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舶管理局的一名职员接见了他。那人叫科斯迪斯,大约50岁,身体健壮,满脸是黑中夹白的络缌胡子,说一口标准的带牛津口音的英语。田延豹问:

“科斯迪斯先生,请问最近是否有一艘游艇在这儿注册?游艇的主人是鲍菲。谢,美国人。请你帮我查一下。”

科斯迪斯惊奇地说:“鲍菲。谢?就是人人谈论的那个豹人?不,没有,如果他在这儿注册,我一定会记得。”

“也许他是以田歌的名字注册。”

科斯迪斯立即说:“有!有一艘最新式的太阳能金属帆游艇,船名就叫田歌号,是利物浦船厂的产品。三天前,不,四天前在这儿注册。”

“这只游艇目前在哪儿?我的堂妹田歌告诉我,为了躲避记者,船上将实行无线电静默。但我急于找到它,我有十分重要的事。”

科斯迪斯笑道:“这不难。如今的船上都有黑匣子,持续向外发出无线电脉冲,以便卫星定位系统能随时对每一只船精确定位。我来帮你查一下。”

“太感谢你了。”

科斯迪斯向利物浦船厂查询了该船的无线电脉冲参数,又同全球卫星定位系统联系,卫星很快给出回答:田歌号目前已返回希腊领海,正泊在克里特岛的伊拉克利翁港口。科斯迪斯兴致勃勃地查找着一一一查到豹人的下落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碰上的运气。自从豹人的身份披露后,所有记者都在发疯地寻找失踪的谢氏父子。他可以拿这则消息去卖一个大价钱。

那个中国人详细问了情况,包括这艘船的精确方位和外部特征。他由衷地一再表示谢意,临走时他显然犹豫着,终于开口道:

“科斯迪斯先生,还有一个冒昧的请求:能否请你为田歌号的方位保密?你知道,我妹妹是鲍菲。谢的恋人,她现在并不知道所谓豹人的消息。我想慢慢告诉她,使她在心理上能够有所准备。”

科斯迪斯有些扫兴,他原打算送走这位中国人就去挂通电视台的电话哩,但那人的苦涩打动了他,犹豫片刻,他爽朗地说:

“好,我会用铅封死这个爱饶舌的嘴巴。祝你的妹妹好运,你是一位难得的好兄长。”

“谢谢,我真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我的感激。”

科斯迪斯对此人印象很好,他目光清彻,眉尖隐锁忧虑,看出来他对妹妹的关心十分深切。他送客人出门时,热心地说:

“你怎么去伊拉克利翁?这儿有定期班轮。如果你急于赶到,还有一家游乐公司出租水上飞机,费用不是太贵,从这儿到伊拉克利翁,估计得300-400美元。你需要吗?我可以帮你联系。”

田延豹掂量掂量自己的钱包,说:“谢谢,请你联系一下。”

科斯迪斯返回办公室要通电话,用希腊语痛快淋漓地交谈着,时而威胁时而央求,最后他转过脸笑道:“我说你是我的中国朋友,他答应只收200美元,并且保证一定把你送到田歌号上再返回。这比坐班轮快捷方便多了。”

“谢谢,我真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我的感激。”

20分钟后,一架轻型水上飞机降落在管理局附近的空地上。飞机很小,机舱里紧巴巴只能塞下两个人。飞机下部是两个巨大的浮筒,外形类似雪橇。驾驶员是个沉静的年青人,听科斯迪斯介绍了情况后,很有把握地说:

“没问题,一定能找到。”

但等飞机赶到伊拉克利翁,那艘游艇已经不在这儿了。它一定是正好在这个当口启航到了别处。科斯迪斯先生已经下班,无法再通过卫星查找田歌号的新方位。田延豹一时没了主意,人地生疏,他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好在驾驶员很尽责,用机上通话器不厌其烦地向各处打听,直到晚上11点,他们才得知,田歌号泊在千尼亚港附近的海面上。

可是等他们赶去,一切都晚了。以后,当田延豹被囚禁于雅典圣尼科德摩斯街的监狱时,他常常痛心地想,为什么他没有早点赶去,哪怕早到两个小时,田歌的人生之路也不会在这儿断裂。命运之神为什么这样狠毒?田延豹走后,费新吾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边焦急地等待着田歌和谢教授的消息,一边努力查找浏览着有关基因工程的资料。他感慨地想,他早就该学一点基因工程的知识了。过去他总认为那是天玄地黄的东西,只与少数大脑袋科学家有关,只与科幻时代有关。想不到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它就会逼近到普通民众的身边。

下午他接到田延豹的电话:

“老费,查询很顺利,我已得知这只船的具体方位。我正在联系一只水上飞机赶到那儿,届时我再同你联系。”

从屏幕上看,田延豹的表情比昨天略显轻松一些,费新吾也舒了口气。挂上电话,他回头坐到电脑前查了一会儿,电话铃又响了。拿起话筒,屏幕仍是关闭状态。他马上猜到对方是谁。果然,他听到那个尖锐的、让人生理上感到烦燥的声音,这次是用汉语说的:

“费先生和田先生吗?还记得我吧,我说过要同你们联系的。”

费新吾又是鄙夷又是气怒地说:“我正要找你呢,你在电子函件中说了不少不负责任的话。”

那人笑道:“我知道我知道,非常抱歉,我想以后你会谅解我的苦心。你愿意同我见次面吗?我会把此事的根根梢梢全部告诉你。”

费新吾没有犹豫:“好的,我们在哪儿见面?”

“到奥林匹亚的宙斯神殿吧。”

“到奥林匹亚?那儿距雅典有4个小时路程呢。”

“对,那样才能避开记者的耳目。另外,我很想把这次意义重大的谈话放到一个合适的历史背景中。奥林匹亚是奥林匹克运动的发祥地,那儿的宙斯神殿可以说是西方神话的源头。我想,万神之王一定会乐意聆听我们的谈话。晚上6点在宙斯神像下见面,好吗?再见。”

放下电话,费新吾不由沉吟着,电话中仍是那个神秘人物的声音,但似乎那个人变了,自信,从容,上帝般的睥睨众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急于见到此人,揭开这折磨人的秘密。走前他在录音电话中留了几句话:

“小田,我去赴一个重要约会,今天不能赶回了。你那儿如有进展,记住给这儿打个电话。我会及时往旅馆打电话索取你的留言。”

他匆匆披上一件风衣,租了一辆雷诺牌轿车,立即向伯罗奔尼撒半岛的皮尔戈斯城方向开去。费新吾不知道,他一走出饭店,一辆长车身的梅塞德塞-奔驰汽车就悄悄跟在后边。这辆汽车车顶上,一个小小的圆盘缓慢地转动着,那是全球通信系统的天线,可以随时与纽约时报联系。

车内是罗伯特和朱莉娅,还有一名司机伯克,两名沉默寡言的技术人员戈尔和麦卡利斯特。他们都很干练,说着地道的美国英语,带着明显的军人风度。车和人员都是威尔科克斯为他借到的。“不用管他们是哪儿的,反正绝对可靠。你只管放心使用吧。”威尔科克斯含煳地说。罗伯特私下推测,这辆车和三名人员都属于北约组织的情报部门。

在仔细考虑后,罗伯特仍把重点放在费新吾身上。谢氏父子都没办法找到,但罗伯特的直觉告诉他,匿名者和费新吾之间一定有某种关系--奇怪的是,费新吾本人对这种关系似乎并不知情。匿名者很可能还会与费新吾再次联系。何况,鲍菲一直与田歌在一起,而田歌迟早要同哥哥联系的。田延豹已经出发去海港寻找那艘船的下落,一旦有了眉目,相信他会很快通知同伴。

所以罗伯特要作的,只是随时把费新吾保持在监视之中--虽然这种偷偷摸摸的监视有欠光明,但比起这则报道的重要性来说可以原谅。毕竟,他对费、田和鲍菲都没有恶意。

费新吾的雷诺开得飞快,罗伯特让奔驰悄悄跟在后边。他们刚刚取出了费新吾房间的录音,消息很令人振奋。第一个录音是田延豹留下的,说他已经查到了田歌号的方位;第二个录音是费为田留下的,说他要去赴一个重要约会。看来,他们的调查很快就会有重大突破。

雷诺车一直向西开去,已经过了迈加拉,仍没有停车的迹象。他们尚不知道此次约会的地点,前排的戈尔扭回头疑惑地说:

“他们究竟在哪儿约会?是不是想甩掉我们?”

现在,他们已经驶过科林斯城,沿着伯罗奔尼撒半岛的北岸开着。在车流较少的海滨公路上盯梢不是件容易事,何况这辆车的外形比较特殊。他们小心地跟踪着,始终保持在两三辆车的后边。他们经过帕特雷、基利尼,在皮尔戈斯城驶下海滨公路,折转车头向东。只有这时,他们才猜到,这次约会的地点是安排在奥林匹亚古奥运赛场。奥林匹亚是最能引发黍离之思的地方。这儿是历史和神话古迹的存放所,巍峨壮观的体育馆、宙斯祭坛和希拉神殿都已塌裂。这些建筑中以宙斯神殿最为雄伟,它建于公元前468-457年,是典型的朵利亚式石柱风格。殿内有高大的宙斯神像,左手执权杖,右手托着胜利女神,人们走进神殿时,眼睛恰与宙斯的脚掌平齐,这个高度差形象地表现了那时人类对众神的慑服。

但这个世界七大奇观之一的神像早已不复存在,它被罗马的征服者运走并在一场大火中毁坏。费新吾走进大殿,只看见了残破的像基和横卧的石柱,他浅嘲地想,也许这正象征着众神在人类心目中的破落?

落日的余辉洒在残破的巨型石柱上,为这片属于历史和神话的场所涂上庄严的金粉。穿着鲜艳民族服装的希腊儿童在石柱间玩耍,手里拿着一种叫“的的乌梅梅利”的冰淇淋。这时,一辆富豪车开过来,停到停车场里,一个老人下车,匆匆走进神殿,费新吾不由大吃一惊一一一那正是不久前失踪的谢教授。

费新吾犹豫了几秒钟。因为牵涉到同那个神秘人物的约会,他不知道这会儿该不该同教授打招唿。但他随即想到,谢教授恰在此时此地出现,绝不会是巧合。很可能也是那个神秘人物约来的,与今晚的谈话有关。于是他迎上去唤了一声:“谢教授!”

谢先生没有显出丝毫惊奇,看来,他果然知道今天的约会。他微笑着同费新吾握手,手掌温暖有力。费新吾细细端祥着他。此刻,费新吾已经基本相信了匿名者披露的事实,相信谢教授为他的儿子植入了猎豹的基因,从而制造了一个超人。其实,这位科学家本身就是一个超人,一个超越时代的强者,他只手掀起了这场世界范围的风暴,也几乎成了世界公敌。但从他的表情看不出这些,他的目光仍是过去那样从容镇定。教授微笑道:

“你早到了?”

“不,刚到。”

教授点点头,转身凝望着夕阳:“多壮观的爱琴海落日。在这儿,连夕阳的余辉里也浸透了历史的意蕴。”

费新吾不想多事寒暄,直接了当地问:“你知道今晚的这次约会?你知道那个可恶的神秘人物是谁?你知道他新近披露的关于猎豹基因的情况吗?”

谢教授微微一笑,拉着他走到宙斯神像台基附近的一个僻处,这儿没有一个游人。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微型录音机,按一下按键,里边立即响起那个尖锐的声音:

“你愿意同我见一次面吗?我会把此事的根根梢梢全部告诉你。”

费新吾惊呆了:“是你?那个神秘人物就是你?”

谢教授平静地说:“对,是我,我使用了简单的声音变频器。很抱歉,这些天让你和田先生蒙在鼓里。但听完我的解释后,我想你能谅解我的苦心。”

费新吾脸色阴沉,一言不发。他恨自己的愚蠢,他早该看透这层伪装了,但在感情上,他顽固地不愿承认这一点。他无法把自己心目中“明朗的”、令人敬重的谢教授同那个“阴暗的”、令人厌恶的神秘人物迭合在一块儿。过了很久他才声音低沉地问:

“那么,飞机上的邂逅也是预先安排好的?是你在北京打听我的情况?”

“对,我一直想找一张‘他人之口’来向世界公布这个成果。这人应该是一个头脑清醒、没有宗教狂热和禁忌的人;应是生物学家圈子之外的人;应同体育界有一定渊源;事发时最好应在雅典田运会上。我还有一点隐秘的希望,这人最好是我的中国同胞,是一个中庸公允的儒者。去雅典前我特意先到北京去寻找这个人,很快发现你是一个完美的人选,所以我未经允许就把你拉到这场风波中了。务请谅解,我当时不可能事先公布我的计划,因而不可能征询你的意见。”他又补充道,“我在两封函件中说了一些不合事实的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尽量树立你的权威发言人地位。这个身份以后会有用的。”

此前的交往中,费新吾一直很尊敬谢教授,但在两个真假形象叠合之后,他不自觉地产生了疏远和冷淡。他淡淡地说:

“可能我并没打算当这个发言人。”

“当然,等我把真相全部披露后,要由你自己作出决定。田先生呢?”

“他找田歌去了。教授,请讲吧。”

谢教授微笑道:“实际上,我已经把真相基本上全倒给你了。我之所以把此事的披露分成人工授精--嵌入人类基因--嵌入猎豹基因这样三个阶段,只是想把高压锅内的过热蒸汽慢慢泄出来。即使这样,这次爆炸仍然够猛烈了!”

他开心地笑起来,又解释道:“你可能不十分了解,在西方舆论中,宗教思想和生物伦理学的影响十分强大。在我决定披露这件事时,已经做好被舆论撕碎的准备。所以我有意选取一个中国同胞来帮我披露这个秘密。我想,宗教思想淡漠的中国知识分子在这件事上应该比较达观。”

他想起妻子。妻子坚决反对向社会披露这件事,因为那样一来,就会把他们、尤其是儿子推到火山口上。妻子的忧虑是对的,但他的目光更远一些。他不仅培养出一个豹人,还要堂堂正正地向社会宣布,要用“疼痛疗法”来治愈社会的守旧。现在,他是孤身一人前进了,不过他不后悔。

费新吾皱着眉头问:“谢先生,你真的认为人兽杂交是一种进步或是一种善行?”

教授笑道:“人兽杂交,这本身就是一种人类沙文主义的词汇。人类本身就诞生于兽类--回忆一下达尔文在揭示这个真理时遭到多少人的切齿痛恨吧!人体与兽体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追踪到细胞水平,所有动物(包括人类)都是相似的,更遑论哺乳动物之间了。在DNA中根本无法划定一条人兽之间的绝对界限。既然如此,坚持人类隔离于兽类的纯洁性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停了停,接着说:“当然,这种异种基因的嵌入不会没有一点副作用。生物圈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立体网络,任何一个微裂缝都能扩展开去。但我想总得有人走出第一步吧。走出第一步,然后再回头观察它引起的震荡:积极的和消极的,再决定下一步如何去做。我很高兴你是一个圈外人,没有受那些生物伦理学的毒害,那都是些逻辑混乱、漏洞百出、不知所云的东西。科学发展应该遵循的戒律只有一条:看你的发现是否能使人类更强壮、更聪明,使人类的繁衍之树更茂盛。你尽可拿这样的准则来验证我的成果。”

费新吾几乎被他的自信和雄辩征服了。谢教授又恳切地说:

“如果你决定开口说话,我并不希望你仅仅当我的代言人。你一定要深入了解反对我的各种观点,尽可能地咨询各国的生物学家、社会学家、人类学家和未来学家们,甚至包括生物伦理学家和神学家们。再由你作出独立的思考,然后把你认为正确的观点告诉世人,希望它是一个由中立者做出的报告,客观,不带感情色彩,有深度。这是为社会负责。你愿意这样作吗?”

费新吾对他的建议很满意,立即回答:“我同意。”

“好,谢谢你的社会责任感。”他自信地说,“我相信一个头脑清醒、中庸公允的儒者会得出和我一样的结论,当然现在先不说它,我不愿给你设置什么框框。一会儿我就交给你10盘光盘,有关的资料应有尽有。”

费新吾说:“你能否用尽量浅显的语言,向一个外行解释一下,怎样把外来基因嵌入到人类基因中?”

教授微笑道:“并没有人们想象得那么难。你要知道,归根结蒂,基因是无生命物质靠‘自组织’的方式诞生的,所以基因之间的联结‘天然地’符合物理化学规律。染色体有三个主要部分,两端是端粒,它们就象鞋带两端的金属箍,作用是防止染色体之间互相发生融合;中间是可以复制的DNA短序列;另外还有被称作‘复制起源’的DNA序列,它负责发动染色体的复制。上个世纪末科学家就多次做过试验:把端粒去掉,再把剩余的染色体分成数段,放在合适的环境中,这些染色体片断又会精确地按着原来的顺序结合起来。猎豹和人类同属哺乳动物,各自控制肌肉生长的基因非常相似,所以相互置换是很容易的。”

他大致讲述了基因嵌入的具体过程,问:“顺便问一句,鲍菲仍同田歌在一块儿吧。”

费新吾吃惊地问:“这些天他同你也没有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