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

“他的表情一直很阴沉,说话很少,显得精神恍惚。他带我上车,为我开关车门,完全是一个有教养的绅士,可是后来……”

道克点点头,在心中同意她的判断。想想床柜上放着的100美元吧,他把性伙伴几乎咬死,但临走时却没有忘记留下应付的嫖金,真是个诚实的君子!

不知为什么,道克立即联想到3天前看到的100米决赛情况。起跑线上的8个运动员,7名是黑人,只有一名黄种人,是中国的田延豹。这也是多少年来第一个杀入决赛的黄种人选手。田延豹是个老选手,已经32岁,他只是在近年来才突破10秒大关,最好成绩是9.90秒。很可能,这是他运动生涯的最后一次拼搏了。他在起跑线上来回走动时,道克几乎能触摸到他的紧张。事实证明道克没有看错。发令枪响后,牙买加的奥利加抢跑,裁判鸣枪停止。但是田延豹竟然一直跑到50米后才听见第二次鸣枪。等他终于收住脚步,离终点线只有20米了。他目光忧郁,慢慢地走回起跑线,走得如此缓慢,返回的时间足够他跑3次100米了。裁判同情地看着他,没有催促。

那时道克就知道,这位不幸的中国人体力消耗和心理干扰太大,肯定与胜利无缘了。再次各就各位时,这个中国人恶狠狠地瞪着那位牙买加选手。很可能,因为这名黑人选手的一次失误,耽误了另一名选手的一生!

那次决赛田延豹是最后一名,而且这还不是不幸的终结。冲过终点线他就栽倒在地上,中国队的队医和教练急忙冲进赛场把他抬下去。刚才他榨尽最后一滴潜力以求一搏,不幸又把腿肌严重拉伤了。

这样,两天后,也就是昨天晚上的200米决赛他不得不弃权,可是按他过去的成绩来看,他在200米比赛中的把握更大一些。如果发挥正常,也许有希望拿到铜牌。在电视中看到这些情况时,道克很同情这个倒霉的中国人,但此刻他却不由把怀疑的矛头对准了他。按体育频道主持人的介绍,田延豹恰是6英尺2英寸的身材,体型十分匀称剽悍。也许,一个在赛场上遭受毁灭的男人会怀着怒火去毁灭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他问卡箩尔:

“那人大约有多大岁数?面部有什么特征?”

“大约有22岁,圆脸,短发,长得很英俊。至于别的特征……我回忆不起来。”

田延豹是32岁。“22岁?你能确定吗?”

萨拉迟疑地摇摇头:“我不能,他没有给我足够的观察时间。”

“他走路是否稍有些瘸拐?”

“不,没有。他的步态很正常,至少我没有注意到他有瘸拐。”

“如果看到他的照片,你能认出来吗?”

“我想可以。”

“请你稍候。”

道克离开病房,到值班室找到两天前的温哥华日报,上面有百米决赛的照片,但镜头是对准胜利者的,那个中国人隐在照片的角落里,不太清晰。他拿着报纸返回病房,卡箩尔看到照片,仔细端详后说:“不是他,我想不是他。”

道克追问:“不是他?”

“不是。我看不是他。不过,这张照片太模煳了。”

道克沉默片刻:“那好,你休息吧,我下午再过来,同时带来温哥华电视台的录象资料,你再仔细辨认。”

卡箩尔的否认并没有完全打消他的怀疑,这张照片不大清楚,卡箩尔不一定能认准。当然,也可能确实不是此人,而是另一个运动员或一个体育爱好者。不过,不管怎样,他要把这事查清。他动身到电视台借来了百米决赛的实况录相光碟。中午在饭桌上,他向家人讲了这些情况,安迪问:“你说的是谁?是那个跑到最后一名、又把腿拉伤的中国人吗?”

“对。”

南希迟疑地问:“你要把光碟拿去让妓女辨认?”

“嗯,这只是臆测,但我要把它弄清。”

南希没有表示意见,只是叹息道:“那个可怜的运动员。”

道克听出了妻子的话意。确实,他的推测纯属臆断,没有多少根据,卡箩尔叙述的疑犯形貌与田延豹并不完全贴合。而且……即使疑犯确实是这个不幸的中国选手,也是在一时的精神崩溃状态下干的,很可能这会儿已经后悔了,也没有造成什么严重后果。既然如此,有必要为一个妓女去毁掉一个优秀运动员吗?

不管心里怎么想,他仍带着那盘光碟来到医院。但那名妓女已经失踪,她趁护士不注意,穿上自己的衣裙溜走了,也带走了属于自己的100美元。这不奇怪,哪个妓女没有违犯过法律?她们不会喜欢到警察局抛头露面的。于是,道克警官还了光盘,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了。四年后,在雅典田径运动会上,一桩震惊世界的连环杀人案披露于世,几乎每家报纸、每家电台都频繁播送着两个死者(一个男人,一个姑娘)的头像。温哥华市皇家骑警队的道克。索恩警官自然也收看了这条新闻,开始他没有把雅典惨案与温哥华那件往事联系起来,直到有一天,他接到一个女人的电话:

“是道克。索恩警官吗?”

“对,请问……”

“我叫卡箩尔,四年前,在温哥华是你把我送进医院。”

道克想起了那位几乎被咬死、后来又从医院溜走的妓女:“对,我想起来了。你有什么事吗?”

“我在电视上看到了那个虐待狂!他在雅典又害死了一名中国姑娘,自己也被杀死了。千真万确是他,我绝对不会认错!”

道克这才想起那些尘封的往事。但他并没有怎么重视,仅把有关情况输入电脑便告完事。他没想到后来自己也被唤到雅典,去做那桩连环杀人案的证人。随着案情的逐层剥露,他才知道洛基旅馆那件小小的案件只是冰山的一角,在它的下面,隐藏着叫全世界都瞠目的事件。

第一章 惊人的突破

晚上6点,两辆奥迪一前一后滑停在北京机场门口,6个人下了车。田子野夫妇把车开走,到停车场去了。费新吾把大伙儿拢到一块儿,相随着进了候机大厅。大厅里熙熙嚷嚷,到处是扎堆的人群,扎堆的行李。对面墙上的时钟显示着世界各大城市的当地时间。一对青年恋人在窗前旁若无人地亲吻。一个疲惫的母亲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抱着正在闹瞌睡的儿子向进口走去。七八位来接班的空姐拉着式样相同的行李车走过来,她们都化过晚妆,面容娇艳,穿着天蓝色的空姐服,薄如蝉翼的丝袜裹着健壮润泽的腿部,在乱糟糟的人群中显得十分晃眼。进口处,值勤人员耐心地用金属探测器检查着旅客。向远处看,一架巨大的波音757正缓缓开出停机区,驶入跑道,飞机上灯火辉煌。

费新吾把大伙儿领到一个空场等着。两岁的牛牛已经困了,浑身酥软地伏在妈妈夏秋君肩头,田歌一直在逗他:“喊姑姑,喊!不喊姑姑不让你睡。”牛牛恼火地说:“不喊,姑姑坏!”牛牛爸田延豹笑着看姑侄俩斗嘴。少顷,田子野夫妇急急赶来。费新吾说:“去雅典的班机还有50分钟起飞,我们就要进去了,你们请回吧。”

他是一名老牌体育记者,刚办完退休手续,中等身材,眉肃目正,穿一身深灰色的西服。这次雅典之行算是中国体育报社对他的临别赠礼。报社胡主编说:“退休了,再出去玩一趟。以前出去都有任务,没法子痛痛快快地玩,这次找补一下。”不过说归说,还是给他加了一项任务:交两篇能叫座的专栏文章。“不交文章就不给你报销旅费。”胡主编威胁他。费新吾说,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大方啊,临退休了你还这么榨我,这就叫剥削“剩余价值”啊。说笑归说笑,他对报社的情意是很感激的。这会儿他接过老伴儿手里的小皮包,笑着问:

“你到底去不去?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

老伴于香雯也是文人,不过一辈子都是“值内勤”(在体育报作编辑)的,很少踏出国门。这次费新吾一心要拉老伴儿同去,说全当咱们是重度蜜月。但儿媳临产在即,老伴儿坚决打消了出国的念头。她笑道:

“度蜜月能有小孙孙重要?你一个人去吧,记住要照料好田歌。”

田歌用双臂圈着妈妈的脖子,低声说着告别的话。她今年22岁,北京邮电大学四年级学生。田歌具有上天垂赐的美貌,虽然不重脂粉,但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光芒四射,艳惊四座。长发又黑又亮,一双眸子湛然有神。她穿一身白色的亚麻质地的宽松式休闲装,显得飘逸灵秀,白晰的脖颈上挂一串极细的金项练。她父亲田子野是一个有儒商气质的中年人,笑着再次嘱托:

“费老,歌子就托付给你俩了,你知道她不大出远门的。”

费新吾佯怒道:“还这样称唿?我没老到这个程度吧。”

田子野不好意思地改口说:“老费,拜托了。”

田歌把妈妈谷玉芬手中的马桶包要过来,背到身上,同妈妈吻别。说起来,这次雅典之行全是她哄起来的。按说她已过了追星族的年龄了,但她对近年崛起的华裔美国选手鲍菲•谢却有着近乎痴狂的崇拜——她在6年前就与这位短跑运动员有一面之缘啊,从那时起,她就一直关注着谢豹飞(这是那人的中文名字)的进步,那时谢还是一个很不显眼的人物。这次得知鲍菲争到了进军雅典田径赛的资格,比赛又正好赶在大学的假期,她就宣布要去雅典观看比赛。父母对她一般是有求必应的,这次却迟迟不答应。原因也很简单:这次雅典之行有一定的“危险性”。她已经是大姑娘了(还是位非常漂亮的姑娘),又是奔着她的偶像去的,爹妈害怕女儿在异乡情感失控。难就难在这点心思不大好直接挑明,其实双方已经心照不宣。但田歌可不是遇困难退缩的人。两个月前,她就开始打工来凑路费——当然这只是个象征性的举动。还不屈不挠地化解着父母的反对,缠着奶奶为自己说情。奶奶已经82岁,又瘦又干,一阵风都能吹走,但头脑清晰,说话既幽默又入木三分。她端详着孙女送来的一大叠关于鲍菲。谢的剪报,笑嘻嘻地说:

“小妮子春心动啦!”

田歌含羞嗔道:“奶奶!”但她的羞怯只占三成,而七成是幸福。她当然是冲着这位谢豹飞去的,准备把他俘获,这一点不用藏着掖着。奶奶眯着眼审查一会儿说:“不错,小伙子挺精神,挺英俊,又是个外国的中国人,这点对奶奶的心思。就是不知道人品咋样,隔皮不识货。”

田歌妈插了一句:“人家可是世界名人。”

“名人?名人咋的,”奶奶抢白她,“你说说咱小歌子配不上谁?我就看不得你们这种贾桂模样。”

有了奶奶的支持,这事算定下了。不过当爹妈的还是不放心,毕竟田歌没怎么出过远门,连上大学也是在家门口,属于那种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娇宝宝,咋能放心让她一个人出国?于是他们想到了田歌的堂兄田延豹,他当运动员时走南闯北,对国外很熟悉,上次小歌子去东非大草原游玩就是他陪着去的。田家住在一幢四合院内,这种独门独姓的四合院在北京已经很少见了,要不是保护民俗,只怕这家四合院也早扒掉盖高楼了。田子野生意做大后在三环外另置了房产,但田歌的奶奶坚决不挪窝,所以这个老窝他们仍是常来常往。田歌比哥哥小13岁,是豹哥看着长大的,兄妹感情极好,可以说,她在豹哥面前是说一不二的。但这次请豹哥出山却费尽口舌。田歌顿着脚下了最后通牒:

“豹哥,你要是不去雅典,以后我再也不理你了!”

35岁的田延豹唯有苦笑。不谙世事的小妹啊,四年来,温哥华那个失败之夜象红热的铁条一样,时时刻刻烙着他的心房。一辈子的追求和奋斗,就这么轻易断送在“偶然”和“意外”上。谁说上帝不掷骰子?……那晚,他违犯了团组纪律,单独一人外出,在酒吧中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焦灼的领队和老费在警察局的收容所里找到了他。那时他对头天晚上的事情已经没有一点记忆。

回国之后他就挂靴了,也辞谢了让他作教练的决定,彻底告别田径,到一家合资公司作一名职员。所谓爱之深则恨之切,他对短跑投入了全部的生命,全部的心血,现在,只要一听到“百米短跑”这四个字,他的头皮就发炸,心头就滴血。所以,他只有彻底的逃避。看着娇嗔的妹妹,他心中暗暗叹息,小歌太单纯太天真,她怎会知道,再次面对朱红色的塔当跑道,对我是怎样的精神酷刑!

但他显然错怪了田歌,田歌并不是不理解他的内心痛苦。那天她跺完脚后,又乖巧地挽着他的胳臂劝说着:“豹哥,我知道你忘不了那次失败,这几年,你连有关田径的电视节目都不看,你是在逃避。但一昧逃避不是办法呀!陪我去吧,也许这一趟雅典之行能帮你跳出失败的阴影。”

耐不住她的缠磨,也感激她的关切,田延豹只好答应了,而且执意不要叔叔付路费。此后他又打听到老相识费新吾也要去,于是便三人结伴同行。

麦克风里已经在通报,飞往雅典的航班开始检票。三个人都没有大件行李需要办托运,便拎上自己的随身行李,走向检票口。在检票口告别时,夏秋君递过牛牛:

“亲亲爸爸,跟爸爸再见!”

在妈妈的再三催促下,牛牛勉强睁开睡眼,应付其事地在爸爸脸上啄了一下,几个人都笑了。

“跟爸爸说,到了外面的花花世界,别把咱娘儿们忘了!”

两岁的牛牛当然学不来这大套的词令,田延豹没有回话,笑着在儿子脸上亲了一下,作为最后的告别。田子野夫妇和田歌都装着没有听见这句稍显粗俗的、半真半假的玩笑,但费新吾敏锐地发现了他们与夏秋君之间的距离。中航波音757客机正飞在北京-雅典的航线上,高度1万5千米。从舷窗望去,外边是一片深蓝色的晴空。飞机的方向是追着太阳飞的,所以,正在西沉的夕阳几乎静止地挂在天边。机下是凝固的云海,云眼中镶嵌着深蓝色的黑海。

晚餐已经结束,空姐推着镀铬的餐车走过来。费新吾用餐巾纸揩揩嘴巴,把杯盏递给空姐。两个同伴闭着眼睛靠在座背上,专心听着耳机里的新闻广播或音乐。田歌靠窗坐着,挨着老费的是田延豹,他退出田径场后身体已经稍有发福,但行为举止仍带着运动员的潇洒写意。

飞机上乘客不多,不少人到后排的空位上观景去了。留在原位的乘客大多调暗了灯光,仰在座位上闭目养神。前排几个小伙子,年龄都是十七八岁,穿着李宁运动衫,听口音是东北人。他们正神情亢奋地大摆龙门阵,费新吾拾了几句,听出谈话主题是鲍菲•谢:谢的身高,谢的成绩,谢的历次比赛名次,等等。“但愿这回谢豹飞能得个三牌,也给咱黄种人争争光!”

原来他们也是冲着谢豹飞去的。他们属于迟到的观众,田径锦标赛早在三天前就开幕了。不过费新吾是有意为之的,因为他和两个同伴主要是冲着田径之王--男子百米决赛而去,不想多花三天的食宿费。

男子百米半决赛定于今晚,决赛定于后天晚上举行。

从头等舱里出来一个老人,大约65岁,面目清癯,银发,穿一身剪裁得体的藏蓝色西服,细条纹衬衣,淡蓝色领带,显然都是名家产品。他举止优雅,目光十分锐利。这位老人径直朝这边走过来,边走边含笑打量着费新吾和他的同伴。费新吾开始在记忆中搜索这是不是一个熟人,这时老人已立在他身旁,抬头确认了座位牌,微笑着俯下身:

“如果我没有看错,您就是著名的体育记者费新吾先生吧。”

他说的是略带江浙口音的南方官话,相当标准,但仍能听出他不是大陆人,而是久居国外的华人。费新吾赶忙起身:“不敢当,我曾经当过体育记者,现在已经退休了。先生……”

老人接着向田延豹示意:“这位先生……”费新吾忙触触同伴,田延豹睁开眼睛,看见一个老人在笑着看他,忙取下耳机,欠过身子。老人继续说:“如果我没有看错,这位就是中国最著名的短跑运动员田延豹先生吧。”

田延豹的目光变暗了,这句赞扬实际是一根赤红的铁棒,无情地烙着他的心房。他不想谈这个话题,但对方是个陌生人,总得顾忌起码的礼貌。于是他惨然一笑,对老人说:

“一个著名的失败者。”

老人在前排空位坐下,慈爱地看着他:“失败的英雄也是英雄,折断翅膀的鹰仍然是鹰。毕竟你是在田径世锦赛上‘听四枪’的第一个中国选手,也是少数黄种人运动员之一。历史不会忘记你。”

费新吾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所谓“听几枪”是体育界的行话,比如听两枪是进入预决赛,听四枪是进入决赛。看来这位老人对田径比赛比较熟悉。老人看见了两人的询问目光,自我介绍道:“我姓谢,双名可征,美国马里兰州克里夫兰市雷泽夫大学医学院生物学教授,也是去看雅典田径比赛的。”

靠窗坐的田歌忽然扯下耳机,兴奋地喊:“半决赛刚结束,他已经杀入决赛了!”

田延豹急忙问:“成绩呢?”

“9.92秒,仍是最后一名--最后一名也是英雄,飞得再低的雄鹰也是雄鹰!”

她刚才并没有听见三个男人的谈话,所以这番关于鹰的话纯属巧合,三个男人不由得笑了。田歌不知道笑从何来,诧异的睃着三个人,眼珠滴溜溜的像只小鹿,三个人又一次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