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好去见大家吗了?”

我吸了口气。“差不多,”我说,“这个荚舱的表面可以变成镜面吗?”

“荚舱,”瑞秋说道,“透明度百分之九十。内壁高度反射性。”接着她对我说,“想在最重要的约会前,对着镜子整理整理?”

荚舱的表面变得几乎和一潭静水一样光亮。虽然比不上镜子,但还是很清楚地照出了劳尔?安迪密恩的样子,脸上留着伤疤,脑袋光秃秃的,脑壳上的皮肤像婴孩般粉嫩,眼睛周围有点淤青和浮肿,而且很瘦…非常瘦。脸部和上身的骨头和肌肉像是用粗线条的铅笔画出的素描。眼睛看上去有点不一样。

“老天爷。”我再一次说道。

瑞秋挥了挥手。“自动诊疗室想让你再待一星期,但伊妮娅等不及了。那些伤疤会消退的…至少大多数会。点滴中的药剂可以帮你复原,再过两三个标准周,你的头发就会长出来。”

我摸了摸头皮,感觉像是新生儿难看的小屁股,皱巴巴的,但却很嫩。“两三周,”我说,“好极了。真他妈好极了。”

“别太急,”瑞秋说,“说实话,我觉得你看上去劲头蛮足的。我要是你,劳尔,就会保持这个表情。况且,我听说伊妮娅很容易被老年人打败。你现在就像个老年人。”

“多谢。”我干巴巴地说道。

“没什么。”瑞秋说,“荚舱,开门,打开主增压茎秆通道。”

舱门开启,她领我跃出了荚舱。

当我走进房间…荚舱…时,伊妮娅用力抱了我一下,力道大得让我觉得断掉的肋骨又折了。我同样用力抱着她。

在增压茎秆通道内的旅程再普通不过,通过反向运动的高速氧气流给予的强力推动,我们在一条两米宽的透明柔韧管道内急速射出,以大约每小时六十公里的速度前进。与此同时,另一些人静静地以相反的方向从我们身边擦过,相对速度高达每小时一百二十公里,这些人大多数都很瘦,没有头发,无一例外都长得非常高。接着我和瑞秋加速进入了一个中心舱,就像是血球被喷进了一只庞大心脏的心房和心室,我们在里面翻滚、跃动,避免撞到别的高速行进者,最后从一个茎秆通道的开口(一共有十几个)出去。在那几分钟里,我有点晕头转向,但瑞秋似乎知道该走哪条路,她说每个出口的植株上都有不同的颜色,很快,我们便进入了一个荚舱,大小和我原先那个差不多大,但里面还有好多小房间、茎蒂座位,还有很多人——多数我都认识,比如伊妮娅、贝提克、西奥、多吉帕姆、罗莫顿珠,还有几个我最近认识的人,比如德索亚神父舰长,他显然已经从重伤中复原,穿着神父的黑裤子,束腰上衣,罗马衣领,格列高里亚斯中士穿着瑞士卫兵作战服;其余的人看起来都很奇妙,比如又高又瘦、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驱逐者,戴着兜帽的圣徒,这些人都在我的理解范围内;还有一些人,虽然我认识,我还是不敢相信他们竟然出现在了这里,在伊妮娅迅速的介绍下,我得知其中一位是圣徒巨树的忠诚之音——海特?马斯蒂恩,还有一位是前霸主军部上校——费德曼?卡萨德。比起瑞秋和伊妮娅的母亲布劳恩?拉米亚,他们不仅仅是诗人老头《诗篇》中的人物,还是远古神话中的原型,早已在很久很久以前死去,对这个每天固定的吃喝拉撒睡的世界来说,实在是太不真实了。

在这个零重力的驱逐者荚舱中,还有一些压根不是人的异人,至少按我的参照标准来说:比如那两个纤细的绿色生物,据伊妮娅介绍,分别是利利欧欧和欧欧亚亚,他们是来自希伯伦的赛内赛移情精,这些异星智慧生命如今已经所剩无几。我看着这些奇怪的生物,极为苍白的柏绿皮肤和眼睛;身体如此纤细,我甚至能把他们的躯干缠绕在手指上;他们和我们一样也是左右对称,有两条手臂、两条腿、一个脑袋,但是,当然一点也不像我们;四肢就像是柔韧连续的绳索,不像有什么关节骨或软骨的样子;张开的手指就像是蟾蜍的爪子;脑袋更像人类胎儿,而不是成人。他们的眼睛差不多就是绿色脸庞上的两个暗点。

据传说,赛内赛移情精早已在大流亡早期全部灭绝…他们差不多已经成了传说,甚至比战士卡萨德和圣徒海特?马斯蒂恩还要虚无缥缈。

在做介绍时,其中一个绿色的传奇生物伸出长着三根手指的手,碰了碰我的手掌。

在这个荚舱中,还有其他一些不属于人类、不属于驱逐者,也不属于机器人的生物体。

在荚舱的透明墙壁边,飘着一些看上去像是绿白色大型血小板的东西,呈茶碟状,柔软,微微抖动着,每个都有两米宽。我以前见过这些生物…是在那个云海星球,我曾在那儿被一只天鱿鱼吃掉。

不是吃你,安迪密恩先生,从我的脑中传来语言的波动,是要转移你。

心灵感应?我想,更是对那些血小板提问。我想起来,在云海星球上也曾有过这种语言的波动,我当时就纳闷那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伊妮娅回答了我的问题。“也许会感觉有点像心灵感应,”她柔声说道,“但其实没有什么神秘之处。阿凯拉特里以一种古老的方法学会了我们的语言——他们的泽普棱共生体听到声音的震动,阿凯拉特里进行分解分析。他们以一种紧聚焦的远程微波脉冲控制泽普棱…”

“在云海星球上吞掉我的,就是泽普棱。”我说。

“没错。”伊妮娅说。

“就像旋转星上的泽普棱?”

“是的,木星也有。”

“我还以为他们在大流亡早期就被捉光了呢。”

“旋转星上的灭绝了,”伊妮娅说,“而木星上的在大流亡前就被消灭了。不过你驾着滑翔伞小舟漂流的地方,并不是木星或旋转星…而是深入偏地六百光年的另一个富氧气体巨星。”

我点点头。“抱歉,我打断一下。你刚才说…微波脉冲…”

伊妮娅优雅地打了个手势,她自儿时起就一直做这个动作,意义是随它去。“他们能精确模拟出大脑和神经中枢中的脉冲波刺激,控制泽普棱共生体的运动。我们允许阿凯拉特里刺激我们的语言中枢,让我们‘听见’他们的话语。我觉得,这就像是他们在弹奏一台复杂的钢琴…”

我点点头,但其实并不太明白。

“阿凯拉特里也是一种太空远征种族,”德索亚神父舰长说,“几百万年来,他们已经拓殖了一万多个富氧的气体巨星。”

“一万个!”我大吃一惊,当时我的嘴巴肯定是张了几秒钟。人类在太空旅行的一千两百多年来探索并定居的星球数量,还不足这个数的十分之一。

“阿凯拉特里从事这件事的时间比我们长多了。”德索亚轻声说。

我看着那些轻轻颤动着的血小板。我没有看到他们的眼睛长在哪里,也没有看到耳朵。他们能听到我们的话吗?这是肯定的…因为其中一个对我的想法做出了回应。他们能刺激语言中枢,也能阅读思维?

就在我看着他们的时候,房间内人类和驱逐者之间的谈话又开始了。

“情报很可靠,”说话的是一个全身苍白的驱逐者,后来我得知他名叫纳弗森?韩宁,“在拉卡伊9352星系,至少有三百艘大天使级飞船正在集结。每艘飞船上都配有一名马耳他耶路撒冷骑士团的代表。显然,这是一场圣战。”

“拉卡伊9352,”德索亚若有所思道,“希毕雅图的苦涩,我知道这个地方。这是什么时候的情报?”

“二十小时之前得知的。”纳弗森?韩宁说,“在你突袭期间,俘获了三艘基甸驱动无人信使飞船…其中两艘被毁,从剩下的那艘中,我们获得了这条情报。我们确信,派出这艘信使飞船的是一艘侦察机,它在派出飞船后,马上就被探测到,并被摧毁了。”

“三百艘大天使飞船,”德索亚说道。他揉了揉脸颊,“如果他们意识到这个情报被我们获得,那他们很可能会在几天…甚至几小时内,通过基甸驱动来到这里。假设重生需要两天时间,那我们的准备时间不足三天。我走后,防守方面有提高吗?”

另一名驱逐者张开双手,意思是“决不可能”,后来我知道他名叫西斯滕?考德威尔。我注意到,这人长长的手指间长着一些蹼一样的东西。“多数战舰都已经去了位于长城的突出战线,以抵抗圣神特遣部队的前锋。这是场苦战,我们也不指望会有多少战舰活着回来。”

“情报有没有说,圣神知道我们这儿的军力?”伊妮娅问。

纳弗森?韩宁同样张开双手,这动作和考德威尔的相差无几。“应该不知道,但另一方面,他们知道这是我们展开防卫战的主要集结地。我敢打赌,他们肯定认为这里是我们的另一个基地,或许还有部分环轨森林。”

“在圣战的炮火烧到这里之前,有没有办法先将其粉碎?”伊妮娅在问房间内的每一个人。

“没有。”传来平静的回答,说话的是费德曼?卡萨德上校,一口环网语带着古怪的腔调。他的个子真高,非常瘦,但很强壮,下颌和嘴边长着一圈络腮胡。在诗人老头的《诗篇》中,卡萨德是非常年轻的,但眼前的这位战士至少已经六十多标准岁,薄薄的嘴唇和小小的眼睛周围已经皱纹层叠,由于长时间照射在沙漠世界的烈日下,或是长时间浸浴在太空的紫外线下,那原本黝黑的面容现在愈发显得深黑,头顶的头发根根竖起,就像是短短的银钉。

所有人都看向卡萨德,等着他说下去。

“由于德索亚的飞船已经被毁,”上校说道,“我们仅剩的游击战术也用不上。虽然我们有几艘霍金驱动战舰,但如果用它们跳跃到拉卡伊9352,然后再返回,那就会产生至少两个月的时间债。圣战大天使飞船几乎肯定会在这里等着我们回来…我们将毫无还手之力。”

纳弗森?韩宁从荚舱的舱壁旁蹦离,调整方向,和卡萨德保持同向。“无论什么情况,这仅有的几艘战舰都不会增强我们的防御。”他轻声说,虽然一口环网语带着浓烈的口音,但却十分优美动听,“如果受到攻击,难道只能眼睁睁赴死吗?”

伊妮娅飘浮在两个男人之间。“我们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她说,“也不能让他们毁掉这个生物圈。”

积极的态度,有个声音在我脑中响起,但并非所有的积极态度都可以用行动来支撑。

“没错,”伊妮娅说,她对着那些血小板说道,“但也许这一次可以。”

那就祝你们好运,脑中那声音说道。接着血小板们朝舱壁飘去,门为他们敞开,他们离开了。

伊妮娅深深吸了口气。“我看这样,大家七点在‘伊戈德拉希尔’号集合,一起享用晚餐,然后继续讨论,怎么样?到时候也许有人会想出办法。”

没有异议。人类、驱逐者、赛内赛移情精分别从几十个突然出现的出口离去。

伊妮娅浮在空中,来到我面前,又一次抱住了我。我摸了摸她的头。

“我的挚友,”她柔声说道,“请随我来。”

我们来到的是她的私人起居荚舱——不,她跟我说,是我俩的私人起居荚舱——它的样子和我刚才醒来时待的那个差不多,只不过这里还有一些有机的架子、壁龛、写字台、储物柜,以及连接通信志界面的设备。在其中一个小箱子里,放着我的衣物,是从飞船上拿到这里来的,叠得整整齐齐。在一个纤维塑料制成的抽屉中,还放着一双多余的靴子。

伊妮娅从一台冰箱里拿出食物,开始制作三明治。“亲爱的,你肯定饿了吧。”她一面说,一面撕下几片粗制的面包。在那张零重力茎蒂工作台上,放着柴羊奶酪,几块包装好的烤牛肉——肯定是从飞船上拿来的——还有几包芥末酱,好几杯天山产的麦啤。我顿时觉得饥肠辘辘。

三明治又厚又大。伊妮娅把它们放进用强力纤维制成的捕集盘中,然后拿起她那份,又拿了杯啤酒,接着蹦向了外墙。一扇门出现并敞开。

“啊…”我警觉地说道,心里想说——不好意思,伊妮娅,但外面是太空啊。难道我俩不会因为爆炸性减压,七窍流血而死吗?

但伊妮娅穿过了那扇有机大门,我只得耸耸肩,跟了上去。

外面是另一番天地,有小道、吊桥、茎蒂台阶、露台和阳台,由硬得像钢铁一般的纤维制成,在荚舱、茎秆、树枝和树干旁,缭绕着许多像是常春藤般的东西。而且还有空气可以呼吸。闻上去很是清新,像是雨后的森林。

“是密蔽场。”我早就应该猜到了。毕竟,如果领事的那艘古老星舰能有瞭望台…

我朝四周看了看。“哪里来的动力?”我问,“太阳能接收器?”

“间接方式。”伊妮娅说,她找到一处铺着地毯的茎蒂休息区,但在这个复杂织就的微型露台上,并没有栏杆。这条巨型树枝的宽度至少有三十米,前端伸进头顶的叶丛,后端是我们“身下”那些纵横交错的树枝和树干,这让我的内耳产生了一种幻觉,认为自己是在一堵由绿梁交叉而成的巨墙上的几千公里处。我抵制着想要全身趴在茎蒂垫上紧抓不放的冲动。一只辐射蛛纱鼓翼飞过,紧随其后的是一只长着剪尾的小鸟。

“间接方式?”我问道,同时咬了一大口三明治,把嘴巴塞满了。

“就绝大部分而言,日光被转变成密蔽场,是由尔格完成的。”伊妮娅继续道,她喝了口啤酒,看着我们头顶、脚下、四周那些看似浩瀚无垠的叶丛,它们的绿色表面都面对着璀璨的恒星。由于这里没有足够的大气,无法营造出蓝色天空的氛围,但密蔽场已经将面朝恒星的景象极化,防止我们正眼注视时被日光灼瞎双眼。

我吃惊得几乎把嘴里的东西喷了出来,最后终于勉强吞了下去,说道:“尔格?毕宿星系的缚能生物?没开玩笑吧?是最后一次海伯利安朝圣时的那种尔格?”

“是的。”伊妮娅说,她黑色的双眼紧紧盯在了我的身上。

“我还以为它们灭绝了呢。”

“没有。”伊妮娅说。

我拿起啤酒杯喝了一大口酒,摇摇头。“你把我弄糊涂了。”

“亲爱的,不明白也没什么不对。”伊妮娅柔声说道。

“这个地方…”我有气无力地指了指这堵枝叶形成的墙壁,它们在我们身下伸向比行星地平线还要远的远方,我又指了指头顶极为遥远的绿黑圆弧,“不可能啊。”我说。

“并非如此,”伊妮娅说,“几千年来,圣徒和驱逐者一直在研究这件事,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像这样的事。”

我又咬了一口,奶酪和烤牛肉真是太好吃了。“在陨落期间,有成千上万的巨树逃离了神林,这就是它们去的地方。”

“这里只是一部分,”伊妮娅说,“但在那之前,圣徒就已经开始在和驱逐者一起研究环轨森林,发展生物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