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试试看。”我闭上了眼睛。我非常想进入虚空,直接获取外婆教我念诗的那些声音,而不是绞尽脑汁地从记忆中回忆,但是,我还是选择了困难的方式,用她教我的记忆方法,回忆起这些确切的诗句。我站在那里,仍旧闭着眼睛,大声念出我记起的段落:草地西南片开外,

树木轮廓犹如绉纸,在其上方,

短暂的晨光由紫罗兰色蜕变成紫色。

天空仿若精美的透明瓷器,

没有一丝云朵或者凝迹的伤痕。

第一束日光,如同交响乐前的宁静;

紧随而来的日出,仿佛铙钹共鸣的突然一击。

橙色和赤褐色爆发成金灿灿的光芒,

那超长的冷光从天而降,洒向茵茵翠意:

叶影,树荫,柏木和垂柳的卷须,

以及林间空地上静谧翠绿的柔滑草坪。

老妈的庄园——我们的宅院——面积有一千英亩,坐落于百万英亩荒野之中。大得如同

小型草原的草地上,青草绵绵,长势喜人,

使人禁不住想要躺下来,

在柔软的茵茵绿草上小憩片刻。

壮丽的遮荫树好比日晷仪,

一列列树荫庄严地转着圈;

此刻正在会合,正在收缩,向正午行军,

它们最终会往东延伸,告示一日的终结。

威严的橡树。

巨大的榆树。

棉白杨、柏树、红杉,还有盆景。

榕树垂下新生的树干,

就像是以天作顶的神庙中光滑的支柱。

柳树整齐地列于运河两侧,列于偶然冒出的溪涧之畔,垂下的枝条迎着风儿,吟起远古的挽歌。

背到这里,我便停住了。下一部分我记不清了。我从来都不喜欢《诗篇》这些虚情假意的文字,相反,我更喜欢描述战斗场景的段落。

背诵诗文的时候,我一直把手搭在诗人老头的肩膀上,整个过程中,我感觉到他在慢慢地放松下来。睁眼时,我以为这个老人已经死在了床上。

但马丁?塞利纳斯对着我咧嘴一笑,露出那色帝般的笑容。“不赖,真不赖,”他粗声粗气道,“对于一个酸腐的文人来说,还算不赖。”两颗视像镜转向机器人和神父,“明白我为什么会选中这小子,为我写完《诗篇》吗?虽然他写的东西狗屁不如,但他的记忆力就和大象一样。”

我正想问,大象是什么东西,就在这时,我无意之间朝贝提克瞥了一眼。刹那间,在这么多年和这个温文尔雅的机器人相处之后,我明白了他的真实身份。我吃惊得张大嘴巴。

“怎么了?”德索亚神父问,他的声音中带着警惕。也许他以为我心脏病发作了。

“你,”我对贝提克说,“你就是那个观察者。”

“是的。”机器人说。

“你是他们中的一个…是从他们…从狮虎熊那里来的。”

神父看了看我,又看看贝提克,继而望向躺在床上微笑的老者,最后又看了看机器人。

“虽然伊妮娅选择了这个词,但我从不觉得这是个好称呼。”贝提克非常平静地说道,“我从没真正见到一头狮子,或是老虎,或是熊。不过,我也明白,这些生物都有一种共同点,它们都非常凶狠,和我们这个异星种族…啊…迥然不同。”

“几个世纪前,你就化身成为一名机器人,”我仍然定睛凝视着他,这一切在我心中变得愈发透彻、剧烈、痛苦,就像是脑袋被狠狠打了一拳,“所有的重大事件发生时,你都在场…霸主的崛起,海伯利安上光阴冢的发现,远距传输器的陨落…我的老天,还有最后一次伯劳朝圣,你大部分时间都在场。”

贝提克微微俯下光秃秃的脑袋。“安迪密恩先生,如果要进行观察,那就必须待在合适的位置上观察。”

我凑到马丁?塞利纳斯的床前,如果他已经死了,那我也准备把他晃醒,从他嘴巴里撬出答案。“老头,你知道这事吗?”

“在他跟你一起走之后,劳尔,”老人说,“在我从虚空中读到你的故事,才明白…”

我向后退了两步,走进柔软的高草中。“我真是一个傻瓜。”我说,“我什么都看不见。我什么都没懂。我蠢透了。”

“不,”德索亚神父说,“那是因为你在热恋中。”

我向贝提克走去,一副如果他不迅速并诚实作答就把他掐死的表情。也许我真会。“你是那位父亲,”我说,“你跟我撒了谎,说你不知道伊妮娅在那两年到底去了哪里。你是那个孩子的父亲…你是接下来的这位弥赛亚的父亲。”

“不,”机器人平静地说道,他是观察者,只剩一条手臂的观察者,和我们一起出生入死的朋友,“不,”他又说了一遍,“我不是伊妮娅的丈夫。我不是孩子的父亲。”

“拜托,”我的手颤抖起来,“别对我撒谎。”但我知道他不会撒谎,从未撒过谎。

贝提克盯着我的眼睛。“我不是那个父亲,”他说,“现在并没有父亲。从来就没有另一位弥赛亚。没有孩子。”

死了。他们都死了…她的孩子,她的丈夫——不管他是谁,或是什么东西——还有伊妮娅。我亲爱的丫头。我挚爱的丫头。一切都没有了。化作云烟。不知怎的,当初,在我下定决心要去找到孩子,去请求这位观察者父亲,让我成为孩子的朋友、保镖、弟子,一如自己和伊妮娅曾经的关系,并用这新的希望作为逃脱薛定谔猫箱的手段时,我的内心深处已经知道伊妮娅的孩子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不然的话,我肯定会在虚空中听到这个灵魂的歌声,如同聆听一曲巴赫的赋格…没有了孩子。一切都化作了云烟。

我转身看着德索亚神父,准备从他那里拿过装着伊妮娅遗骨的罐子,准备用指尖第一次触上那冰冷的铁皮,接受她永远逝去的事实。我会单独一人走开,找到一个地方,撒下她的骨灰。如果必要,我会从伊利诺伊走到亚利桑那。或者,就去汉尼拔那儿…我们初吻的地方。也许,那就是她曾度过最幸福时光的地方。

“罐子呢?”我问道,声音有点含糊不清。

“我没带来。”神父回答。

“在哪儿?”我没有生气,只觉得非常非常疲惫,“我回塔楼拿。”

费德里克?德索亚神父深吸了一口气,摇摇头。“劳尔,我把它留在了树舰上。不是我忘记拿,而是故意留在那里的。”

我盯着他,更多的是感到困惑,而不是生气。接着,我终于发现他——还有贝提克,甚至床上的诗人老头——都早已转过头,望向高耸的河岸。

看上去像是有一朵黑云从那儿经过,但紧接着又有一道非常明亮的光线暂时照亮了草地。两个人影一动不动在那儿站了许久,然后相对较矮的那个轻快地朝我们走来,继而开始奔跑。

当然,从这个距离看,那个高大的身影更加好认——阳光照射在它的铬银外壳上,就算离得那么远,那对红眼还是清晰地闪着光,一身的棘刺、长钉和剃刀般的手指发着寒光。但我没时间去看一动不动的伯劳。它已经完成了它的工作。它将自己和身边的那个人,穿越时空传输到了这里,轻而易举得就像是我已经学会的在空间中传输的本领。

伊妮娅跑完了最后三十米。她看上去变年轻了——没有被烦恼和事件弄得那么疲惫——在阳光下,头发几乎是金黄的,草草地扎在脑后。在她向站在小山上的我们这儿跑来时,我一直僵在原地,我意识到,她的确是年轻了。她刚满二十岁,相比当初我在汉尼拔离开她时,她现在大了四岁,但和我最后一次见到她相比,她年轻了三岁。

伊妮娅吻了吻贝提克,抱了抱德索亚神父,凑到床上,无限温柔地吻了吻诗人老头。最后,她朝我转过身来。

我仍旧僵在原地。

伊妮娅朝我走近,踮起脚,一如过去她想亲我脸颊时那样。

她轻轻吻了吻我的嘴唇。“对不起,劳尔,”她细语道,“对不起,这一切对你来说实在是太难承受了。对所有人都是。”

对我来说太难承受。她站在那里,远远地瞻见未来:在圣天使堡中受到的拷打,尼弥斯魔头们就像是食腐鸟一般绕着她赤裸的身体打转,还有那升腾的火焰…

她又摸摸我的脸颊。“劳尔,亲爱的。我在这儿。是我。接下来的一年十一月一星期又六小时,我将和你在一起。我永远也不会再提这些时间。我们有无限的时光。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我们的孩子也会和你在一起。”

我们的孩子。不是迫不得已而生的弥赛亚。不是和观察者结婚。我们的孩子,我们的人类孩子,会犯错、跌倒后会哭的孩子。

“劳尔?”伊妮娅用她那满是老茧的手指摸着我的脸颊。

“嗨,丫头。”我伸出臂膀,紧紧抱住了她。

35

第二天傍晚时分,我和伊妮娅的婚礼过后几小时,马丁?塞利纳斯故去了。当然,德索亚神父为我们执行了婚礼仪式,后来他又在日落前执行了葬礼。神父说他很高兴,幸好带了法衣和弥撒书。

我们把诗人葬在绿草茵茵的高耸河岸上,从那儿可以望见草原和远处森林的美丽景色。就我们所知,马丁母亲的宅邸就坐落在附近某处。由于四处有野兽出没——前一天晚上我们听到了狼的号叫——所以我和贝提克、伊妮娅挖了一个很深的墓穴,然后搬了一块沉沉的大岩石头,压在墓土上。在这块朴素的墓石上,伊妮娅刻上了诗人老头的生卒年月——整段岁月离一千年仅差四个月——并用书写体深深刻上他的名字,在其下的空白之处,只写着五个字——我们的诗人。

至于伯劳,自打它和伊妮娅一起来到这里之后,就一直站在那绿草茵茵的高耸河岸上,从没动弹过一下,不管是那天我和伊妮娅的婚礼仪式,还是诗人死去的美丽傍晚,或是日落时埋葬马丁?塞利纳斯的葬礼仪式——墓穴离它不到二十米远,这怪物一直僵立在那里,就像是一名扛着银枪、裹着刺衣的哨兵。但当我们从墓穴离开后,伯劳便缓缓走向前,最后站在了墓碑旁,四条臂膀绵软地垂在两侧,天空最后一丝惨淡的霞光在它光滑的甲壳上和红宝石般的双眼中闪耀。之后它再没移动。

德索亚神父和凯特?罗斯蒂恩劝我们在塔楼的房间中再睡一晚,但我和伊妮娅有别的计划。我们从领事的飞船上拿了些露营装备,一只充气筏,一把猎枪,好多冻干的食物——以备狩猎失败之需,我们将这些东西塞进两只重重的背包。现在,我们站在安迪密恩城的边缘,望着黄昏的景象,四周芳草萋萋,树林和天空正在慢慢变黑。在暗淡的黄昏中,可以清楚地看到诗人老头的石冢。

“天快黑了。”德索亚神父反对道。

“我们有提灯。”伊妮娅莞尔一笑。

“外面有野兽。”神父说,“我们昨晚听到了号叫声…天知道有什么食肉动物在外面晃?”

“这里是地球。”我说,“只要不是灰熊,我都能用这把猎枪搞定。”

“如果真有灰熊呢?”耶稣会士坚持他的意见,“而且,你们会迷路的。这里没有路,也没有城市。连桥也没有。你们怎么过河…”

“费德里克,”伊妮娅握住神父的前臂,轻柔但坚定,“这是我和劳尔的新婚夜。”

“哦。”神父说,他迅速地抱了抱她,和我握了握手,然后朝后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