,时间永远是夜晚…

那是1855年1月15日。地点是格兰德大酒店的一间客房。酒店位于皮卡迪利广场。

房间里有两把椅子,一把斜抵着房门的玻璃把手,另一把上胡乱堆着几件衣物:一件稍显破旧的女式小斗篷,一条溅着泥点儿的厚绒线裙,一条男式方格裤,还有一件男式长礼服。

在旁边的枫木床上,透过被子能看到两个人的外形。冰冷的冬夜,大本钟正用宏大而粗犷的汽笛风琴声报——那是燃煤时代伦敦特有的气息。已经是夜里十点钟了。

西比尔在冰冷的亚麻被子下面伸长腿去够法兰绒布包着的瓷暖水瓶。她的脚趾碰到了他的小腿,他的思绪似乎一下子被打断了。这个总是陷入沉思的家伙,就是经常穿得像花花公子一样时尚、精致的型男米克·拉德利先生。

她最早遇见米克是在劳伦特舞蹈学院,学院在温德米尔街尾。现在,当他们渐渐熟识起来,西比尔才慢慢觉得米克更像是经常出入莱彻斯特广场的凯尔纳酒店的人,甚至是常去波特兰会所的那种人。他总是显得思虑重重的样子,有时候还自言自语。聪明人啊,聪明人!聪明人总让她担忧。而且,温特哈尔德夫人肯定不会同意她跟这类人来往。因为要伺候这些“政界要人”,需要的是头脑和技巧。在这方面,温特哈尔德夫人非常自信,但她对手下的女孩们毫无信心。

“别当站街女了,西比尔。”米克郑重地说。他一旦打定主意,就会用这种语气说话。

西比尔冲着他坏笑,并用温暖的毯子把半边脸遮起来。她知道他喜欢看自己这样笑——像坏女孩一样笑。她觉得,米克肯定是言不由衷。那就跟他开个玩笑吧,她暗自想。“可是,如果我不是一个沿街卖笑的坏女孩,又怎么能有机会在这儿陪你呢?”

“我是说,别再随便找那些小混混啦。”

“你也知道,我只跟绅士们来往。”

米克哼了一声,觉得很好笑:“这么说,连我都是绅士喽?”

“岂止是啊!你还是很体面的绅士哩,”西比故意恭维他,“你是理想的男人。米克,你也知道,我讨厌那些激进党爵爷们,看到他们就恶心。”

西比尔颤抖了一下,但不是因为不开心,而是觉得自己这次运气不错:吃着牛排炖土豆,喝着热巧克力,还可以住进高级酒店,躺在干干净净的被褥里。这家酒店是新建的,有中央蒸汽供暖系统,尽管就她个人而言,她更喜欢壁炉,而不是吱嘎乱响的镀金散热片。

她不得不承认,这个叫米克·拉德利的家伙长得还挺帅,穿衣服有品位,又有钱,关键是舍得花钱。而且到现在为止,也还没有提出过什么怪异或者变态的性要求。她知道这样的好日子不会太长,因为米克是从曼彻斯特来的旅行者,很快就会走掉。不过他身上有利可图,等到他打算离开的时候,或许还可以赚得更多。只要让这个男人感到心中有愧,他就有可能变得更慷慨。

米克斜倚在肥大的羽绒枕头上,把手垫在头发蜷曲的脑后。他那丝质睡衣的前胸绣着繁复的花纹——米克总是追求极致的生活品质。现在看起来,他似乎很想聊天。男人总是这样,跟你接触一段时间,就会产生向你倾诉的欲望——很少有例外——要说的通常都是关于他们老婆的事儿。

但是在型男米克这里,一切都跟政治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