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这些信仰,”伊妮娅说,“如果将信仰定义为相信超自然的东西。”

枢机的眉毛微微扬了扬。那个名叫法雷尔神父的男子朝自己的主人瞥了一眼。拉达曼斯?尼弥斯可怕的眼神一刻也没有动摇。

“尽管如此,你还是耗费了大量时间和精力,为佛教信徒建造了一座寺庙。”穆斯塔法枢机愉悦地说道。

“我受雇为他们重建美丽的楼群,”伊妮娅说,“他们挑中我进行此项工作,这是我的荣幸。”

“尽管你没有…啊…你并不相信超自然的东西?”穆斯塔法问。他的声音已经开始带有讯问的腔调。宗教法庭的大名,就算在海伯利安农村的沼泽地中,我们也有所耳闻。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阁下,”伊妮娅说,“也因为他们相信我和我同事的能力。”

“这么说来,这项工作自有其理了?”枢机逼问,“即使它没有任何深意?”

“也许,干好一项工作就是一种深意。”伊妮娅回答。

穆斯塔法枢机轻声笑起来,不是什么高昂好听的声音。“说得好,女士,说得好。”

法雷尔神父清清嗓子。“锡安山之外的地区。”他若有所思地说道,“我们在轨道上勘察的时候,发现在那儿的山脊上建有一座远距传送门。真是奇了,我们本以为天山从来没加入过环网,但翻看记录,却发现这座传送门建于陨落之前不久。”

“但从没用过!”年轻的达赖喇嘛叫道,他竖起了一根细细的手指,“从来没人用霸主的远距传输器来往于天山。”

“确实。”穆斯塔法枢机柔声说道,“啊,或许是我们多虑了,不过我必须致以歉意,陛下。我们的飞船在轨道上探测这座远距传送门,由于太过兴奋,不小心把周围的岩石熔化了,传送门已经埋在了里面,恐怕再也挖不出来了。”

趁他说话的当口,我朝拉达曼斯?尼弥斯望了一眼。她定睛凝视,我从来没见过她眨眼睛。那目光牢牢固定在伊妮娅身上。

达赖喇嘛挥挥手,表示随它去。“没关系,阁下。一座从来没用过的远距传送门,对我们来说派不上什么用处…除非你们圣神找到了什么办法,可以激活这些传送门?”他对这个念头哈哈大笑,笑声悦耳,充满了孩子气,但又带着智慧的机警。

“不,陛下。”穆斯塔法枢机笑着说道,“圣神也没有什么办法可以重新激活环网。而且,几乎可以肯定的是,我们最好不要那么做。”

我的紧张感迅速转变成一种极度的憎恶。这个样貌丑陋、穿着红色枢机服的矮个男人的言下之意是:他知道伊妮娅是怎么来到天山的,她要是想逃跑,这条路可行不通了。我朝我的小朋友望了一眼,但她似乎依旧心平气和,对这段话只是略微有点兴趣。难道还有另一座圣神不知道的远距传送门?至少这解释了为什么我们现在还活着:圣神封住了伊妮娅的老鼠洞,并派出了一只猫,或是好几只猫——轨道上的外交飞船,星系内无疑还隐藏着更多战舰——正随时恭候着她。如果我来迟几个月,他们肯定会俘获我的飞船,甚至将它摧毁,而伊妮娅仍旧飞不出他们的手掌。

但为什么要恭候她呢?为什么要玩现在这场游戏?

“…我们很想看看你的——叫什么来着?——对,悬空寺?这名字听上去很有意思。”说话的是布雷克大主教。

总管事图拉皱起了眉头。“不太好安排,阁下。”他说,“雨季要来了,走索道会很危险,就算是高路,在冬季的暴风下也很不安全。”

“不!”达赖喇嘛叫道。总管事朝上师转去,瘦脸上露出不悦之色,但后者毫不理睬。“我们很乐意安排行程。”男孩继续道,“无论如何,你们一定要看看悬空寺,还有中原的所有地方…甚至是泰山,爬爬这座泰岳的两万七千级台阶,看看顶上的玉皇庙、碧霞祠。”

“上师,”管事低语道,他刚和总管事交换了一个父母亲般的眼神,现在垂下了脑袋,“我应该提醒你一句,春季时毒云潮会涨起来,而接下来的七个月里,中原和星球各处没有任何路通向泰山,所以中原的泰岳只能通过索道抵达。”

达赖喇嘛孩童般的笑容消失了…我想,不是因为盛怒,而是因为自己被人当小孩看待,这令他非常不悦。接下来开口时,他声音尖厉,语气中带着命令。我认识的孩子不多,不过我倒是认识很多军官,如果我的经验直觉没错,那这个孩子将会成为一名令人畏惧的司令官。

“管事,”达赖喇嘛说道,“我当然知道索道会停止使用,大家都知道。但我还知道,每年冬季,会有一些勇敢的飞行员从嵩山飞往泰岳。除此之外,我们还能怎么把圣旨颁发到泰山的信徒中去?我们的一些翼伞还能搭载一名以上的飞行员…或叫乘客,是不是?”

管事的脑袋埋得如此之低,额头都似乎要擦到地砖上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是,是,当然。上师,当然。我知道你知道这些,上师。我只是想…我只是想说…”

总管事图拉厉声说道:“上师,我敢肯定,管事是想说,虽然每年都会有一些飞行员飞到泰山那里去,但在这过程中,其实有很多人身亡了。我们不想让这些贵宾有任何闪失。”

达赖喇嘛的笑容又回来了,但比起几分钟前,这笑容显得更为老到,更为狡猾——几乎带着嘲弄的意味。他对穆斯塔法枢机说道:“阁下,你不惧怕死亡,是吗?你莅临此地,目的正是如此,是吗?向我们展示你们基督重生的圣迹?”

“上师,不单单只有一个目的。”枢机轻声道,“我们来此,主要是替我主捎来好消息,谁愿意听,我们会和他分享;同时,也是想和你们这颗美丽的星球讨论是否有贸易往来的可能。”枢机向男孩回敬了一个笑容,“上师,虽然十字架和重生圣礼是上帝直接赐予的礼物,但很可惜,如果要完成圣礼,我们必须取回身体或是十字形的一部分。据我所知,掉进你们的云海之人都没能找回遗骨?”

“没有。”男孩附和道,他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

穆斯塔法枢机挥了挥手。“那么,也许我们还是应该限制一下行动,就算悬空寺和其他目的地可以通行,也还是不去为好。”他说。

众人沉默了片刻,我又望了望伊妮娅,心想面谈大概快要结束,不由琢磨着散会的信号会是什么,也许管事会领我们出去。尼弥斯女魔头那如饥似渴的眼神仍旧紧紧地盯着伊妮娅,我的胳膊都不禁起了鸡皮疙瘩。突然,让?丹尼尔?布雷克打破了沉默。“我刚才正和上师、总管事图拉讨论一件事,”他对我们说,似乎我们能将某个争论彻底解决,“我们的重生圣迹和佛教徒关于转世的悠久信仰,这两者之间有着非常惊人的类似。”

“啊。”坐在黄金宝座中的男孩感叹道,脸上容光焕发,似乎有人说起了一个让他十分感兴趣的话题,“但并非所有的佛教徒都相信转世之说。暂且不管他们迁徙到天山后,佛学理论在这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算在这之前,也并非所有的佛教教派都接受重生的概念。我们知道,佛陀不愿意和他的弟子谈论是否有来生这样一件事。这个问题和佛道无关,”他说,“禁锢在个人存在[33]的枷锁中,不可能得到回答。先生们,多数佛教教派,都可以进行深入的探索和体会,并当成悟道工具所使用,而不会堕入鬼神的概念下。”

大主教满脸困惑,但穆斯塔法枢机迅即说道:“但是,你们的佛陀不是说过这样一句话吗?——上师,你们的经文中肯定有这一段,如果我说错了,请马上纠正我——‘是有不生、不长的非缘生法存在。如果没有了这不生、不长的非缘生法,则一切生的、长的、因缘和合的就无从解脱。[34]’”

男孩笑容坚定。“没错,的确有这样一句话,阁下。很好。但是,在我们的物理宇宙中,难道没有一些元素,同样受制于我们物理宇宙的法则,它们还不被我们完全了解,却可以描述成不生、不长的非缘生法?”

“上师,就我所知没有。”穆斯塔法枢机说道,口吻友好,“但我不是科学家,只是个可怜的神父。”

男孩没有顾及穆斯塔法的外交手腕,他似乎决意将这话题讨论下去,“穆斯塔法枢机,我先前已经说过,自我们登上这个多山星球后,佛教的形式已经有了很大的发展,如今更大程度上是以禅宗的精髓为核心。旧地有一位伟大的禅宗大师,名叫威廉?布莱克,是位诗人,他曾说过——‘永恒爱恋时间的儿女[35]。’”

穆斯塔法的笑脸没变,因为他没有听懂。

达赖喇嘛的笑容却消失了。男孩的表情虽和蔼,但很严肃。“穆斯塔法枢机,你认为布莱克先生的意思是,没有终点的时间是毫无价值的时间?任何长生不死的人——即使是上帝——也会嫉妒慢时间的儿女?”

枢机点点头,但没有表示出同意的意思。“上师,我不明白上帝为何要嫉妒可怜的凡人。上帝当然不会嫉妒。”

男孩浅淡近无的眉毛竖了起来。“可是,你们的基督上帝,难道不是无所不能的吗?他,当然,必定也拥有嫉妒的能力。”

“啊,上师,这真是个小小的悖论。我承认,我在逻辑辩论和玄学理论上都学术不精。但是,身为枢机主教,从教义问答书和我自己的灵魂深处,我知道上帝是不会嫉妒的…尤其不会嫉妒他的这些带有瑕疵的子民。”

“带有瑕疵?”男孩问。

穆斯塔法枢机高傲地笑了,声音就像是一名博学的神父在向孩子布道。“人类有瑕疵,因为他们会犯下诸多罪孽,”他轻声说,“我主不会嫉妒这些罪孽深重的人。”

达赖喇嘛微微点了点头。“有一位禅宗大师,名叫一休,他曾写过这样一首诗——

三世犯之孽,

随我灭而灭。[36]”

穆斯塔法静候了片刻,但达赖喇嘛没有再念下去,于是他问道:“上师,他说的三世是指哪三世?”

“这是太空旅行发展出来之前的诗句,”男孩在垫子上稍稍动了动身子,“三世是指过去、现在、未来。”

“很好。”这位宗教法庭的枢机说道。在他身后,助手法雷尔神父正盯着男孩,目光冷淡,似乎带着厌恶。“但是,上师,我们天主教徒认为,这一罪孽,或者说罪孽的后果,或是罪孽的责任,并不会随着一个人的死亡而终结。”

“确实,”男孩微笑道,“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我很想知道你们为何要用那十字形生物延长自己的生命。”他说,“在我们看来,人死之后,所有罪孽都被洗清。而你们认为会有最后的审判。那么,为什么要推迟这一审判?”

“在我们看来,十字形是我主耶稣基督赐予的圣礼,”穆斯塔法枢机和声说道,“为了免除我们的罪孽,我们的救世主将自己牺牲在十字架上,让我们有了选择在天堂中永生的机会,这是审判的第一次推迟。十字形是救主赐予的另一件礼物,这或许是为了给我们充足的时间,在最后的审判前将一切都收拾好。”

“啊,没错,”男孩叹了口气,“不过,或许一休是想说,这世上并没有罪人,也没有罪孽,‘我们的’生命并不属于我们自己…”

“千真万确,上师。”穆斯塔法枢机打断了达赖喇嘛的话,仿佛在表扬一名迟钝的初学者。总管事、管事,以及高台周围的其他人,都对这一粗鲁的打断大惊失色。“我们的生命并不属于我们自己,而属于我主基督…为了侍奉祂,侍奉圣母教会。”

“…不属于我们,而属于宇宙,”男孩继续道,“我们的功业——不管是善是恶——也都为宇宙所有。”

穆斯塔法枢机皱皱眉。“上师,说得很妙,但或许太抽象了。没有上帝,这个宇宙只能是一台机器…没有思想,没有关爱,没有感觉。”

“为何?”男孩问。

“恕在下愚钝,您说什么,上师?”

“若没有你们所定义的那个上帝,宇宙为何一定没有思想,没有关爱,没有感觉?”男孩轻声道,闭上了双眼:晨露散去归为无,

此生此世谁能留。

穆斯塔法枢机竖起手指,触摸着嘴唇,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完败于达赖喇嘛的问题。“妙极,上师。又是一休?”

达赖喇嘛眉开眼笑。“不,是我。是我失眠时写的一首禅意小诗。”

几位神父都吃吃地笑了起来。而尼弥斯魔头仍旧紧紧盯着伊妮娅。

穆斯塔法枢机转身看着我的小朋友。“阿难女士,”他说,“你对这些沉重的话题有何感想?”起初我没反应过来他是在跟谁讲话,但紧接着我便记起达赖喇嘛介绍伊妮娅时用的名字:阿难,佛陀的大弟子。

“我也知道一休的一首小诗,能表达我的想法。”她说:水上书字虚亦幻,

难比念佛问来生。

布雷克大主教清清嗓子,加入了我们的谈话。“女士,看来意思清楚得很。你觉得上帝不会回答我们的祷告。”

伊妮娅摇摇头。“阁下,我认为一休想说的有两层意思。首先,佛陀不会帮助我们,也就是说,这不是他的工作。其次,规划来生是愚蠢的,因为就本性而言,我们不受时间影响,永恒,不生,不死,无所不能。”

大主教衣领上部的脖子和脸庞顿时涨得通红。“阿难女士,这些词只能用来形容上帝。”他感觉到穆斯塔法枢机正在朝他瞪视,终于记起了自己此行外交员的身份。“或者说,这是我们的信仰。”他唯唯诺诺地加上一句,“阿难女士,你这么年轻,而且是名建筑师,看上去却非常了解禅宗和禅诗。”

穆斯塔法枢机吃吃地笑了起来,显然试图让语气放轻松。“这位一休还有没有别的有关这方面的诗?”

伊妮娅点点头:

众曰:生独来,死亦独去。

吾谓此皆幻象,听吾之教,

无来,无去!

“很妙的把戏。”穆斯塔法枢机装出一副很快活的表情。

达赖喇嘛倾身向前。“一休教我们的是,我们这一生,至少会有一些时间,可以生活在一个永恒、无限的世界中,那里没有生、没有死、没有来、没有去。”男孩柔声说道,“在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将我们和所爱的人相隔,没有时间的分隔,没有空间的阻隔,没有玻璃墙阻碍我们的体验和情感。”

穆斯塔法枢机瞪着一双眼睛,哑口无言。

“我的朋友…阿难女士…也教了我这些。”男孩又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