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分?”我纳闷道,“杜巴又是什么?”

“缘分就是神迹,”瑞秋说,“佛教的预言,在天山的这一地区很盛行。杜巴是…啊,字面意思是天顶,是指住在高处的人。还有竹巴,指住在山沟中的人…也就是低处山谷中的人。还有创巴,指住在林谷中的人…主要是那些住在帕里山西部地段及更远处的大蕨林和盆景竹台中的人。”

“你说伊妮娅在悬空寺?”我倔强地问道,不愿听从年轻女子叫我把飞船藏起来的“建议”。

“对。”

“我什么时候能见到她?”

“到那儿之后就能见到。”瑞秋微笑道。

“你认识伊妮娅有多久了?”

“四年左右吧,劳尔。”

“你是这个星球的人?”

她又微微一笑,耐心地面对我的审问。“不。你见到竹巴和其他人之后,就会知道我不是本地人。这儿的多数人是汉族人、藏族人,以及其他中亚血统的人。”

“那你是哪里人?”我冷冷地问,即便自己听来都觉得十分粗鲁。

“我出生在巴纳之域,”她回答道,“一个偏居一隅的农业星球。到处是玉米地、林地,黑夜漫漫,有几所大学,除此之外没多少东西。”

“我听说过这地方。”我说。但这更让我狐疑了。巴纳之域在霸主时期名噪海外的“优秀大学”如今早已变成了教会的学院和神学院,我突然很想看看这个年轻女子的胸脯——我是说,看看那儿有没有十字形。把飞船送走,然后踏进了圣神的陷阱,这种事实在是不难想象。“你在哪儿碰到伊妮娅的?”我问,“巴纳之域吗?”

“不,不是。是在阿姆利则。”

“阿姆利则?”我重复道,“从没听说过。”

“很正常。阿姆利则在偏地之外,是个索美尺度很低的星球,一个世纪前才有人定居,是逃离帕瓦蒂内战的难民,几千名锡克教徒和几千名苏菲派教徒在那儿勉强维生。伊妮娅到那儿,是受雇设计一座沙漠社区中心,而我正好受雇在那儿进行调查工作,督导建造工人。之后我就和她在一起了。”

我点点头,但还是犹豫不决。我内心充满了某种情绪,并非失望,它们像怒火般冲击着我,但又不太像愤怒,似乎有点嫉妒的意思。要真是嫉妒,那可太荒谬了。“贝提克呢?”我突然有种直觉,觉得机器人已经在过去五年的某个时间死去了,“他是不是…”

“他昨天去帕里集市买补给了,这是两周一次的例行工作。”名叫瑞秋的女子说道。她抓住我的上臂。“贝提克很好。今晚月出时,他就应该回来了。快,拿好你的东西,叫你的飞船藏在第三颗月亮上。你最好自己听伊妮娅解释。”

最后,我就拿了几样东西:一件替换衣服,一双好用的靴子,小望远镜,一把带鞘的小刀,还有拟肤束装和吸氧器,以及一只巴掌大小的通信器。我把所有东西塞进一只帆布背包,跳下阶梯,来到草地上,向飞船下达了命令。我内心有个声音希望飞船对这个重新进入蛰伏状态的命令表现出愠怒(这回是在一个没有空气的月亮上),但飞船静静地接受了我的命令,并暗示它每天会通过密光检查一下,确认通信装置是在运行状态。接着,它升向高空,直至变成一个小点,最后消失了,就像一个断了线的气球。

瑞秋递给我一件羊毛朱巴,叫我套在保暖夹克外。我注意到,她在外套和裤子外还套了一套尼龙轭具,辅助带上还挂着金属制的攀登器械。于是我问她那有什么用。

“伊妮娅已经在悬空寺为你也准备了一套轭具。”她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起吊索上的器具,“这是运用这个星球最先进的技术制成的,布达拉的五金匠制作这种工具,开价着实不菲,制造这样一套需要鞋钉、索轮、折叠式冰镐、冰锤、导缆器、安全钩、岩锥、尖钩,随你列举。”

“我也需要用到这些东西?”我狐疑地问道。我在海伯利安自卫队学过基本的冰上攀登术,比如坐式垂降、借用裂缝攀爬等。在鸟嘴师从阿弗洛?休谟时,我还曾顺着绳索爬上采石场。但我对真正的登山运动没有把握,我不喜欢高的地方。

“你会用到,而且马上就会习惯的。”瑞秋向我保证,接着便出发了,她跳过一块块岩石,轻盈地沿着小道向上爬,向悬崖边缘前进。她身上那副轭具的零件丁零当啷地作响,就像是铁钟的鸣响,或是山地山羊脖子上铃铛的声音。

陡峭的山壁上有一条小道,我们沿着小道走了十公里。道路很狭窄,右侧是令人晕眩的万丈深渊,北面那座不可思议的高山和底下不断搅动的云层发出炫目的光芒,富氧大气涌动着令人心醉的能量,但在我习惯了这一切之后,这段路走起来也就极其容易了。

“没错。”当我提到大气时,瑞秋回答道,“如果这里有可燃的森林或草原,那富氧大气就会变成大麻烦。你应该见见雨季的闪电风暴。不过我们这儿的易燃物,就只有山沟那儿的竹林和帕里雨带那边的蕨林,它们都是易燃物种。而我们使用在建筑上的竹木,其材质非常密,极难点燃。”

接下来我们沉默了一段时间,以一列纵队向前走,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小道上。我们刚转过一个角度狭小的弯道,头顶的悬岩让我不得不猫下了身子,就在这时,小道登时变宽,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悬空寺出现在了眼前。

现在,我正位于悬空寺的东下方,从这么近的距离看,它还是犹如被施了魔法般,悬在半空中,下面空无一物。其中几座既低矮又古老的建筑的底部有岩石或砖头,但大多数都临空搭建。主建筑上方七十五米之上,是一块巨大的悬岩,这些塔状的建筑都遮蔽在它的下方。不过有一条条梯子和一个个平台歪歪扭扭地一路向上,几乎到达了悬岩的下部。

我们来到一大帮人中。五颜六色的朱巴和无处不在的攀绳并不是这儿唯一的共性:这些人礼貌地盯着我,从他们的脸庞看来,大多数人似乎都带有旧地东亚人的血统。对于标准重力水平的星球来说,这些人的身高相对来说有点矮小。瑞秋领我穿过人群,爬上梯子,进入其中的一些建筑,经过散发着熏香和檀香味的厅堂,接着又出来,穿过门廊、吊桥,走上精致的台阶,所经之处,这些人无不点着头,充满敬意地退到两侧。不久,我们便来到了悬空寺的上层,那儿的建造工作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先前我透过望远镜看到的小人们现在变成了生机勃勃的人类,他们拉着装满石块的重篮子,吆喝着嗓子,一个个洒着热汗,辛勤地劳作着。在飞船里看到的无声的效率十足的活动,现在变得热闹非凡,锤子重重击打,凿子叮叮作响,鹤嘴锄应和着,同任何建筑工地秩序井然的热闹场景一样,这些工人们一面喊,一面打着手势。

爬上几条台阶,又越过三级通往最高处平台的长阶梯,我停下了脚步,喘了口气,接下来就是最后一段阶梯了。不管氧气如何富足,这段攀爬还是很累人。瑞秋正注视着我,目光平静,很容易被误会成是冷漠。

我抬头一望,看见一名年轻女子正迈步从最高平台的边缘下来,姿势相当优雅。刹那之间,我的心紧张得扑腾扑腾直跳,是伊妮娅!但我留意到她走路的样子,看到她那黑色的短发,我知道那不是我的小丫头。

我和瑞秋从阶梯的底部退开,那女子从最后几级梯级上一跳而下。她长得很魁梧,很结实,跟我一样高,面容冷峻,眼眸竟是紫色的,标准岁数大概在四十或五十上下,皮肤黝黑,很健康,从眼角和嘴角的白色皱纹看来,她是个很喜欢笑的女人。“劳尔?安迪密恩,”她猛地伸出手,“我是西奥?伯纳德。这些建筑中有我的一份力。”

我点点头。跟瑞秋一样,她也握得相当紧。

“伊妮娅刚收工。”西奥?伯纳德朝阶梯指了指。

我看了看瑞秋。

“你自己上去吧。”她说,“我们还有事情要做。”

我双手交替往上爬,竹梯上约有六十级梯级,我一面爬,一面想到,如果从这上面掉下去,下面的狭小平台压根就接不住你,等待着你的将是永无止境的深渊。

我爬上平台,看见了几栋简陋的小屋,还有一大片凿过的岩石,最后一座寺庙应该会建在这里。十米之上,是数万吨重的岩石,那正是悬岩,它弯在我的头顶,就像是花岗岩材质的天顶。一群长着剪尾的小鸟在那儿的裂缝间飞扑四窜。

面前有两栋小屋。正在这时,从较大的那栋里出现了一个身影,我的眼睛定在了她的身上。

是伊妮娅。那双无所畏惧的黑眼,那副不自觉的笑容,那轮廓鲜明的颊骨,小巧的双手,随意修剪的金褐色头发。在岩壁的劲风吹袭下,她的头发翩翩起舞。跟上一次见面时相比,并没长高多少,我仍旧不用弯腰就能亲吻到她的额头。但她的确变了。

我猝然吸了口气。我这辈子当然见过别人长大成人,但这些人大多数都是我的朋友,看着他们长大的同时,我也在长大成人。显而易见,我还没有生育过子女,我唯一一次仔细观察别人长大的经验,就是和这个孩子相处的那四年又几个月的时间。我意识到,伊妮娅在大多数地方仍和五年前她十六岁生日时相差不多,除了所剩无几的那点婴儿肥,她的颊骨愈发瘦削,面容更加刚毅,臀部变宽了,胸部微微凸起。她穿着鞭裤,高筒靴,一件从西塔列森带来的绿色衬衣,一件在风中摇曳的卡其夹克。和旧地时相比,她的手臂和双腿强壮了,有力了。但这些在我眼里都不是什么大变。

她身上的一切都变了。我认识的那个孩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女人,一个陌生的女人,现在,她正穿过简陋的平台,疾步朝我走来。让我陌生的,不仅仅是那改变了很多的面容,瘦削体态下精壮的肌肉,更是…一种刚毅。一股气度。就算在儿时,伊妮娅也是我这一生见过的最有生气、最活泼、最完美的人。现在,儿时那个孩子不见了,起码是隐匿在了成年之下,在那生龙活虎的光环下,我能看出一种刚毅。

“劳尔!”她迈过最后几级台阶,来到我身边,靠近我,有力的双手抓住了我的两条胳膊。

有那么一小会儿,我还以为她会和从前那个十六岁的孩子一样…重复我们在旧地最后一分钟所做的事…亲吻我的嘴唇。但她没有那么做,只是抬起一只手指修长的手,放在我的脸颊上,抚摸着我脸上和下巴上的皱纹。那双黑色的双眼中洋溢着…什么呢?不是欢乐。或许是活力。我希望,那是幸福之情。

我的舌头像是打了结,我想说点什么,但甫一张口就打住了,我抬起右手,似乎要去摸她的脸,但又放了下去。

“劳尔…见鬼…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她放下手,用力抱紧了我,力道真是大极了。

“丫头,我也很高兴见到你。”我拍拍她的背,手掌感受着她夹克的粗糙质地。

她退后了一步,那副笑容更灿烂了。她抓住我的上臂。“找飞船的这一路是不是很糟糕?快告诉我。”

“五年!”我说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说了。我朝你喊了。”

“什么时候?在汉尼拔?当时我已经…”

“对,后来我又朝你喊‘我爱你’。记得吗?”

“记得,但是…如果你知道…五年,我是说…”

我俩马上说了起来,几乎是喋喋不休地说着。我试图把我的旅途经历告诉她,穿越那一座座远距传送门,在维图-格雷-巴里亚那斯B上受到了肾结石的袭击,阿莫耶特光谱螺旋的人民,云海星球,又像水母又像乌贼的怪物。始终是我在问她问题,在她回答前,我又继续喋喋不休地说下去。

伊妮娅一直在微笑。“劳尔,你样子没变。一点儿也没变。但当时,见鬼,我本来猜你会变一点点。只有…多长时间来着…一两星期的旅途,再加上在船上的冷冻舱里睡上一觉。”

在这阵幸福的眩晕中,我又感受到一阵怒意。“该死的,伊妮娅,你应该把时间债的事告诉我。还有传送到那个没河没陆地的星球的事。我也许会死的。”

伊妮娅点着头。“但我也不是那么确信,劳尔。一切都没有定数,只有普通的…可能性。这就是为什么我和贝提克会在小舟上额外加一个帆伞的原因。”她又笑了笑,“我猜那东西很管用。”

“但你知道这一别会是很长一段时间。对你来说是好几年。”这不是一个问题。

“是,我知道。”

我张口想说话,但内心的怒意来得快去得也快,最后我抓住了她的臂膀。“丫头,很高兴重新见到你。”她又抱了抱我,这次亲了亲我的脸,小时候我跟她讲笑话或是说了让她高兴的话时,她总会这样做。

“快来,”她说,“中班结束了。我带你看看我们的平台,给你介绍几个人。”

我们的平台?我跟着她爬下阶梯,走过先前和瑞秋同行时看到的几座桥。“伊妮娅,这一路走来,你还好吗?我是说…一切都还好吗?”

“都好。”她扭过头来,又笑意盈盈地看着我,“劳尔,一切都好。”这里有三座叠在一起的塔楼,我们走在最高那座塔的侧边小道上。这条道非常窄,我们走在上面,平台也在不住地微微颤动,当我们走到塔楼间狭小的平台上时,整座建筑都震动了起来。最西面还有一座塔,我发现人们正从里面出来,人群正沿着峭壁上的一条狭窄道路迤逦而行。

“这儿有点晃,但其实很结实。”伊妮娅注意到我心里的疑虑,“我们用坚硬的竹松木制成横梁,又在岩壁上钻洞,把横梁架在里面。整座建筑就是这样支撑起来的。”

“木头肯定会烂的。”我跟着她走到一条短短的吊桥上,风把桥吹得左右晃动。

“会。”伊妮娅说,“这座寺庙在这里已经有八百多年,这些横梁被替换过好多次。具体次数没人知道。和这儿的地板相比,他们的记录更加不可靠。”

“他们雇你,要你把这座建筑建成?”我问。我们来到了一块红木材质的平台上,尽头处有条梯子,通向上方的一个平台,之后是一条更加狭窄的小桥。

“是啊,”伊妮娅说,“我在这里有点像是建筑师,又像是建筑工头。我第一次到这儿的时候,在布达拉那儿监造了一座道观。达赖喇嘛觉得我有能力建成悬空寺。过去几十年来,好多自告奋勇的革新者都一败涂地。”

“你到这儿的时候。”我重复道。现在我们来到了建筑中部的一块高高的平台上。四周立着雕刻得很漂亮的栏杆,边缘矗立着两座小塔。伊妮娅在第一座塔的塔底停下脚步。

“一座庙?”我问。

“我的地盘。”她莞尔一笑,招招手,叫我进去。我朝里面看了一眼,这是个三米见方的小屋子,木地板打磨得又光又亮,上面铺着两块小小的榻榻米。最让人震撼的是远处的那块墙壁——事实上那里根本没有墙壁,那是一块中式移门,已经折了起来,屋子的尽头就这么完全敞开着,暴露在天空之下。睡在这里的人要是梦游,没准会踏进无尽的深渊。西墙边靠着一只低矮的木台,上面放着一只漂亮的芥黄色花瓶,瓶内插着三支柳条状的枝子,一阵阵微风顺着峭壁往上吹来,枝上的叶子发出瑟瑟的响声。这是屋内唯一一件装饰。

“在屋内我们要脱鞋,不过刚才你走的那段走道不算。”说完,她领我来到旁边那座塔里,它和第一座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这里的移门被拉上了,旁边地板上放着一块蒲团。“这是贝提克的东西。”她指了指蒲团边上一个涂着红漆的小柜子,“我们打算让你住在这里。快进来。”她甩掉靴子,走过榻榻米地垫,拉开移门,最后盘腿坐在垫子上。

我脱掉靴子,把包裹放在南墙边,走到她边上坐下。

“噢,劳尔。”她又抓住了我的臂膀,“哎呀。”

在那片刻时间内,我完全说不出话来。不知道是不是海拔太高,还是氧气太足,把我弄得太激动了。我集中注意力,望着外面的一队人,他们穿着鲜艳的朱巴,从寺庙里走出来,沿着峭壁上狭窄的小道和小桥往西行进。透过屋子敞开的大门朝对面望去,可以看见恒山那闪闪发光的山丘,在午后的阳光下,山上的冰原正闪着亮光。“天哪,”我轻声说,“丫头,这真是太美了。”

“是啊。但如果不小心的话,也是极其致命的。我和贝提克明天带你上峭壁,教你一些进阶课程,攀登器具的使用啦,攀登规则啦。”

“应该是基础课程吧。”我禁不住地一直看着她的脸和眼睛,要是现在再碰碰她的肌肤,我真怕会碰撞出火花来。当她还是个孩子时,每当我们碰到对方,就会有一种触电感,我现在记起了这种感觉。我深深吸了口气。“好吧,”我说,“你到这儿之后,达赖喇嘛,暂且不管他是谁,说你可以负责这里的寺庙建造工作。那么,你什么时候到这儿的?怎么来的?你什么时候碰到瑞秋和西奥的?你还认识这里的哪些人?我们在汉尼拔道别后,发生了什么事?塔列森的那些人去哪儿了?圣神军有没有追你?你的建筑知识从哪儿学来的?你现在还和狮虎熊谈话吗?你怎么…”